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打算
於平生怕自己看錯了,忙將燈芯又挑亮了一些,細細將公文看了一下。見上麵蓋的不是州府的大印而是欽差的印,登下放下心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事反而好辦了。再看一字一字讀了裏麵所言,心自慶幸:虧得叫我先遇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倒也不難圓過去。
要他將朱神漢救出來是千難萬難的,要將自己從裏麵摘出去卻不太麻煩。眼珠子轉了幾轉,於平已經恢複了平靜,將公文揣在懷裏,又取了串鑰匙,掌著燈,輕手輕腳地往存放籍簿文檔的屋子走去。
於平避開了巡夜的差役,開了鎖,就著微弱的燈光進去尋了幾件文書,或刪或抽,累出一身細汗。幹完這些,又將明天要回縣令的話從頭想了一遍,自覺再無疏漏了,天邊也泛起了魚肚白,於平匆匆梳洗過了,揣著公文去見縣令。
縣令將公文一看,道:“我記得誰家親戚姓朱的?”
於平陪笑道:“大人好記性!正是小人的姑母嫁給了姓朱的,不過與是個鄉間農戶,與神漢不相幹的。如今姑父也死了,小人接了姑母來贍養。”
縣令誇了他兩句,說:“既這樣,叫他們去查一查這個朱神漢。”
於平道:“且慢!這朱神漢小人倒知道的,他祖上是逃荒過來的,也不算本地人氏。他沒有戶籍,若是據實報上去,不免要問您轄下還有隱戶逃戶,對您在部裏的考評不利。反正沒戶籍,就報本地並無此人。何苦將自家卷進這巫蠱的案子裏?”
縣令道:“胡說!這姓朱的神漢,在本縣就沒人認得嗎?設若欽差派人追查下來,豈不是要治個其瞞之罪?”
於平賠笑道:“大人想,這要真是樁要案,來的就不是文書而是欽差了!哪怕欽差人手不夠,也能支使州府派差人來。既然隻是泛泛行文,可見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大人治下民風淳樸,斷不會有這等會使詛咒的惡毒之人!”
縣令的治下,不能有隱戶不辦,也不能有破壞教化的人,否則是縣令的責任。縣令當然不想擔此責。那就要把這事兒糊過去。
縣令一捋須:“倒有幾分道理,你擬個文書來我看。”於平已打好了腹稿,一揮而就,縣令邊看邊搖頭:“你這文墨究竟差了些,要多讀書。”抬手改了幾個於平故意留下的破綻詞句,命於平:“這就用印發了出去,不要耽誤了欽差辦案!”
一切如於平所願,此事在公家便算抹平了。反正朱神漢人在州府,與縣裏不相幹的。過幾天再聽聽風,如果事情不難,就搭把手將朱神漢撈回來,賣個人情給祝三。如果事情不好辦,那就聽天由命,於平隻當不知道這件事兒。也就是死一個朱神漢,與大娘子家姓祝的女婿沒關係!
日後翻出來叫祝三知道了,隻須講自己真的不知情,許是旁人經辦的,也就過去了。祝三哪有本事找縣令對質?
於平越想越覺得再無紕漏,招了個差役過來命他將公文送去州府,又囑咐他:“去了州府別亂逛,小心打聽一下欽差在辦什麽案子,回來說與大人和我聽。”回來又如此這般回複了縣令,縣令也很滿意。
於平應付完這一件事,已是過午,他也不回家,就在值房裏擺幾碟小菜、灌一壺酒,自飲自酌,酒意上來時,想:祝三少一個爹,對姑媽反而是件好事。祝三也不虧,這樣詛咒巫蠱的案子,必會連累妻小的,將祝三母子摘出來,也是救了他們。都捅出來,才是要一家子倒黴呢!
我可真是辦了件好事bb
心情一好,他又喝醉了,依舊宿在衙裏,這一夜卻再也沒什麽能讓他驚醒忙碌的事了。
…………
於平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時候,他姑媽於大娘子也沒閑著,她正跟張仙姑掰腕子。
於大娘子是個死了兒子的寡婦,縱使回到了生長的地方,街麵極熟,也不得不關起門來安靜些時日。
這也正合了於大娘子的盤算,她對祝三母子說:“三郎以前也在城裏走動過,還在廟會上扮過童子,總有幾個人見過他。不如隻在家過活,除開去念書,不往那些人多眼雜的地方跑。過上兩三年,他也長大了,模樣與小時候總會有些不同,叫人再認不出來跟腳才好。三郎、仙姑,你們說呢?”
張仙姑雖與於大娘子新生出些芥蒂,卻讚同她這個主意,很快讚同,又要勸說女兒,卻見女兒隻在門邊坐著,拿眼睛往街上看著人來車往,連人拴在路邊的驢子她都能盯著驢蹄看好久。
於大娘子又問了一聲,張仙姑道:“這樣最好的!老三啊,別總往街上瞧了,熬過這兩年,你想同誰玩就同誰玩,不用再巴巴瞅著別人,怕他們不帶你了。”
於大娘子輕輕歎了口氣:“阿平說的是啊,咱們一個寡婦,一個外姓人,他們都不肯帶咱們玩呢……”
祝三小時候過的什麽日子於大娘子多少知道一些。窮外姓家的獨子,家裏跳大神的,長得還比村童們好看些,三樣疊在一塊兒,他又不會蹭前擦後的捧村人臭腳裝醜討好,自然要被排擠。原有幾個天真頑童貪他好看不計較這些的,又要被家中大人告誡,挨上兩頓打也就不再與祝三玩了。
祝三是十分孤單的,既無玩伴又無朋友,除了“練功”也就是學著跳大神、幫家裏做各種活計,就是偷聽課,再閑下來,就剩下遠遠坐在一邊,看著村裏人玩耍、遊戲、熱鬧。
看著祝三白淨漂亮的臉,於大娘子心裏又多了一點對新認的幹兒子的憐惜,說:“三郎,別看那個了,你來,我與你講一講這街上的事兒,你好心裏有個數兒。”
既然祝三不是個軟麵團子,於大娘子待他就與原本的打算不同了。立意叫他多學些東西,也好幫襯己等。
祝三聞言轉過頭來:“好。”
張仙姑心裏發酸,自己辛苦生養的女兒,以前隻對自己這樣,現在又添了一個“幹娘”。看這新晉的“母子”二人相處融洽,張仙姑悄悄剜了女兒一眼,心裏罵一句:小沒良心的!
咬咬牙,張仙姑回了自己房裏,將藏在鋪下的一隻小罐子刨了出來,揭開封住罐口的花布,伸手進去摸出了幾串錢來——這是她幾乎全部的私房了,原預備著給老三裁新衣、家裏買鹽米之類。
翻來覆去數了幾遍,才拿出了一半——兩串錢,將剩下的依舊藏好,抱著這兩串錢再去找於大娘子。
於大娘子已教了祝三分辨戶籍文書,由此說開來,講些家長裏短的官司,她的父祖兄弟侄子都是吃的公門飯,她自幼耳濡目染也粗通縣衙裏的一些事務,擇要給祝三說了,好讓這個敢提斧砍人的幹兒子知道縣城的王法還算管用,叫他行事再謹慎些。
張仙姑“噔噔”地抱著錢走過來,於大娘子和氣地說:“妹子,有事?”
張仙姑將兩吊錢放在她麵前的桌上,說:“大娘子寡婦失業,也不容易,咱們互相幫襯,總不好吃穿住用的都花大娘子的錢。”
於大娘子道:“三郎還管我叫一聲‘幹娘’,什麽占便宜不占便宜的?你們幫了我的大忙,我怎麽能沒點意思?你這麽算賬,就是生份啦。”
兩人十分推讓,客氣得仿佛親姐妹一般。
花姐在一旁看了暗暗搖頭,又偷看祝三一眼,祝三似有所聞,回看了一眼,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正在爭執的兩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齊停了下來,於大娘子道:“三郎,你說呢?”
祝三道:“幹娘,收下吧。”
於大娘子嗔了一句:“你這孩子!”也不說什麽生份不生份的話了。張仙姑心中微有得意,清咳一聲:“這就對了嘛,咱可不是那些喪天良的隻好占便宜的鬼!”
於大娘子讓花姐將錢收好“都做家用”,卻又派了小丫去外頭買了好些肉食糕餅一類回來給祝三吃。又說要為祝三在衙門裏謀個差役的活計,好有份安身立命的活計。張仙姑臉上不免帶出些焦慮來,於大娘子隻當沒看見。
祝三卻看在眼裏,記在心上。晚上,看於大娘子等人院裏燈滅了,祝三悄悄起身,將張仙姑的門板敲了兩下。這節奏張仙姑極熟悉,祝三在家的時候就這麽敲門,張仙姑披衣起來,將門打開:“有事?”
祝三道:“嗯。”
張仙姑將女兒讓進屋裏,祝三摸出火絨火鐮點著了油燈,張仙姑小聲問道:“幹嘛?這會兒不睡覺,倒想起你親娘了!是看過你幹娘了?你還記得你是誰不?與外人走得近了,叫人看出破綻來,你可怎麽好?!”說著,往**一坐。
祝三將燈放好,在桌邊坐了,問張仙姑:“我看娘不大喜歡幹娘,咱們現在就與幹娘散夥,娘有什麽打算?”
一句話把張仙姑問住了,她還真沒個什麽計較。祝三又問:“娘把我裝兒子十幾年了,以後又有什麽打算?”
有什麽打算?沒有的!張仙姑咬著牙輕聲罵道:“來拷問我來了!我不說你是兒子,你死鬼爹當時就淹死了你!我能扯謊留下你的命就不錯了,你還問我要什麽打算?你這是怪我了?我這是造的什麽孽,養下你這個白眼狼,就會逼親娘,倒親近個半路來的幹娘!”
罵到最後也灰心憂愁了起來,是啊,孩子一年大似一年了,要怎麽收場?!總不能叫老三就這麽過一輩子吧?等自己死了,老三可怎麽辦?再看女兒一臉死人樣,半點兒表情也沒有,張仙姑心裏愈發不是滋味了。
祝三從腰裏摸出一塊堅硬的物事來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悶響。張仙姑看過去吃了一驚,將東西拿過來對著燈火仔細把看,又咬了一口:“你哪裏來的這個?”
祝三道:“娘沒打算,我有。”
“啊?”
“娘也不用焦心我親近幹娘,我心裏都明白。”
“你又明白什麽了?”
“沒有幹娘這件事,我也沒想在那鄉下熬一輩子。”
張仙姑沒想過女兒小小年紀竟有這樣大的主意,不由吃了一驚:“什麽?你什麽時候有的這樣的念頭?你怎麽有這樣的念頭的?”
“不記得了。”祝三知道,有些話是不宜說出來刺親娘的心的。她隻說:“要離開鄉下就得要錢,我就攢一些。娘的錢給了幹娘,這些就都放到娘這裏。”
張仙姑白天的酸意全被熨平了,心裏暖洋洋的,又心疼女兒,說:“我曉得事兒,我不與大娘子那個母夜叉再吵嘴就是了!免教你難做!你心裏有個數兒,別看她現在給你又是裁衣裳又是買肉吃,她要是個真正的老實人,現在早連骨頭都不剩了!她舍過藥錢救過你,行,咱也認,你這回也幫了她,扯平了!你說花姐人好,也不用將自己折在裏頭,她有她自己的命!別看她這樣,她比你命好。”至少花姐能光明正大嫁人。
“嗯。”
“等你爹有信兒了,咱就與她們分開過。大娘子心眼兒忒多,我可不想與她歪纏。”
“嗯。”
張仙姑又想起丈夫來了:“殺千刀的!也不知道浪去哪裏了!可別死在外頭!一個家,還得要個頂梁柱才行,還得求於大官人給打聽打聽,也不知道大官人什麽時候得閑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