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505章 安內

時已入冬,一切總算在這一年結束之前有了些眉目。祝纓直到確認了西番騎兵沒有再次集結,才再次召集幕府上下,商議之前被打斷了的安南事務。

這一次到的人比較齊,文武兼有,文以趙蘇為首,武以祝青君為首。雖然蘇喆等人是幕府係的官員,名義上是對整個安南發號施令,但無論從能力還是資曆,仍然是趙蘇第一、祝煉第二,其次才是蘇喆等人。

祝青君的位置卻是毫無疑問的,以“武”論,資曆最老的其實是侯五,但其人年老,又不曾主持過大的兵事,如今連練兵的事務也管得不多了,所以便隻敬陪末座。年輕者如出身祝縣的祝彪讓他往前,他也不肯。後來者如出身西卡奴隸的木萬山讓座給他,他也不願。

侯五過來隻帶了一雙耳朵,主人家的奇幻經曆超出了他能評價的範圍,但是張仙姑確實是個好主家。老太太自己不肯往前麵來聽事兒,又關心女兒,侯五作為“老家人”就過來聽一聽,回去學一學。

侯五猜,這事兒得是節帥默許了的。起先說好了的,可以過安生日子了,娘兒倆也著實太太平平過了幾個月,番兵又來了,祝纓還稍稍瞞了瞞張仙姑,末了挨了好幾個大白眼。怎麽也得表現得“老實”一點。

除了侯五,其他人都是帶了整顆腦袋來的。

祝纓先起了個頭兒:“咱們繼續吧。因番人耽誤了的事兒,揀要緊的幹了,選出合適的留到明年接著幹,不能一下就把民力榨幹了。先說要緊的,現有一件——邊關。”

番人叩關之前,就已經有了一次簡單的維修擴建,現在看還是不太夠的,祝纓決定挪一些力役用來幹這個,順便修一些“烽燧”哨卡,維護一下驛路。

祝青君率先表示了讚同:“縱以朝廷之強勢,也免不了邊境流寇,何況西番也不是什麽老實,議和訂盟隻是不打大仗了,邊境的小部族,缺吃的了、相中什麽想要的了甚至就是心情不好了,來撩一下子也是有的。是得防一防,一露頭就給它打回去,才是維係安寧之道。”

祝煉道:“水利工程先削減吧,挪到這一項來。修路的工程不可停,路到哪裏,政令才能通到哪裏。”

眾人都讚同。

既然如此,最大的關卡的規模又擴大了,祝新樂的級別就不太夠,與西番這一戰沒有扯開了架式,他們新立的功勞不足以晉升到這麽高,要以林風去替換祝新樂。

林風也沒有猶豫地同意了。

接下來就是修路、規劃擴大宿麥種植的麵積、安南境內物資的調配、遺屬遺孤的撫養等等。其中,金壽等管著礦產的人又報其收獲,由於梧州的朱砂、銅礦等直到現在也沒有“上交共管”,祝纓手中隻有後來在西卡手裏拿到的一個小銅礦,鑄幣的事情還沒有能夠鋪開。因此本地交易,大宗的以金銀,小宗的以米、布或者是山外流入的銅錢作為媒介。

鑄幣,祝纓與趙蘇都知道不是件簡單的事,很有默契地暫時將它放到邊。與其亂搞搞壞了,不如先維係現在。

修路、種麥是之前已經計劃好了的,現在隻要按照計劃執行就可以了。物資的調配,主要還是集中至西州幕府,再行調劑。各地的糧食隻要能夠自給自足,就省了最大的一件事。

接下來就是“選才”,安南缺人,不但缺墾荒種地修路開礦的人,也缺“能寫會算能打”的。

眾人的目光落到了花姐身上,路丹青道:“要不,再考一次?三年過去了。”

花姐道:“正在教,現在是一個也擠不出來了。現在在學校裏的,幾乎都是才識了千把字,正在苦哈哈繼續認字、學數學的貨,考什麽?不但是學學生,我倒覺得,已授了官的是不是也該抽空回來接著再上幾天課了?”

路丹青啞然。

之前梧州有一個“科考取士”的規定,三年一大考,逐級上考。然而一聲大戰,擴張得太快,別說等到學生學問學好了可以考試了,還在學校裏的二半調子都被薅去幹活了。哪裏還有閑人抽出來幹活?偏偏繼續編定戶籍、各項工程、各項事務都少不有文化人兒。

趙蘇道:“學校教現在的學生且教不過來,書吏官員進修,隻怕缺老師呀。”

他是有點擔心花姐的身體,花姐一向溫柔包容,承擔的也是學校方麵的事務,看似沒有染指權力,又經年累月的做著重複的瑣碎工作、帶孩子。花姐的年紀著實不小了,然而各州用人的時候,才知道學校真的很重要。它關係到整個安南是不是掌握在“自己人”手裏。

祝青葉小心地翼翼地問:“那……往山外發求賢令呢?除了酸儒,總還能找出幾個合用的人吧?蔣娘子兩口子就很能幹的嘛。”

眾人猶豫一下,也覺得可行,你看現在上哪兒撈人啊?要是嫌來的是廢物,就再給人發了路費送回去就是。通過一張看似公平的卷子把不想要的人篩出去,對官場老油條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何況安南現在也被朝廷再次正式接納了,淘換幾個人,大不了再跟朝廷磨一回牙。

祝纓道:“同朝廷說一聲吧。祝煉,你擬文,上報政事堂,邊境不時有小股馬匪。再擬一份求賢令,我與荊綱約好了,要見一見吉遠父老的,過幾日就動身,到了那邊,正好發出去。”

祝煉開始打腹稿。

遺屬遺孤是安南出錢的,祝纓的辦法是,統統收起來,也不能白養著不幹活兒。上學,能學文的學文,學不進去的習武,再不行就學門手藝,到了成年各分田地,或考取職務。未成年之前,由幕府撥錢糧養著,也不用擔心沒人管,那不還有遺屬麽?死了兒子的老婦,沒了丈夫的寡婦,本來祝纓就打算管她們的,優先錄用她們來照顧這些孩子,也不白養,等於雇工了。

這些孩子隻要好好長大,以後就會是安南最中堅的力量。隻是需要時間。

祝纓又問:“大家還有別的要說的嗎?”

許多人搖頭。

“城裏真好,”祝重華感慨道,“寨子裏就差得遠了。學堂、醫館、市集都在大城裏,連路都是通往大城的更好,往下麵小寨子裏的路就爛。修路的時候,都是一樣出力哩,小寨子裏的人到外頭當差,走的路更遠。”

祝煉臉上一紅:“還沒安排到,就這兩年了,慢慢會排到的。也得先顧大城,這麽大的地方,得先握出一個硬拳頭來,外人才不敢來欺負。”

祝重華也知道這個道理,卻忍不住要多為小寨子爭取一下:“那學堂呢?大城學堂裏勻出一個人來,隻是‘少’了,小寨學堂就‘有’了。姥,您最是心疼窮人,再多疼一點兒吧。大娘子,小寨子裏也有好孩子。”

花姐眼巴巴地看向祝纓。

祝纓想了一下,道:“那就輪班吧。凡學成的,都得到下麵小寨子裏教上三、五年。先把名冊造出來,明年開始輪流下鄉。”

祝重華的笑容舒展開來,她又帶來了另一件事:“還有一些小寨依舊盤踞了一些不好的頭人,請我們地方上也隻好與他們鬥毆,殺又殺不絕,很麻煩。”

祝青君、路丹青、蘇晟、金羽等人都坐直了:“有餘孽?”

祝青君先向祝纓請罪:“西進為了速度,或許有漏網之魚,沒有想到清剿餘部是我的疏失。”

路丹青等人則是挺身請命:“姥!我願意率部清剿。”

他們還說出了自己的理論:“邊境不寧,這也是練兵呀!”

蘇晟道:“正好,先前為防西番重召的兵還沒有遣散,人手也足了。”

金羽則可憐巴巴地看著祝青君,希望她能夠給大家一點機會。祝纓問祝青君:“你說呢?”

祝青君道:“他們說的在理,且患在境內終究不美。安南需要太平,可也不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祝新樂他們也回來了,正好練手。”說著,她又看了看木萬山等人——他們也是躍躍欲試,隻是擔心搶不過路丹青等人。

祝纓道:“可以。蘇喆、巫仁,輜重調配,你們來做。”

她也決定給年輕人一些機會,祝重華喜道:“我可以找向導!”

趙蘇有點遺憾,梧州就沒這樣的好事兒,外五縣現在也不宜輕動。祝煉反而輕鬆,博州是他的轄下,還是比較太平的,不過也決定回去之後再排查一遍。

祝晴天道:“如此一來,又需要一些文吏了。”

眾人又是咳嗽又是摸頭。祝重華道:“就算擠,我也擠出一些來!匪一定要剿的!”把前頭人們說成是“匪”她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

祝纓覺得她很有意思,讚同道:“好,就依你。”

“姥?!真不給?”

祝纓笑眯眯地看著她,祝重華無奈地道:“那明年可要給我們幾個學堂先生。”

祝纓道:“好。”祝重華討價還價目的達成,於是不再說話。

接下來是一些雜事,也都很快地安排好了。最後一件是祝纓出行——去會一會吉遠士紳。吉遠士紳在迎接她南歸的事情上是有情份在的,次後福祿鄉紳又倒賣糧食換取食鹽,也是幫了忙的,這一趟是不能免的。

祝纓對趙蘇道:“聯絡一下江政、邵書新,邵書新恐怕要回去了,臨行前我要見他一麵。”

又對項安說:“你也跑一趟,為我約一約吉遠士紳。快過年了,也去見一見兄嫂親人。”

兩人都答應下來。

花姐問道:“你的新年,怎麽過?”

祝纓笑道:“回來過。往返用不了兩個月,臘月末我一準兒回來。”

一切安排畢,當時便行動了起來。祝纓發布的第一道命令,卻是將祝重華從縣令提做了黛州別駕,先發安南自己的圓章:“事兒是你提的,向導你就要準備好,輜重她們會調配,你也要襄助。整個黛州,你都要留意。”

祝重華本想的是,先把自己這個縣給幹好了,再能自己縣裏的年輕孩子們多學點兒,推年輕人出來掙遠大前程。沒想到崽子們學還沒認真上,自己先掙上前程了!

她有點遲疑:“我?我字兒也沒識全。”

“嗯,一邊兒幹一邊兒學,哦,我的活兒不能少幹!”祝纓說。

祝重華捧著圓章,被領座的蔣婉拉回了位子上。

張仙姑又懷疑祝纓出行是否有其他的事情,祝纓隻好把趙蘇、祝煉、項安叫過來解釋:“他們與我一同去。”

張仙姑道:“大郎鬼精鬼精的,你們一夥,錘子、三娘都向著你。我要問別人。”

蔣寡婦給她勸住了:“這兒誰不向著咱們大人?”

趙蘇索性把祝青君賣了:“青君管盜匪,如今小事都不用咱們大人動手。大人要辦更大的事,見江刺史他們。”

張仙姑道:“哎喲,那她也要當心呐!你給人弄好甲好刀。”

“忘不了。”祝纓說。

……——

祝纓出行一直走的是大路,前半程有祝新樂等人隨扈,到了黛州,祝纓對祝重華道:“你們好好幹吧,接下來路就順了,回見。”

將一幹人等留了下來,她算發現了,有些人,你就得多派活!

那她就不客氣了!

由黛州至博州,祝煉留下了,祝纓對他說:“祝重華想得深,你……”

“我多學著點兒,已經想好怎麽安排人再排查一次了,一有消息,我就派快馬報給您,再知會青君,兵馬調度,她安排。我隻安排向導民伕配合。博州歸附早些,餘孽料不會很多,是細致活兒。”

祝纓拍拍他的肩膀:“行。自己也別太累著了。”

“哎。”

再到梧州,就是“回家”了,從甘縣往東,不停地有人認出祝纓,祝纓也頻頻與他們打招呼。梧州不是戰場,受損最小,道路、水利、田地都是經過近二十年的經營不需要太多的工時翻新,賦役又恢複到了以前比較輕鬆的狀態,人的樣子便顯得更閑適。也有手腳快的人在堆肥,預備種宿麥。

祝縣山城,祁娘子已經收拾好了府邸,將正房整理出來請祝纓去休整兩天再下山。祝纓也不與她客氣:“我就歇歇腳,我走了,你又要再倒騰一回。你騰間客房就得。”

祁娘子必不肯的:“那不一樣!該著住哪兒就住哪兒。這本是您的家,哪有回來反而住客房的道理?”又帶了小兒女讓他們叫人。

那一邊,項樂、項漁也與項安過來匯報:“分頭聯絡了各家士紳,大哥親自去了荊大人家,都說必來的。”

說話間,江政、邵書新處也來了公文,都同意了見麵。見麵的地方也還是兩州交界,地點設在福祿縣。

邵書新依舊是先到,在福祿士紳的掩護下與祝纓先見了一麵。他比上次又胖了一些,須發的銀絲也多了一點,看著祝纓依舊輕瘦靈便的樣子,邵書新生出了一絲羨慕:“隻有這般靈迅悍捷,才能不動聲色間創下偌大基業呀!”

感慨完,他不在帳中等祝纓,快步走了出去,老遠就拱手:“節帥!果非池中物!再次拜相也未可知。”

祝纓道:“誇張了,扒拉個窩趴著罷了。”

“請。”

兩人入帳坐下,邵書新摒退左右,低聲道:“鄭相公來消息,就要調我回去了。”

不意外,祝纓點點頭:“誰接替你?”這麽個肥缺,邵書新幹得有聲有色,這個位子就不可能取消了。多少人等著來搶呢。

“餘清泉。”

“他?哈!”

“是吧?好不了。要是個旁的人呢,為了政績也要老實一陣子。他,自恃甚高,又慪著氣,不跟我擰著來就不錯了。你說黑的,他一定要說白的。百姓要遭殃嘍。”

祝纓道:“我約了江政。”

“那也隻能保一地鹽價,”說著,邵書新又笑了起來,“不知道這個老古板是跟你走私呢,還是眼看著百姓受苦?”

祝纓道:“莫開玩笑。”

“難道不是事實?”

祝纓道:“回去知會鄭相公一聲,餘清泉要是鬧得太過份,請他準備好接任的人。”

“我也想說這個,三千裏鴻雁難渡,我將一份賬交給您,您便宜行事。”

“我不用那個。”祝纓輕描淡寫地說。

邵新書張了張口,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看似無害,也僅僅是看似而已。他愈發的正經了起來:“不知,還有什麽話要捎給京裏麽?”

“彼此保重吧。”

“好。”

邵書新之後,祝纓與吉遠府的士紳們單獨見了一麵,這一麵又與先前不同。顧翁等人感念祝纓又給他們的子侄把官職給搶了回來,殷勤之態猶甚從前,自始至終,脖子沒有挺硬過。

荊綱看似一派從容,眉間卻有深深的折痕,想來也是聽說了餘清泉的事情。

祝纓請眾人入席,先向士紳致謝,繼而提及了邵書新要走的事情:“有江使君在,餘事不必我操心。唯有鹽政,是我能夠報答諸位的地方。一切順利還罷,如若起了變故,隻要我在,梧州的鹽就不會斷,還照原價。安南,不受他們的調遣。”

士紳們的臉上浮出了一點笑意,荊綱猶豫了一下,卻又提出了一個問題:“將來,我是說將來,若吉遠府缺糧……”

祝纓道:“互通有無。”

便有士紳說他當官兒的真是想得遠,吉遠是個好地方,風調雨順的,不會有那樣的事情的。但又說:“江使君為官亦不錯,隻是不知還能在吉遠多久。”

祝纓道:“這是實話,我約了他見麵,將一些話說開。以後換了刺史呢,我也會與大夥兒一起見新刺史的。”

士紳們更加高興了。

次日,士紳們先去迎接江政,再將江政擁簇到了祝纓的麵前,此時邵書新已然離去。江政顯是已經知道邵書新的離任,再見祝纓,他也有些躊躇——他也不大信得過餘清泉。

祝纓自然不會說出“不用賬本就收拾了他”的話,而是先客客氣氣地與江政見了禮。再向江政誇了誇吉遠士紳“敦厚”,江政道:“也是您與他們相處出來的。”

“你與他們相處得也不壞,大夥兒心裏都有數。”

士紳們一齊附和,江政淺笑:“大家都有數,鹽也有數,糧也有數。可是,邵公要走了。”

“他已經南下管著鹽政有些日子了,鄭相公不會把鹽政在他手裏放太久的。就算鄭相公願意,其他人也要出些難題。吉遠府,我始終掛念,無論新來的是誰,我都會盯著的。”

江政猶豫了一下,緩緩地抬起手來作了個揖:“多謝。”

祝纓點了點頭。

荊綱打起圓場來:“同殿為臣,都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

江政卻總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祝纓等人隻作不知,與他宴飲,江政很快就醉了。

次日一早,扶著頭起床,驛路快馬又送來文書——政事堂詢問安南情況,如果另開一條驛路,問江政認為對安南會有什麽影響。

她要新開驛路?!!!

江政的宿醉登時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