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81章 前行

胡師姐的視線牢牢地鎖在祝纓的左頰上,那裏,一道頗長的傷口已經結痂,長痂一小截一小截地脫落。新長出來的地方在麵皮上略顯凸起,比附近的皮膚更光滑,一小截一小截的分外顯眼,與尚未脫落的黯淡的結痂形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這要叫老夫人和大娘子見著了,不定得怎麽心疼呢!

胡師姐悶聲不吭,祝纓接過了信,在胡師姐打量傷疤的時候她的心眼兒已經轉了八百回,也不馬上拆信,而是說:“一路辛苦了,有事先安頓下來歇息夠了再說吧。”

胡師姐道:“我是來到您身邊當差的,沒有自己就歇的道理,我放好行李就來。”說著,對身後的幾個年輕人招招手。

這幾個年輕人也都是祝縣的,男女皆有,都作精幹打扮,打著綁腿、纏頭佩刀、腰懸短弓,腰間都攜帶著沉甸甸的囊袋。

祝纓歎了一口氣:“好。青葉,你帶他們去安置。”

祝青葉咧了咧嘴:“好嘞!”胡師姐是府裏的老資格了,又是張仙姑派過來的,必是自己的強援,這下可以一同勸說姥好好養傷了!

她高高興興地給一行人安頓好了,又與胡師姐帶來的八個男女打招呼:“你們也來了,可太好了!咱們這兒正缺人手呢!如今事多,哪哪兒都要人。”

幾人與她也是個臉熟,都說:“我們都是來聽姥差遣的。”

祝青葉給他們分派了房舍,看他們進房收拾了,才拉著胡師姐一通訴說。本以為胡師姐也會生氣祝纓不愛惜自己,哪知胡師姐竟然是一臉平靜,並無與她聯手之意。

祝青葉道:“您怎麽不著急呢?”

胡師姐道:“我跟隨大人快二十年了,她向來是心中有數的。從京城回來那麽大的事兒,她都布置停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你莫太心急,她的安排,總比咱們高明。”

祝青葉道:“她高明是她,我心疼是我。”

胡師姐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將祝青葉噎住了。兩人沉默地看著其他人安頓好,胡師姐道:“咱們去當值吧。”

祝青葉無奈,還得與胡師姐合作,悶著頭將一行人領到了祝纓暫住的地方。

祝纓正在看信。

張仙姑的字寫得還是那麽的大,極力將字跡寫得工整,沒有抱怨祝纓受傷了還在外麵、瞞著她不告訴她之類,也沒有寫自己很擔心等等。隻作不經意,寫“聽說你受傷了”,然後每隔兩段就寫“照顧好自己啊”“胡娘子過去了,你們就個伴兒”之類。語句顛三倒四。

花姐的信比張仙姑好些,也沒有責備祝纓,也略提一句“聽說受傷了,藥夠不夠?青葉走的時候帶的藥也不知道用完了沒有,天氣更加炎熱了,我又配了一些防暑、避瘴氣的藥,讓青葉回來取一趟,前線的將士也需要呢”。

兩封信無一字寫著急,無一字埋怨,無一字表心意,卻看得祝纓心頭微沉。

她將兩封信折好、裝好,提筆開始寫回信,她們給她寫得是努力裝無事,祝纓的信卻寫得毫無破綻。略寫了點“設計埋伏”,然後就是寫一點甘縣的風土人情,寫青君等人長成了,出兵順利之類,與以往的任何一封家書沒有區別。

信寫好,再寫手令給趙蘇等人,都寫好了,胡師姐與祝青葉也來了。

祝纓看著祝青葉的樣子就知道這丫頭又慪氣了,先對她說:“你老師來信啦,你回去接應一批藥材。”

祝青葉聽到花姐有話,忙問:“那您呢?”

胡師姐道:“有我。”

祝纓也說:“都結痂了,我就在這兒住著。”

祝青葉狐疑地看著她,祝纓道:“小小年紀,哪兒來那麽重的疑心?”

“那也要您信譽好才行,您的信譽,現在很好嗎?”

膽子越來越大了!祝纓不再廢話:“有差事給你!這幾份文書你帶回去,這一份給趙蘇,這一份給項安……”

一一分派妥當,祝青葉接過了,看封皮上都寫明了,也不怕會送岔,忙取了個匣子裝了,最後把一封奏本給壓在了上麵,問道:“咱們說好了,您不再涉險。”

祝纓笑罵道:“怎麽這麽多廢話?這裏哪裏離得開我?”

那就放心了,祝青葉抱著匣子道:“我這就準備動身,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祝纓聽她後半句竟帶了一點威脅,不由敲了敲桌子,祝青葉抱著匣子跑掉了。

胡師姐些時才歎了口氣,祝纓道:“本想讓你在家裏與她們一處的,沒想到又要勞你過來。”

“您是所有人的依靠,”胡師姐語氣平平地說,“什麽事兒都要自己扛下來。縱不親自動手,也隨時準備著幫忙善後。”

祝纓的語氣也十分的平和:“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白得的,都得去拚。縱使父母之愛,我娘為了好好愛我,也要拚盡全力與別人撕咬。我不會讓愛我的人沒有依靠。”

胡師姐默默地躬一躬身,又安靜地站到了祝纓的身後。

祝纓這才開始分派身邊的人,跟在她身邊的已經是第三批了。最早的一批在京城的時候已經被別業後續輪換過一回,如今有不少人已身有官吏之職,第二批跟隨她從京城回到梧州,眼下正在各處實習當差,也有人有職務了。第三批就是身邊跟著“西征”的。

祝纓身邊的人無不識字、略懂算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祝纓便無顧忌,將前兩批沒有職事的調來,湊上身邊的,繼續沿著祝青君西進的路線派出去。

胡師姐帶來的,這算是第四批,就替了這些人留在自己身邊。隻留一個祝彪,帶這批新人。

分派好,胡師姐就提醒:“該休息了。”

祝纓道:“好,咱們出去轉轉。”

胡師姐道:“先擦藥。”不然祝青葉回來看著自己沒照顧好人,自己臉上也無光。

……

祝青葉心裏兩頭記掛,既想著回山城辦事,又擔心祝纓的身體,恨不得嗖一下回去,辦好了事再嗖一下回來!

她又記著祝纓的威脅,不敢讓花姐等人擔心,肚裏編著謊話,還得幫著祝纓瞞一下張仙姑和花姐。

想事兒的時候路特別不經禁走,一路換馬不換人,祝青葉以“加急”的速度,於入夜時趕回了山城。彼時城門已閉,她又花了些功夫才驗明了身份、在城外軍營林風、蘇晟等人的幫助下才進入城中。

這一插曲將趙蘇等人又驚動了,連同侯五,都在府中簽押房等她——他們都以為發生了什麽急事。

趙蘇板起臉,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捅人:“姥究竟如何?營中有事?”他目光有點陰沉地掃過蘇晟、路丹青。

祝青葉忙說:“我是來送信的。又要來接老師備下的傷藥之類。來的前半程趕得急,天擦黑的時候一看還剩下二十裏,就索性不在外麵留宿了。”

說著,將匣子遞給了趙蘇。

趙蘇將信將疑地打開,見是祝纓的筆跡,才稍稍放心,道:“姥受傷了?”

“是,我治的傷。傳聞嚴重也是將計就計,姥如今由胡師傅守衛,我親自將她的住處就安排在姥的隔壁。”

侯五道:“那就好,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祝青葉與路丹青等人交換了個眼色,他們都不敢說祝纓臉上受傷,可是祝纓終究是要回來的,一打照麵,到時候場麵會有多精彩,她們簡直不敢想。

林風著急,詢問:“哥,姥讓我去前線了嗎?”

趙蘇道:“你急什麽?等我看看。”

他推開林風的大頭,坐在案後慢慢地看手令,看著看著,不由微笑:“不愧是姥!這可太好了!”

如果不是聽到祝纓受傷,他都要行文去問祝纓了——山雀嶽父死了,他兒子那個敕封怎麽弄?朝廷現在正猜忌咱呢!代為申請,不容易被批下來,更糟糕的情況是朝廷可能會利用“敕封”搞事情。

此外還有糧食的事情,固然可以用鹽等物與山下交易,但如果數量巨大,且不說付不付得出價,動靜一定不小。

江政可不是個好鄰居。

現在,祝纓給安排了,她說,今年秋天不給朝廷繳稅賦了。

朝廷停了給梧州的邸報,說邸報是因為道路不通才沒到的,那布帛與糧食當然也會因為道路不通運不上京嘛!這一筆開支就能省下來當軍費了!

連趙蘇、祝煉也都不讓他們上京去,直接七彎八轉安排讓幾個“信使”去報信,就假裝是真的道路不通、曆盡千難萬險才到的京城、表達梧州一片赤膽忠心。講明這情況,要求朝廷修路、恢複邸報,什麽時候路通了、邸報來了,什麽時候梧州接著上貢。

奏本裏順手就寫了山雀家敕封的事,又拿這個說事兒:道路不通,連訃聞、敕封都不能正常送達朝廷,這也耽誤朝廷與梧州的聯係不是?

最後,祝纓很誠懇地表達了自己對朝廷的一片忠心,都這樣了,“偏居一隅”心裏還想著認朝廷為正朔,要手下的縣令得到朝廷的敕封才算數,還想著給朝廷繳稅呢!

怕不是想把京城那一宮的君臣給氣死吧?趙蘇不無惡意地想。

他笑道:“姥都安排好啦。都是些政務。你也不要著急,咱們的疆域越來越大,往西還有寬廣的地方,光憑青君、小妹她們現在手上的人怎麽夠?你要真有心,現在越發努力多多練兵才好!”

林風一聽就樂了。

巫仁卻有些擔心地說:“還要接著抽丁嗎?後方人手夠使嗎?太吃力,恐有怨言。雖然現在人人感念,可一直這麽下去,也不能不顧百姓的處境。”

趙蘇道:“這個,自然也是有安排的。這十幾年來,人丁滋繁,唯有不停開荒,何如去已經平理過的土地上呢?”

“誒?”

趙蘇道:“所以說姥高明。往西遷徙人丁。”

“誒?”

這是祝纓的另一項安排,她需要各族雜居,尤其是已經“開化”的與“新附”的雜居,完全摻均再散布不太現實,但是可以將一部分人西遷,同時也將一部分“新附”的人往東遷。

之前那一仗,西卡、吉瑪兩族人丁有所損失,尤其現在,頭人都會被殺掉,空出來的田地、河灘牧場有不少。祝纓都將之收入囊中再分配,她要拿出其中的一部分,分給這次“西征”有功的人耕種。

有功不賞,有利不分,是不可能持久的。

祝縣開發十幾年了,比較方便開荒的地方已經開發得差不多了,人口增加,再要開墾荒地就要往條件更不好、需要花更多力氣的地方去了。正可趁此機會,將“多餘”的人口給安置了。

如此一來,“新附”之地數量眾多的貧窮族人與奴隸得到了財產,會自地發擁擠。而“舊人”“有功之人”也得到了報酬,不會發出“白幹了”的怨言。

趙蘇道:“姥要一些工匠,對了,還要識字的人去。”

巫仁道:“那得明天再幹了。”

路丹青道:“姥要叫人時,千萬別忘了知會我們!我可真怕青君她們把事兒都做完了。”

……——

祝青君確實推進得很快,單說“殺頭人”這一項,就能讓許多人在與她對陣的時候袖手旁觀、出工不出力了。

遑論她還真的讓人分地、發口糧了。

這一天,她拿下一個寨子,正在修整,手下一個膚色黝黑的姑娘跑了過來:“校尉!有個小孩兒過來,說有事找您!”

祝青君道:“什麽事?”

“她說,要給她帶路!”

“咦?”

祝青君心中生出一股詭異的感覺:“看看去。”

她大步走出寨子,隻見寨子外麵有一大兩小三個孩子,大的那個姑娘八、九歲的樣子,小的是個男孩兒,五、六歲,大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娃娃。三個孩子看著灰頭土臉,但是長得卻不幹瘦。

祝青君問道:“誰要見我?”

姑娘道:“你就是殺了頭人的那個人?”祝纓、祝青君在西卡、吉瑪的頭人嘴裏名聲是不好的,稱呼自己也極不禮貌,小姑娘把這稱呼給隱了。別人聽起來覺得“那個人”的稱呼不禮貌,其實已經是小姑娘委婉的表達了。

祝青君點了點頭:“是我。你是誰?”

“與頭人有仇的人!”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

“說實話。”

“頭人把我阿爸在陣前殺掉了,我要報仇。”小姑娘說。

祝青君歎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小姑娘道:“我能做許多事。我還知道近路,真的!我阿爸也是勇士!”

小姑娘的親爹也是寨中能人,雖然是奴隸,日子過得還湊合,這姐弟三人的模樣比祝青君當年好不少,就是因為有爹娘照顧著。

不巧的是,她是西卡人,吉瑪的普生頭人想出個“陣前虐殺”的損招,抽取的大部分是“就地取材”。小姑娘親爹被陣前殺了,就為了嚇梧州方。

一個家,無論在哪裏,沒了最能頂事的那個男人,餘下的孤兒寡母日子都不會很好過。奴隸更是如此。各家損失都不小,頭人的應對之策,除了加緊搜刮,還有將奴隸再配對,好繁衍人口、彌補損失。

小姑娘的親娘也不能幸免,就從小姑娘的娘,變成了別人的老婆了。

西卡人雖不怎麽講究“名節”,但是自己好好一個家頃刻之間就沒了,這口氣,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祝青君聽完,沉默了一陣,在小姑娘忐忑的目光中才說:“奴隸,還是這麽苦。好在,以後都不會有人做奴隸了。”

“是真的要放了我們嗎?”

祝青君拍拍她的頭,道:“對,姥說過的話,一向算數的。”

“姥?”

祝青君接過她懷裏的小娃娃,垂眼看了一下小姑娘的手,才說:“對,跟我來吧。得給她找點兒奶吃。你們也要有個住的地方……”

小姑娘安頓好,祝青君卻又悄悄吩咐:“來兩個人,盯一盯這幾個孩子。如果沒有破綻,把小的往後麵送,把這個大的留下來帶路。”

“是。”

“等四娘過來了,咱們就走。”

“咱們的傷藥不多了。”

“知道了,去問一問姥,她不會不管的。”

“是。”

……——

祝青君安心往前突,背後有祝纓她十分的安心,祝纓也安心駐紮在甘縣。有她坐鎮,甘縣與以往相比,又是另一種景象,糧草物資周轉順暢,不斷有人得到了土地。祝纓又留意,於甘縣中再選出機警可用之人加以栽培。

臨近秋收,祝纓又主持秋收事宜,祝青君糧草無憂、兵源也很充足,她與蘇喆等人暫停休整,林風、路丹青又被調到前線戒備。

祝纓下令:“隻許警戒騷擾、不許進攻,先保秋收!秋收過後,有仗給你們打。”

二人乖巧領命,領兵一路往前,才發現祝青君已經將邊界往西推進了數百裏,祝纓又新設了四個縣!蔣婉等人隻還沒有“縣令”的名份,祝煉隻還沒有“刺史”的頭銜,實則已經草草搭建了一個框架。

二人眼熱不已。

另一廂,祝纓接到了趙蘇的信——顧同等人回來了,正在趙蘇家。他們求見祝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