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吃相
當朝丞相親至,王雲鶴也須得出迎。金良站起來理衣領,金大娘子拿手指攏頭發,摸摸腰間掛的錦袋,摸出個小鏡子照著儀態。
祝大和張仙姑更是慌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丞相,天下最大的官兒,要怎麽見呢?
王雲鶴瞥見祝纓一派沉著,暗中點頭,再看了一眼陳萌,隻見他麵色陰沉,不由搖搖頭。率先走下堂去,降階相迎。
陳丞相到得很快,祝纓站在金良和陳萌的後麵,從他倆相鄰的縫隙裏看過去,隻見差役躬身在前麵引路,後麵一個十分出色的男子緩步走來。
陳丞相看起來四十來歲,按照陳萌的年齡推算,他今年應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外表看起來可不太像。
祝纓以前見過的多半是鄉下農夫、城中小販之類,無論人品好壞,都是飽經風霜,城裏人、富貴人總比鄉下人顯得更年輕,如果按照祝纓看鄉下人的習慣再給他的相貌加上個一、二十歲,那就對了。
真正吸引祝纓注意的,是陳丞相身後的一幹仆從。陳丞相的隨從略有點多,他足帶了七、八個人,其中一個人被捆著,身後有兩個人押著。祝纓看著那個被捆著的人,目光從上到下掃過,最後定在了他的腳上。
此人走路微跛,左腳像是受了傷而不是殘疾了很長時間,才受傷的是不習慣自己身體的改變的,走路必然不像長期殘疾那樣可以熟練地掌握自己的身體。重點是,祝纓認為此人的步幅、用力的方式、鞋子的大小,與之前在金良家留下的一樣。雖然鞋子換了一雙不是留下印記的那個,應該也是他自己的鞋子。
這個陳丞相,真是夠厲害的!祝纓想。
王雲鶴與陳丞相見過了禮,祝纓等人也跟著行禮,祝大和張仙姑也不知道怎麽稱呼他,都跟著胡亂的行禮,叫“大人”,陳丞相也不介意。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你還是這麽的勤於政務。”
王雲鶴道:“相公說笑了,食君之祿,這是我輩該做的。不過令郎與案件有涉,又有物證,恐怕不能輕易帶走。”
陳丞相顯得脾氣很好地說:“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我把犯人給你帶回來啦!說來慚愧,竟也與我有些幹係,是府中仆人為盜。”
相府的仆人就押上一個五花大綁的跛足男子上來!
他們進門的時候,王雲鶴就已經看到了,見陳丞相押人上來,便說:“相公,堂內說話。請!”
他雖已換了便服,回到大堂卻沒有再把衣服換回來,先請陳丞相坐了,金良等人此時又不敢坐了,陳萌更是垂手立著。張仙姑就挨著女兒站著,無意識地攥緊了女兒的袖口。她直覺得這事兒很嚴重!一個周遊就能那樣,一個馮夫人就能打他們,丞相……
不敢想。
陳丞相掃了一眼堂上的幾把椅子,很和藹地說:“我也是為案子來,但主審官不是我,還是依著京兆府的規矩來吧。”
陳萌還是不敢坐,金良夫婦小心地坐了半個屁股。祝家一家三口仍是站著,陳丞相看了一眼祝纓,對她點點頭,說:“你就是祝纓?”
祝纓上前了半步,叉手說:“是。”
陳丞相說:“早就聽說過你,不想如今才見到,要是早些見著了,你該喚我一聲‘姨父’,如今卻沒有這個緣份了。”
祝纓道:“人與人的相遇靠緣份,相處看各人,姨父是姨父的緣份,今天是今天的緣份。”
陳丞相笑了,這是一個美男子,即便老了,笑起來也令人覺得春風拂麵,他說:“你是個好孩子,是他們眼拙了。”
陳萌摒住呼吸,小心地看了父親一眼:姨母家的事情,父親竟知道的這麽清楚麽?
王雲鶴是剛才已經詢問過祝家的情況,見狀也不驚訝,等他們寒暄完,先問陳丞相:“不知相公有何指教?”
陳丞相道:“讓他們說清吧。”
陳府一個穿著長袍的長須男子站了出來,這是個管家模樣的人,拱手道:“回京兆,是我們府裏查失竊,順藤摸瓜找到了的。”
祝纓仔細聽他的話,這人說的是,相府裏的東西都存放在庫房裏,尋常也不去動它,什麽對牌之類也隻有在用的時候拿出來核對,平常也由各人收著。因為相府家大業大,誰也不能將所有的東西都時刻盯著,因此有的東西丟了好幾年可能都沒發現,有些不重要的東西,甚至從頭到尾都不會有人在意它是否存在過。
祝纓點點頭,這是有道理的。比如金簪子,張仙姑一根都沒有,要得了一根,她一天能看八遍。於妙妙有幾根金簪子,也是收得好好的,得上鎖。到了鄭熹這樣的人,除了幾件用順手的,其他貴重的東西都是隨手一扔。
管家又說:“將出正月,府裏清點庫房,發現少了幾樣東西,查了在值的人。找到了這個賊!”
兩個仆人將那捆著的人往前一推。
管家道:“找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腳也跌跛了。拿來一審,才知道他幹了什麽!自己說!”
那人低著頭,說:“我那天,看庫裏幾件沒人動的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反□□裏的東西也不太在意,我就拿了。拿了出來,見到有人送來一大車的東西,打聽了一下,說是給大公子的……”
陳萌受沈瑛的委托去金宅,祝纓又把他帶來的禮物原樣還給了相府。這箱東西其實是沈瑛提供的,祝纓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她隻知道是陳萌帶來的,就讓金良還給了相府,相府裏的人就知道陳萌幹了什麽事了。
這人說:“小人想,大公子往外送的,肯定是好東西,一時起了貪念,就問了押車的是哪家。順著他們說的地址過去,本來想發一注小財的,不想沒找到。一時氣憤,就放了把火。實在隻是為財!”
陳丞相道:“人,我都帶來了,你如何判罰,我絕無他言。犬子,我可要帶走啦。”
他說謊!祝纓心道,哪有往柴房去找財物的?!正常人家,財物肯定是在正房或者正房相近的地方,叫他往正房一摸,又帶著刀,金大娘子就完了。
不過,祝纓又往那人跛子的腳上看了一眼。心道:人也確實是這個人!我認得沒錯,那行腳印也確實不是陳萌的,周圍也沒有陳萌的腳印。
王雲鶴道:“相公說的,下官都明白了。隻是他們苦主那裏還有些別的證據,須得核對了,這樣大公子清清白白的回家,豈不更好?”
陳丞相笑道:“你的意思,即便這個是賊,我兒也未必就不是賊了,是不是?”
王雲鶴道:“不敢。也是為大公子好,免得後續有人再說三道四。也是為相公脫一個教子不嚴的彈劾。”
陳丞相苦笑道:“說到教子不嚴的彈劾,我竟無話可說了。先前已經挨過一遭啦。也好,不過我也想看看。”
……
他們紛紛起身,祝纓對著王雲鶴頻使眼色。
王雲鶴終於看到了她,對她招招手,說:“小兒郎,你過來,為我引個路。”
祝纓急急走過去,聽王雲鶴說:“你是借住在金府的?”
“是。”
“你父母是被大公子的姨母命人毆打的?”
“是。”
王雲鶴不多話了,陳丞相也聽在了耳中,苦笑道:“她們婦道人家辦事,向來不可靠!”
王雲鶴道:“確實。這麽一來,就算是有‘怨仇’了,他們寄住在哪裏,哪裏就有賊人放火,街頭議議,憑這一條就該將這位夫人、沈瑛,還有令郎安個‘挾私報複’啦。以後這孩子但凡有事,就會叫人翻出來。相公不必在意愚者之言,但悠悠眾口,積毀銷骨。”
陳丞相歎道:“是啊——你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孩子,你過來,我看看。”
祝纓依言過去,陳丞相又問了她讀了哪些書,現在幹什麽,祝纓也都說了。又問她老師是誰,祝纓說沒有老師,都是偷聽自學。
陳丞相與王雲鶴都是一番歎息,陳丞相跺了兩下腳,說:“沈瑛真是瞎子廢物!眼瞎心也瞎了!”
“是。”
他又歎息了一陣,才對王雲鶴說:“咱們走吧。”
他們各自上馬,祝纓跑到王雲鶴的馬邊說:“您別跟他強,他肯定心裏有數了。不是陳萌,陳萌的腳印我認得!不但我尋出來的腳印不是他,地上所有的腳印就沒有他的!有那個仆人的。即便還有旁的罪人,也不是陳萌,而是別人。我不是因為他說我幾句好話就為他說的話……”
她說得很急促,王雲鶴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當然知道。”
他是剛正了些,可不是蠢!不然他對陳丞相說什麽“挾私報複”?
祝纓道:“您得講證據,我能給您的就隻有那點兒證據。扯不到別人身上的。”
“我知道。”
王雲鶴翻身上馬,親自到了金宅後門。金良開了門,祝纓給他指出自己的發現。王雲鶴如金良那般都看了,又親自登上梯子,將牆頭上的手印也看了。陳丞相則很有興致地背著手踱步,看了柴房、看了地麵、也看了房外街道,他沒有爬梯子,而是問祝纓:“這些都是你發現的?”
祝纓道:“是。”
陳丞相又歎了一口氣,說:“年輕人,前途無量啊,不該把心思隻放在差役書吏的事情,該讀些正經書。”
王雲鶴在梯子上,說:“我也這樣說。”
他下了梯子,拍拍手,對陳萌道:“你過來走兩步。”對比了鞋印並不是陳萌的,也幹脆利落地把陳萌給放了。
陳丞相對王雲鶴道:“既然真相大白,我便將犬子帶回管教了。這人犯,也就交給你啦。”又對金良說:“這屋子又著了火,又遭了賊,既有損壞,又不吉利。管家。”
管家上前與金良交涉道:“相公的意思,拿一所新房子與你換,不比這個小,還比這個新,地方也比這個好。”
是相府拿一所二進的房子與金宅調換,新的,京城的很多這樣的宅子規製都差不多、尺寸也差不多,但是地理位置比這個要好一些。同樣的房子,在更靠北一點的坊裏,離鄭侯府也更近一些,論價錢,能比現在這個貴上百貫。還說,等他們搬完家,再贈金大娘子一套金首飾暖宅。
陳丞相做事真如一股春風,金良有點繃不住了,忙說:“賊人也抓住了,不過一間柴房,修一修也就得了。哪裏就值得這樣了?”
陳丞相道:“收下吧。”
他又看了眼祝纓,祝大和張仙姑心裏激動,暗道:難道也要給我們房兒?我們那賃的房子雖不如金家,可是正經帶院子的三間正房帶廂房呢,這要是在京城有了房子,那可真是、真是……
祝纓道:“我有房子的。擱那兒好好的,過兩天就搬走。”
金良道:“說好了的,跟我一道住!”
金大娘子被天上掉了個金餅砸了,也有點暈,她本就不討厭祝纓,此時也說:“是呀,一道住,總不能再出事兒了吧?你賃房子也要錢呐!”
祝纓道:“我自己有房……”
“你住哪兒都不會有事了。”陳丞相說。
祝纓一怔,而後露出個笑來:“哎。”
陳丞相看著祝大兩口子一臉失望,心中一絲輕笑,道:“想住哪裏就住哪裏,不過,”他對王雲鶴道,“我看這個後生十分喜歡,來呀。”
管家從袖子裏摸出兩塊黃澄澄的金錠出來。祝纓不太了解金子,因為見得少,金大娘子在心裏算了一下,低聲告訴她:“一個得有五、六十貫了,這些得一百貫。”
祝纓道:“不用的!我隻要幾十天安心看書,就能自己養家了!”
“收下,”陳丞相語帶玩笑地說,“用心讀書,學得好,就是你的,學不好,要還的。”
祝纓望向他的眼睛,陳丞相的眼珠子看著清澈。涼浸浸的,她想。
王雲鶴道:“收下吧,是前輩們對你的期望。”
祝纓對陳丞相鄭重拜了一拜,說:“好,我留下了,不會給您收回去的機會。”
陳丞相終於大聲笑了一回:“好!”留下管家結案、同金良辦交涉等,自己帶著兒子回家。
金大娘子小聲說:“都說陳相公是個厚道人,還真是。”
祝纓恍然大悟:她知道了!陳丞相肯做人時,全然是一股“鄭熹味兒”,周到,和氣,大方。
王雲鶴道:“回衙結案吧。”
祝纓鬆了一口氣。王雲鶴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你呀,用心讀書!”
“唉。”
又回到了京兆府,王雲鶴先審這個犯人,他隻問了一句話:“你是怎麽到陳相府上的?”
仆人道:“我是夫人的陪房,跟著夫人嫁到了陳家。”
王雲鶴便結了案,偷盜、放火,先打板子再流放,齊活。
金良等人便要告辭,王雲鶴道:“你們先回罷,少年留一下。”
祝纓不明就裏,仍是很信任王雲鶴道:“是。”
王雲鶴將她帶到自己書房,指著自己的一排書架,問道:“看看我這裏,不想讀嗎?”
祝纓道:“我已選好了路了,我要考明法科。”
王雲鶴歎了口氣,他也算是徹底明白了祝纓的來曆處境,一個窮要到做贅婿的人家的孩子,被嫌棄得沒了婚約,又有一對不甚可靠的父母,家無恒產,人卻機靈。跟著鄭熹進的京,住在金良家,鄭熹又接了大理寺,考明法科,他理解。
他走到書架前,抱起一匣子沉沉的書轉身送到祝纓手上,說:“拿著,考完了試,把這個讀完。”
祝纓低頭一看,卻是一套《春秋》,王雲鶴道:“春秋三傳,當讀左傳。”
“是。”
王雲鶴又取了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寶,叫人多包一些紙墨,都打成一個包袱,讓祝纓拿著回去了。
這天,祝纓還是在金家住下,祝家與金家都受了驚嚇,也得了好處,全抵消了之前的不滿。金大娘子又很後悔,之前自己怎麽就不想繼續收留祝纓了呢?一力挽留。
祝纓道:“我那房子賃都賃了,租金可惜了。”
金良道:“要麽追回來,要麽轉賃給別人。你要考試了,得安心讀書。”
祝纓道:“你還要搬家呢,那邊兒房子都給你騰出來了,你這兩天就得動身呢,咱們一道搬。”
金大娘子苦勸道:“我們搬家,你隻管在這裏讀書。那邊兒收拾好了,你就帶著你自己的人和一本書過去。一切不用你動手。都在我這裏住了這些日子了,好歹叫我把這份功德做圓滿了。”
祝纓道:“大嫂,你功德已經圓滿啦。我再不能拖累你們了。”
兩下十分推讓,場麵很是和諧。一個不願意給對方惹麻煩,一個是盡力想為對方提供便利。
最後,金良煩了,說:“爭什麽?都聽我的!三郎,你說幫急不幫窮,你現在也不窮,可你讀書得省心,這也算是個‘急’,大哥大嫂又傷著,誰照顧?就這樣!”
這才拍板定下了。
……——
金宅和諧,陳府就是壓抑了。
陳萌低頭垂手跟著陳丞相回了家,一路跟到了書房。小廝上來給陳丞相脫了外衣,接了帽子,換了家常衣服。陳丞相張臂站著,看也不看兒子一眼,丟下一句:“又想故伎重施?”
陳萌心頭挨了一記重錘,猛地抬頭:“爹在說什麽?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的人,不會說你這個話。”
陳丞相換完了衣服,在書桌後坐下,侍從上了茶來,陳丞相呷了一口,道:“請夫人過來。”
陳萌看著父親,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陳丞相道:“你母親為你操心,你應該認真謝一謝她。”
她?陳萌幾乎要氣破肚皮,他敢肯定,這栽贓的事兒肯定是繼母主使的。姨母才跟祝家結了仇,就有人在祝家寄居的地方放火,說是賊,不偷東西,還落下了一件件指向他的物證!還是繼母的陪房!
陳丞相道:“她為你清點財物、教你做人的道理,不該謝嗎?”
待陳夫人到,也是陰著一張臉,陳丞相和藹地說:“你這些年辛苦啦,既要閉門養病,孩子們也領情的。”
陳萌不明白了,但是被父親的眼睛一看,他老老實實給這繼母磕了頭。陳夫人一言不發,直到陳丞相說:“夫人?”
陳夫人深吸了一口氣,說:“陳鐸!你可是我爹提攜的!”
陳丞相道:“提攜之恩,我怎敢忘呢?大郎,要拜謝你的母親。”
陳萌和陳夫人都嚇得不敢多言,兩個人像提線木偶一樣,一個拜,一個虛扶,說:“起來吧。”然後兩個木偶一齊望向陳丞相,聽他下一個指令。
陳丞相道:“扶夫人歇息去吧,有病,就要好好治。”
陳夫人被兩個強壯的婆子架走,陳萌毫不意外地發現,這兩個都不是繼母日常使喚的心腹。
他心下忐忑,看著書房的門關上,轉過頭來小聲叫了一聲:“爹?”直到此時,陳萌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琢磨了十幾年的父親!在老家府城的時候,他除了讀書、交際,就是在琢磨自己的家、自己的父親,以及這些關係。
陳丞相沒說話,看著他,目光十分平和,陳萌卻要被他這份安靜給逼瘋了。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說:“爹!您有什麽訓示要給兒子就直接給吧!”
陳丞相依舊沉默,直到陳萌渾身都被汗濕透了,跪伏在地下,才說:“這就受不住了?你的膽子不是很大麽?城府不是很深麽?嗯?翻雲覆雨,引國法來幹預家事?!!!”
陳萌道:“是老二先要害我的!”
“嗯,不錯,跟你母親有點像親母子了,她也這麽說的,是你先害了他的兒子。”
陳萌大口地喘氣,抬眼看著父親:“您知道她派了陪房栽贓我!您相信我是清白的?!”
“愚蠢!!!”陳丞相大怒,“你是清白的?‘清白’才不要你呢!清白聽了都要笑死!”
陳萌難過得要命,又有些歡喜,他聽出來了,他爹雖然懷疑他要借案子倒打一耙除掉繼母,卻也知道這件事是繼母有錯在先,並且是陳丞相親自查明了實情。陳丞相雖然生氣,但是還是相信他的。
他跪爬到了父親的腳下,抱著陳丞相的雙腿,嚎啕大哭:“爹、爹、爹,我苦啊!我難啊!”
陳丞相摸著他的頭,說:“你哪裏難了?難到給我出難題?”
“我是沒有別的辦法了,您又不管我,他們又要害我。爹,螻蟻尚且偷生,我卻有一個後娘,後娘,後娘啊!不如沒娘!”陳萌終於把七歲時的委屈都哭了出來,“我不知道有誰可以依靠,我孤零零的,孤零零的,身邊隻有仆人,沒有親人。我苦啊!”
陳丞相歎了口氣:“起來吧。”
陳萌擦著眼淚爬了起來,眼睛濕潤地看著父親:“爹。”
陳丞相卻沒有慈祥地回望,而是嚴厲地說:“國法,不可入家門!”
“我不明白,”陳萌有點撒嬌的意思了,“我快沒命了都,還以為您不管我了,我怕死了,為求活命,隻好把事情鬧大了……”
“活命?我為什麽把你送走?送走就是給你活路!大家子,隻要齊心,不說千秋萬代,三、五代富貴,十代綿延,出一爭氣的子孫,又是幾代富貴,幾十代下來,不成問題。要是內鬥……”陳丞相冷笑一聲,“你引官府殺你弟弟,你母親就能引國法來處罰你!你外祖家嫌貧愛富又無眼光,拋卻美玉與親家結仇,你呢?偏偏貼著你那個廢物舅舅,為他當雜役奔波!祝纓出事,不抓你抓誰?”
陳萌嘀咕一聲:“沒、沒那麽嚴重吧?”
陳丞相冷笑道:“那柄短刀可不隻是為了栽贓,那個奴才帶著刀在外麵轉了數日,祝纓就是閉門不出,他們這才不得不放一把火!否則,祝纓在街上被人一刀斃命,刀還是孝敬你的!你說怎麽辦?”
“幸虧他在讀書,沒有出門。”
陳丞相道:“是啊,讀書好啊,好好讀書吧。”
陳萌有點高興,說:“爹是因為他讀書不出門,才給了他金子的麽?爹這回給金良和祝纓,給得太多啦。”
“隻要不敗家,物有所值,為什麽不拿錢出來?錢能辦得到的事兒,就不要太吝嗇!得顯出來大度,等閑不要結仇!你以後待這兩個人,不必過於親密,也不可疏遠仇恨。有什麽好記仇的?他們出事兒,再拖出你來當嫌犯嗎?”
陳萌笑道:“並沒有,我也覺得祝纓這小子還不錯。舅舅也有些後悔了呢,他托我去說和的。我……”
“沈瑛那個廢物,你偏與他過從甚密!外甥像舅,你要像他,就不要說是我的兒子!”
“爹、爹?他怎麽了?當年外祖蒙冤自殺,娘哭求您,您也不理。舅舅流放又回來,支撐全家到現在。就算看在娘的麵子上……”
陳丞相冷冷地道:“你這是怨我了?”
陳萌又跪下了,說:“我並不敢。隻是不明白,當時為什麽不幫外公呢?”
“那是皇位之爭!指望誰呢?你外公自己都自殺了。他是當事人,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妄圖擁戴逆王,讓不知內情的人為他說清楚?你姨父更是!”
皇位之爭,陳萌哆嗦了一下:“是。兒明白了。去年如果不是父親也上書,外公的案子沒那麽快能重查,舅舅也沒那麽早能回來。又派舅舅去接我……”
陳丞相聽他三句話不離舅舅,啜了口茶,慈祥地問了一句:“你姓什麽?”
“兒姓陳啊!”
“我還道你姓沈呢?這麽想著他,明天把你過繼給他吧。”
陳萌叭一下伏到了地上:“兒不敢!兒不是這個意思!兒明白了!家裏有什麽事兒,自家解決。”
陳丞相幽幽地說:“這京城裏,哪一家的屋頂掀開了,拿著本律令一條條比著,五品以上之家,能不受罰的也就隻有七歲以下的孩童了。人人引國法幹預家事,就沒有家了。你要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如你弟弟,趁早離開,想禍害誰家,就給誰家當兒子去。我,不要這樣的敗家子。都說你弟弟亂七八糟,是個敗家子。你們兩個比起來,你,才是敗家子。”
陳萌嚇得大氣不敢喘,連連頓首:“爹,我明白了,是兒子想錯了!有家才有我的一切,沒有家就沒有我。娘當時,隻想著沈家,忘了自己是陳家的媳婦,是我的母親。如果不明白道理,自己創下的家業不知道如何維護,終有散的一天。”
陳丞相道:“去吧。明天開始,叫你媳婦,學著管家。”
“是。”陳萌顫抖著爬了起來,又小心地問陳丞相:“與祝纓那裏還有點首尾,我是不是要再與他見幾次麵,好顯得盡釋前嫌?再與舅舅那裏把事兒了斷一下。”
陳丞相看他嚇得有點失措,也慈祥了一點,說:“為什麽要‘顯得’呢?你想想,你們有什麽仇怨嗎?怎麽結的仇?”
“沒、沒有啊。”陳萌說。
陳丞相無奈地看著兒子,陳萌傻乎乎地笑了一聲:“是呢,沒有啊。”
“你舅舅那裏,畢竟是長輩,走動就走動。”
“是。我明白了。不會圍著他轉了。”陳萌突然就通透了,對,他跟祝纓沒仇啊,甚至不提沈、馮的話,兩人處得還行。他是相府公子,祝纓身份雖然差了點,可也不討厭,看著還挺上進的!多個朋友多條路,沒什麽不好。
舅舅那裏也是,他姓陳,不姓沈啊!
“就是親戚,能搭把手搭把手。可不是他的隨從啊!”
陳丞相道:“可算想明白了。”
……——
祝纓不知道陳府還有這麽一出,但是從王雲鶴和陳丞相等人的表現來看,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美美地睡了一個好覺,她早早爬起來繼續背書。王雲鶴給的書她先放到了一邊,凡是不考的,現在對她都沒用。考完了再說。
為了縱火的案子她耽誤了寶貴的時間,現在得補回來!那邊,祝大和張仙姑幫著金良家琢磨搬家的事,先得陪著金良兩口子去看新房,那確實是個新房,比他們住的這裏用料還要好些,院裏還有水井、有一株大樹。
金大娘子十分滿意:“夏天能乘涼呢。有井,夏天能湃瓜果吃!我看看是不是甜水井,要是甜水井就更好了。”
又邀張仙姑去看廂房,說大家一塊兒搬進來,等祝纓考了個官兒,再搬回自家去。“到那時我就不管了。你們也不用怕有人隨便把他下獄了。”
張仙姑也很高興:“老三真能做個官兒,我也弄個房子!不比你們家,隻要像我們賃的那個就好啦!大娘子沒見過我那個房子吧?沒你這個好,可是我親自收拾的呀,什麽都弄得整整齊齊的。”
一行人看完房,心裏也有數要怎麽收拾了,就與陳府的管家辦交割,換了房契,這邊往新房搬,那邊卻不急著收房子——陳府也不在意這小院子。
他們先搬後院,進進出出都從後門。祝纓就在前院讀書,中午胡亂吃了點飯又接著背書、練字。
下午的時候,祝纓正在練字,看家的廚子說:“三郎,有人求見你哩。有帖子呢!”
祝纓道:“拿來我看看。”
是陳萌的帖子!
祝纓吃了一驚:“他來幹什麽?請吧。”
她洗了手,整了衣裳,出門迎接陳萌。一見之下有些吃驚:“大公子看起來精神好多啦。”
陳萌含蓄地笑笑:“三郎,我這回可是為我自己來的,不能再給我生氣啦。”
祝纓道:“哪裏。請。”
她把人讓到了自己的廂房裏,陳萌打量了一下屋子,也不挑剔,仿佛有一點陳丞相的樣子了:“我打攪你溫書了麽?”
“還行。”
陳萌道:“你讀律令?不如讀經史呀!”
祝纓笑笑:“我跟你不一樣。”
陳萌道:“哪有什麽不一樣的?這場官司下來,你也知道了,我也沒好到哪裏去。那個賊人,他是我繼母陪嫁的仆人。那個……”
祝纓道:“我都知道啦。”
“真的知道了?”
祝纓笑笑:“後娘哎。二公子還……”
陳萌現出難過的樣子來,道:“唉,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還要裝樣兒。拿上來吧。這個不是舅舅他們托的,是我的。你受這災殃,金良也受連累,你心裏也過不去不是?還傷了你的人情。都是因為我家的怨仇。”
祝纓也不推辭說:“好,要說這個,我就收了。也不用這麽多,我已經有好些啦。”
陳萌也不強要她都收下,由著她收下了一些筆紙之類以及幾匹新綢,又收下了幾個食盒,說:“正好,給金大哥暖宅。”
陳萌又說:“我就不打擾了,等你授了官,我帶你遊京城。”
祝纓笑道:“這麽好?大公子什麽身份?我……”
陳萌道:“我覺得你有本事,查案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你可以的。”
“害!瞎弄的。”
陳萌最後猶豫了一下,問道:“冠群,你真的不見了?這並不是她的錯。”
祝纓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造化弄人罷了。我現在見她,對她也不好。馮夫人眼裏揉不得沙子。我隻盼她能有個好人家了。”
陳萌道:“你們見一麵,我倒能幫忙。到底見麵把話說清楚了才好,你也好安心讀書,她也能安心在家。快刀斬亂麻,彼此都好走後麵的路,如何?不叫他們知道。”
祝纓道:“也好。”
“這裏人都在搬家,也顧不上你,我悄悄地告訴她,請她來。”
“也不必瞞著這裏的人,我爹娘也想見見一大姐,告訴她,不怪她的。”
“好,就這麽定了。”
祝纓道:“大公子,我有一件事,你能告訴我嗎?”
“什麽?”
“你家那位夫人,做的這個事太粗糙了,也太傻了,那麽容易看出來。為什麽?”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她為什麽要聰明?為什麽要算無遺策?成與不成,都有我父親給她遮掩,她為什麽要聰明?沒有我父親,還有她自己的父親、兄弟。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我父親雷霆手段,單我過堂這一件事,就夠引起非議了!她的目的就達到了,她幹嘛要再精打細算?”
祝纓道:“我懂了。”
“走了,冠群我給你帶過來。”
……
陳萌說話算數,第二天就讓自己的妻子邀花姐出門禮佛,馮夫人自然放行。
出了門,拜一拜佛,又使自己的仆人把馮家的仆人引去喝茶休息,花姐假裝休假,在禪房裏將門一關,人卻在陳大娘子的接應下離開了寺廟,到了金宅。
此時,祝家一家三口已經吃完了午飯了。
花姐一見他們,眼淚先落:“幹娘,你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張仙姑道:“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這事兒不怪你!”
陳大娘子也陪了幾滴淚,說:“你們有事兒慢慢兒說,先別哭了。”
祝纓給金大娘子一個眼色,金大娘子就請陳大娘子去喝茶。陳大娘子有些猶豫,祝纓去把門給打開了,拿張椅子抵著,以示不會關門。陳大娘子笑笑,跟著金大娘子走了。
花姐一下子撲到了張仙姑的懷裏:“幹娘,我是罪人啊!娘也死了,你們也挨了打,我才知道,三郎又坐了牢!”
張仙姑好一番安慰,祝大也說:“不是你的事兒,你能做什麽主呢?你別放在心上,好好地找戶好人家嫁了,你親娘不會給你差了的。”
花姐不停地搖頭:“他們那個家,不好呆啊!親娘心好,好心未必就能辦好事了。”
祝大不太會跟這樣的女人說話,一看眼前仨女人,說:“你們慢慢說,我出去一下。”
留下三個女人,花姐與張仙姑抱頭痛哭,都知道這親事算是真的完了,這也是告別了。
花姐道:“我見你們一眼,看你們好好的,也就放心了。”從懷裏掏出一包金銀,要給張仙姑。
張仙姑道:“你一個姑娘家,自己留著花,我們好歹一家人互相照應呢。”
花姐搖搖頭:“金銀在那府裏,有用,也沒用。我以前覺得,人家知書達理、高人一等,說出來的道理與我們想的不一樣,必是我們錯了。他們說要守規矩,我們做不到,就算苦些、累些也得照著做,這樣才叫“規矩”才叫“上等人”。可是這些日子,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又不知道哪裏錯了。”
張仙姑心中十分難過:這要真是能成我的兒媳婦,該多好啊!又不敢留戀,說:“你們有話,趕緊說。不然對花姐名聲不好。”
祝纓道:“訂婚書的時候我就說過,拿我當個擋箭牌,我不介意的。你該有一個良人,而不必是我。幹娘走了,你心裏一時也空落落的,現在又是這樣。我要對你說,‘別想別人,就想自己’。”
“三郎……”
祝纓道:“朱家抽盡了幹娘的精神、熬滅了她的心氣,我不想你也為姓祝的白白耗幹了自己。不該如此的!”
花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的。害!我一直知道的,你看我的眼神兒可跟大郎看我時不太一樣。我還想,等你長大一些就懂人事了的,現在看來,你是把我當姐姐沒把我當妻子。你是熱心腸,燒的卻不是那個灶。”
“大姐!你永遠是我姐姐!你要別的我給不了,有別的事兒盡可找我。”
花姐幽幽地說:“這才過去幾個月,就像過了幾輩子似的。當時是娘做的主,我知道,也算是逼迫了你。你沒有怨恨,我就已經很知足了。大家都是好人,我已是現在這樣。以後,誰知道呢。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祝纓哽咽著說:“大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你千萬記住。”
“你說。”
“丞相、你舅舅、你娘,以後還會有許多人,哪怕對我苛刻些,對你也還都不錯。縱然苛刻,也比朱家村四阿翁他們講理些,對不對?”
“那倒是了。可……”
祝纓道:“他們的吃相好看。我說‘吃相好看’的時候,是說他們比那‘吃相難看’的好些,不是說他們就不‘吃’了。你要記著,隻要還是吃,好看難看都一樣。”
花姐含淚道:“我知道的。我該走了,這包金銀你們留下,算作咱們相識一場一點心意。互相幫襯著唄,以後我再有事找你們呢?”
“好。”祝纓示意張仙姑把金銀收下,自己去撩開門簾。
“哐啷啷”張仙姑手裏的金銀散了一地,她趕緊上前,花姐指著祝纓長袍後擺一塊血汙問道:“三郎,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