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512章 喬木

花姐確實是有出行的事來找祝纓,因裏麵在說話便不進去打擾。她在門邊站著,等人都走了才放輕腳步進去,又輕輕咳嗽一聲。

祝纓抬起頭來笑笑:“來了,坐。”

花姐眼中透著點憂慮,張了張口,還是先說了出行的事情:“天雖然已經轉暖了,我還是想多帶幾床褥子墊著,幹娘經不得顛。”

“行。家裏褥子有得是。”

花姐又問:“陳家大郎過來不?”

“應該不會。”祝纓說,陳放現在是外任的刺史,不再是使者,能在邊界上與自己見上一麵就不錯了。而她自己,如果離了安南,恐怕會有人連覺都睡不好了。

花姐歎了口氣:“那咱們把給他的禮物給帶上吧,陳相公家對咱們已算盡心了,咱們近來手頭也寬裕了些。”山中多珍,采集危險,運輸更是個難題。現在路通了,也就方便了。

祝纓道:“行,多備幾份。鄭、王、冷等處都準備上,路通了,當然要上表,我派晴天再領一隊商人走這條新路進京,探一探路。把這些禮物順路捎上京。”

“好,我這就去準備。”花姐說要去準備,人卻不動窩,坐著直直地看向祝纓。

祝纓往後一仰,倚著椅背看著她:“怎麽了?”

花姐眉頭微皺,輕聲道:“剛才……我都聽到了,他們……”

“沒事兒,”祝纓說,“這才到哪兒?朝上鬧出來的那些個,哪件不比這個凶狠?”

“那些都是外人的事兒,朝廷也未見得變好,這是咱們自己的事兒,變壞了是要……塌天的!”花姐把最後三個字咬得很輕、很堅定。

祝纓坐直了,對花姐道:“我有數,這不正在辦麽?”

花姐道:“她們都不是糊塗孩子,隻怕利字當頭啊。我不說朝廷,你在那裏經曆過什麽,我也不懂,可是隻看朱家村,當年……我驚心了。”

“莫慌。飯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咱們要是驚了,還指望誰來安神?都說利令智昏。知道為利籌謀,就不是糊塗,反倒是太醒。腦子還在,情況就不算糟糕。放寬心。”

花姐看祝纓還是微笑,把所有的話又都咽了回去,她突然意識到祝纓所麵對、承受的一直都比她要多得多。她既已提了,祝纓聽到了,就不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再絮叨了。她說:“好吧,我去準備。咱們好好的,一起去走新路、看新橋。”

“哎。”

花姐到後麵,也沒有向張仙姑提這件事兒,張仙姑是個愛操心的性子,卻也年近八旬了,大家這幾年都有默契,讓她好生享受一下人生。張仙姑也是什麽都不知道,侯五既沒有參與到會議裏,她自然也是無從得知的。

花姐收拾好行裝,到了擇定的日子,陪著張仙姑登車,一行人浩浩****地往北關而去。

這一路,大多數人都比較愉悅,路通了是一件,各人家庭的未來也都有了保障。雖說不像曆朝開國那樣的封賞,但就安南的現狀而言確是可以接受的。大部人一路有說有笑,蘇喆、趙蘇等說著新路該如何利用,該如何提防朝廷的小手段。

祝煉雖然有些擔心,但與祝青君一樣,也暫將心事往即將到來的會麵上放一放。祝煉還在與祝青君說:“蘇晟在北關有幾年了,難道就一直要在那裏了?該調還是調一調吧。”

祝青君道:“雖說官員不好常任一地,武將又略有不同,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可不太好。且才開關,他這幾年也辛苦,就在北關略休息兩年,也沒什麽。”

祝煉道:“你心裏明白就好。”

“放心,我省得。他與家裏的事,也著實為難他了。父兄失計較,姑姑又不能管他太多。隻好我們多照看了。”

“也好。”

祝纓就騎馬陪在張仙姑的車邊,張仙姑又擔心她騎馬累著:“現在不比年輕時了,那會兒你上躥下跳猴兒一樣,我也管不動你,現在不好再這樣了,你進來坐著。”

祝纓湊近了車窗:“我好好走路,沒蹦沒跳,你要悶了,我在這兒陪你說話。”

娘兒倆絮絮叨叨,花姐看在眼裏,隻好陪了一笑。

張仙姑又念叨陳放:“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才那麽一點兒大,現在都穿紫袍了,也是個宰相胚子。他爹是宰相,他以後也做宰相,朝廷待咱們,是不是能鬆鬆手了?”

祝纓道:“娘想京城了嗎?要不,咱們找個機會回去?”

“他們能答應?”張仙姑口氣並不堅決地說,“我才不去呢!”

祝纓道:“那可說不準,路都通了,誰知道明天會怎麽樣?誰能想到我會有今天呢?何妨多想想?”

“哎喲,做夢一樣。”

“既然是做夢,那就夢得大一點。”祝纓笑著說。

張仙姑撇撇嘴,搖搖頭:“從小就這脾氣,忒大膽,看來是改不了了,不知道像誰!”

“像你吧。”

“呸!”

祝纓放聲大笑,周圍的人都看過來。又有竊竊私語:“很少看姥這麽高興啊。”

……——

新驛路、驛站都建得不錯,祝纓一行隨從不少,祝青君新領二百騎兵、三百步卒護送,祝晴天又帶上了一些西州商人,入駐驛站的時候祝纓便命祝青君去安置紮營,自己不再多操心。

三數日便到北關,蘇晟率眾來迎。

他開始蓄須,臉膛也微微現出黑紅色,聲音比以前也粗了一些,上前一抱拳:“姥!”

祝纓笑道:“更像樣了。”

蘇晟嘿嘿一笑:“請!都安排好了!”

這幾年蘇晟著實有長進,北關在他手裏頗有章法,祝纓道:“比在西陲的時候強多了。”

“那時候又小又呆,跟那時候比,強了也不算多強,”蘇晟說,“青君姐教我不少。”

祝青君忙說:“我也是新手,不過把自己做過的事兒同他講一講。”

“挺好,”祝纓說,“安置吧,陳放呢?”

蘇晟額頭一熱,抹了一把細汗:“正要說他!他也要來,對麵說,他們這一兩天也就到了。雖然隔著大江,兩邊喊大聲一點兒,也能搭著話。我把橋板撤了,如何設防、布卡,等您來下令。布置好了,再把橋板上上。”

祝纓點點頭:“行。”

蘇晟道:“要不我跟對喊兩嗓子,讓他們快點兒?”

“行。”

張仙姑從車上下來,聽到這個,也忍不住想跟著看,蘇晟攙了她一把:“阿婆,走這邊。”

一行人到了橋頭,張仙姑張大了嘴:“哎喲!哎喲!哎喲!”十幾根鐵索直通入對岸山間,往下一看,大江奔湧,令人目眩。

張仙姑抻著頭頸,看一眼,驚得縮回頭來,咂一下嘴,又忍不住再抻頭看。

祝纓眯起眼睛看向對麵,道:“挺好。”心裏劃拉了一下地圖,對岸是個什麽位置,周邊各州又是什麽樣子,十年前的人口、山川、地理、物產、道路、關卡……都在心中劃過。

蘇晟單手叉腰,大聲叫對麵:“有說話的人嗎?!!!”

他的官話在安南算好的,對麵聽得懂,很快也回了一聲:“老蘇!!!”

蘇晟罵了一句髒話,然後通知對岸:“我們節帥、太夫人來了!陳刺史呢?!”

“就來!!!明天!!!”

兩邊扯著嗓子嚎了半天,確定了明天能夠見上麵,各自鋪完自己那一半的橋板,大家橋上見,都嚎得累了,於是換了人隔空唱起歌來。這邊各種語言的山歌,對麵也是山歌,調子有所不同。

張仙姑在外麵聽了一陣,到了吃飯的時候,大家都停了,吃飯、休息。

到得次日,陳放果然到了,兩邊又是一陣吆喝,開始鋪橋板,日近正午,終於鋪好了。蘇晟搶先登橋開路,祝纓慢慢走在後麵,祝青君按刀就要上前,被祝纓按下了:“帶好你的兵。”又讓趙蘇等人不要全部跟上來,隻許跟一半。

鐵索橋走上去與地麵的感覺並不一樣,祝纓走得不快,麵上絲毫不慌,對麵陳放也走得很慢。在他的身後還有一文一武二人,再往一後才是其他的隨從。

雙方見了麵,陳放先拜祝纓,稱為:“節帥。”後麵的官員對望一眼,也上前見禮。他們的眼中都透出好奇,又帶一點評估。

祝相公應該是男的,安南節度使卻又是女的,眼前這位卻讓他們一時有些難評述。祝纓已經不年輕了,算來應該五十有餘,看起來卻非常的精神。五十多歲的老婦他們見得多了,含飴弄孫的、折磨兒子媳婦的、禮佛念經的、病痛□□的……當然也有還是精神健旺管事兒的。

祝纓與她們全都不一樣,看到她,第一眼就是難以界定。她沒有刻意著女裝,不是誥命服色,紫袍,金冠,佩刀,不塗脂抹粉,有著所有誥命都沒有的從容。這個年紀的老封君、太夫人們因為年歲與兒孫,都有了一股歲月經驗帶來的慈祥與威嚴。祝纓給人的從容感,與她們又全然不同。

陳放給雙方做了介紹,文官是他的司馬,武官是一位校尉。這二人以前不曾麵見過祝纓,但祝纓卻知道他們,對陳放戲言道:“他做縣令的時候就很好,十年了,做到司馬不算超擢。以後要是他在司馬任上不得寸進,就是你們的疏失了。”

司馬忽然悟了:封君們縱使年老、受兒孫之尊奉,依然是絲蘿,眼前這位自己就是喬木。她是丞相啊!

司馬越發謹慎。

校尉話少,他也很好奇祝纓,祝纓不是第一次做節度使了,而她之前兩次為國出征,戰果都是令人佩服的。現在又……

校尉的目光又落到了橋頭士卒的身上,矮、看起來還算有精神,不知道能不能打?

陳放已與祝纓客套上了,大庭廣眾之下,說的全是場麵話。又是托皇帝的福,又是要讚節度使忠君愛國等等。

待聽說張仙姑也來了,陳放終於提出要拜見,扭頭問司馬與校尉的意見。不讓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了,二人欣然同往。

一行人到了北關,校尉與司馬都留意打量這裏,這處關卡用料紮實,裝飾卻不多,關卡及周圍已經很熱鬧了。

校尉終於說了一句:“節帥兵馬帶得不少。”

祝青君道:“習慣了。”

校尉看著這個女將,服色比自己還高級,匆匆一抱拳,問道:“這樣的場麵?是不是太大了?”

祝青君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拉練。”

陳放問道:“練、練什麽?”

“西番。”

陳放與校尉都很關心,連司馬也聽住了。

安南境內的“匪患”剿得差不多,輿圖都據此更新了兩輪,巫仁、項安的籍簿、預算也改過了兩次,但是西番依舊不很太平。盟約是定了,表麵上與昆達赤都承認互相不敵對。卻不時會有番人小部騷擾,安南也就一直不能放鬆。

行文去質問,回答就是有人“擅作主張”,昆達赤表示會管。安南也不能因此就翻臉,隻能募兵、輪訓。

唯一的好處就是在與西番的摩擦中,練出了一點騎兵,費用的關係,數量不多,質量卻比“西征”時強出太多。

祝青君沒報具體數目,眼見要走到張仙姑跟前,大家都住了口。張仙姑就是大家印象裏帶點土氣的封君的樣子了,雖然幹淨利落,但不夠雍容華貴,幾人終於有了安心的熟悉感,當下行禮拜見。

張仙姑也與印象中的某一類老封君一樣,笑眯眯地與他們聊天、話家常、讓好好招待他們——如果她沒有對安南的一切反常視若尋常,那她就是整個安南最正常的人了!

北關又設宴款待他們,席間,校尉終於忍不住問道:“節帥,末將觀您也是兵強馬壯,西番又不安份,為何不擊潰他們呢?”

祝纓反問道:“然後呢?”

“他們就不能為患了。”

祝纓對祝青君、趙蘇等人道:“你們說說。”

祝青君道:“擊潰?費力,要準備很久,且如今有一個番主,還能約束,一旦擊潰,就是漫山遍野,不勝其擾了。”

趙蘇道:“征戰必有消耗損失,善後也是件麻煩事,後續人手不足。”

祝纓道:“都說對了一些,戰爭就像人,人從生到死,從嬰兒長啊長,一直到青年、壯年,看著多麽欣喜。可一旦到了最強壯的時候,也就是到了衰老的開始。人的年齡是不能停止的,會一直老死。戰爭如果不及時停在最有利的時候,也會像人一樣,衰敗。勝利會成為失敗的開始,越大的勝利,不及時停止,就意味著越大的失敗,不懂及時收手會把自己拖累死。就像爬山,爬到頂了,不收腳就要往下滾了。戰爭,不止是戰爭。”

校尉半懂不懂,陳放等人卻頻頻點頭。

花姐看祝纓說完了,才說:“又教上了,咱們家就是這樣,哪兒都能變成學堂。菜都涼了。”

陳放道:“姑姑說的是。”

眾人又宴飲起來。

互相敬酒、試探、說笑,趙蘇舉杯走到陳放麵前,假意敬酒聊天,說道:“如今路通了,安南離朝廷也更近了,這都是我們節帥的功勞,朝廷不給個爵位,說不過去吧?”

陳放一怔:“當然。呃,這奏本……”

趙蘇笑嘻嘻地道:“不勞費心,我們安南文武已然聯署了。”

陳放苦笑道:“那又何必問我?”

趙蘇笑而不語,陳放隻得投降:“朝廷有問,我自會如實稟報。”

張仙姑在上麵說:“你們說什麽呢?”

趙蘇道:“說點兒好事兒,說完了,您老等好消息吧,現在說出來就不靈了。”

張仙姑笑道:“好。”

陳放帶了個遊說的任務以及祝晴天回去了,祝晴天作為安南遞奏本賀表的使者,拖了長長的商隊——這也是四夷藩屬常幹的事兒。驛路從此開通,陳放回到對岸,開始簽發路引,趙蘇等人則各自回到轄區,安排與驛路相關事宜。

祝纓與張仙姑站在橋頭,祝纓道:“要是喜歡,就在這兒多住一陣再回去。瞧,路通了,想到那邊看看,早晚我帶你過去。”

張仙姑又看了兩眼,搖了搖頭:“咱們還是回去吧。多咱朝廷想通了,你再去。”

“行。”

……——

自北關回到西州,張仙姑著實歇了幾天才緩過來,又憂心祝纓的請封下不來。封爵與官職不同,這個她知道。其實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女兒當然值得,但祝纓沒兒沒女的,也沒個人擎著,她們有安南就夠了,為這個跟朝廷討價還價的惹朝廷罵人實在沒必要。有這功夫,不如要點兒更實惠的,朝廷那點兒俸祿呢,擁有安南的人也不大瞧得上。

不過祝纓做事,應該也有她的考量,張仙姑便不多嘴。祝纓做的事,她早就看不懂了,自覺不該添亂。

朝中自然又是一番爭論,然而驛路已通,先前開拓之功就沒給爵位,現在再不給確實說不過去。皇帝捏著鼻子同意了政事堂的意見,給她封了個定南侯。以陳萌的意思,節度使配個國公、郡公的也不是不行,但是冼敬總覺得祝纓跟“公”不太搭。

陳萌咂摸其中的味道,好像也是有一點點的別扭,便沒有堅持。

既定了下來,又沒有特別的事項,便沒有特意選派人員,隻派了冷家的一位子弟,帶著詔書、袍服等,從新驛路一路往安南冊封去。

此人三十上下,模樣清俊,倒合了許多人想象中的“貴公子”的樣子。新路比老路短了許多,他吃得苦頭也少了許多,隻在走鐵索橋的時候臉色鐵青,從馬上下來,坐到了肩輿上,閉著眼睛飛快地念了一頁佛經,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對岸。

此後路就更好走了,走過盤山道,看到一片平原之後他又驚訝了一下:“竟是別有天地!”

到得西州城,城裏出來個腰係白布的女官相迎,他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人,心裏咯噔一聲:不會吧?別是我要冊封的人死了吧?我這差使可怎麽辦?

他小心翼翼地問:“您這是……”

路丹青沉聲道:“太夫人,歿了。”

“阿喲!”

路丹青道:“請吧。”

“哦哦,不知道娘子如何稱呼?”

路丹青道:“路丹青,稱呼我校尉也可以。請。”

一路沉默到了客館,客館差強人意,他讓隨從去收拾,自己卻問:“不知何時可見節帥?”

路丹青道:“您先安置,明天我們節帥備好香案,我來接您去幕府。”

“好。”他老老實實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