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家務
祝青君接到了祝纓的任務,心裏沉甸甸的。她如今的榮耀、威望、地位多是從軍功上來,然而聽說接下來可能還有戰事,且不局限於安南,實在難讓她高興得起來。
戰爭的酷烈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安南那個“西征”,即使算上了普生頭人排下奴隸陣前虐殺,對普通人的害處、戰爭的複雜性、對人性的考驗也絕比不上國家之間的的戰爭。第一就是規模不一樣,規模一旦大了,就什麽人都有了!
安南的西征在她們可以控製的範圍內,至少沒有殺良冒功、殺己方的良民冒功、沒有圍城之後吃人、沒有發生日後,即使參與進去,以安南的狀況,也難以掌控全局。也就是說,沒辦法約束其他人。
不參與其中,作為一個旁觀者,義憤而已。參與其中而不能改變的無力感,讓祝青君現在就開始惱火了。
她沒有多言,普安州、軍屯她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早做一天、多做一點,日後能夠回旋的餘地也就更大一些。匆匆回房收拾了行李,祝青君去找花姐辭行。
花姐在幕府有自己獨立的院子,也比以前住得更寬敞了一些,因張仙姑過世,房裏的陳設也更加素淨了。屋裏人聲不斷,二江、周娓等人都來安慰她,這些人裏與張仙姑感情最深厚的除了祝纓無疑就是花姐了。
杜大姐忙著斟茶待客,花姐道:“我沒事兒。”
見她們還要勸慰,忙挑了另一個話頭:“幹娘走了,小祝說,除了些日常使的東西陪了去,還有些擺設、綢緞、首飾之類,都給大家分了吧。”
小江道:“分什麽?你們留著當個念想。大人這一輩子,就是當自己不會疼似的。別分,你給她留下,不定什麽時候想起來,難道還要到別人家裏睹物思人不成?
這事兒你就聽我的,把太夫人的房子留下來,陳設也都留著,每日掃塵。想她了,就去房裏坐坐,心裏也好有個根。”
花姐勉強笑笑:“已經留了一些,那屋子我來照顧。這些有京裏帶來的,綢緞布匹,年載長了就朽壞了,都拿去吧。哎,把青君、丹青她們也叫來,我來給大夥兒分一分。給小妹也留一分。凡在祝家養過的女孩子,也都有一分。”
小江見狀,隻得點頭:“也好。”
杜大姐出門叫幾個小學徒分頭叫人過來,祝青君在路上就被揀到了,拉到了花姐房裏。很快,路丹青、巫仁、江珍江寶、項安等都被請到了花姐房裏。連同祝青葉、青雪等人也都有份。
祝青君分得不少,她十分推辭,隻取了一隻鐲子拿走:“我要這個就夠了。”
小江道:“給你就拿著,拿了回去好好收著。”
花姐道:“她們都有的。”
雖然是都有,不過各人得到的還是不一樣的,花姐已經把東西一份一份地包好,上麵貼上了簽子,這份你的、那份她的。一人一個小包,彼此也看不到各自得了什麽。年輕些的得的少些,祝青君、蘇喆的包袱大一點。
花姐又多分了些綢緞給小江,小江道:“這麽鮮亮,我也穿不慣。”
“過完年,給孩子做兩身新衣不是正好?你不穿,她們正青春,穿得鮮亮些正好。誰能不愛美呢?青君也是,快拿了去。”
一群人慢慢地分著東西,最後是蘇喆、祁娘子的,花姐道:“過兩天給小祁送過去。小妹,就等她自己回來吧。”
路丹青道:“她這一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蘇喆管幕府的庶務有些日子了,現在祝纓仿佛是受了母喪的影響不大管事兒,蘇喆又不在,幕府愈發的忙了。路丹青也是偏武職,如今卻不得不被抓來兼一部分文職,她迫切希望蘇喆早點回來幹活!
巫仁好奇地問:“你沒跟著回去,會不會落埋怨?”
“我不去看他們吵架,他們就別得了便宜再賣乖了。各家沒了父母,有幾家不吵架的?還有打的呢!我是擔心他們不把小妹放眼裏,又要一通好鬧了。”一個個看著就不太聰明的樣子,恐怕不太會看人眼色。
項安硬把話題從別人家的是非轉了回來,道:“她孩子在老家,還是多住兩天好。好好的母子二人,要我說,還是把孩子帶過來的好。”
小江道:“她們家,自有安排。”
祝青君聽她們說了一陣蘇喆,沒聽到什麽有意思的事,起身告辭。花姐道:“路上小心,哎,你也不帶兩個人。今時不同往日,出入帶隨從,啊~”
祝青君含糊地答應了,倒沒有拒絕,如今安南的人手也不算寬裕,她以前帶在身邊的多是武職,現在也是時候學著祝纓,在身邊放一些聰明好學的年輕人,邊幹邊學了。
思考著接下來安排的祝青君並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後,花姐是還在操心她:“這孩子,形單影隻的。”
小江道:“她打小有主意,你就甭為她操心啦,她孤單不了。”
項安道:“她年紀也不小啦,能不耽誤人生大事,還是不要耽誤的好。小妹都有自己的孩子了,結不結婚的沒什麽要緊,有個自己的孩子能少許多遺憾。”說著,又看了看屋裏的年輕女孩子。
祝青葉道:“要孩子還不如到外麵抱養一個。”
說完,又自悔失言,眼角的餘光飛快地瞥了一下小江,然後特意把身體坐得板板正正的。小江倒沒有多想,反是周娓點頭道:“這主意不錯,我也早想抱養個女孩子了。又能看看孩子什麽樣子挑個有眼緣的,又省了自己的事。以前總不得功夫,現在閑下來,也能養活孩子了。”
花姐不讚同地道:“隻要有一個孩子,就會有一個母親受苦,你們沒吃的苦,是另有人為你受了,不要說得這麽輕鬆。”
周娓縮了縮脖子,嘴硬道:“外麵,不養的多得是……”
“終是十月懷胎,哪好苛責?又未必是自己不想養,不是麽?”
一句話說得眾女都沉默了,棄嬰的理由太多了,肯扔掉而不是直接溺死,都得說一聲是心沒有那麽狠。
花姐道:“好啦,都散了吧。”
看著給蘇喆的包袱,花姐也是掛心,不知道蘇喆怎麽樣了,更是擔心回家奔喪的蘇晟。
……——
蘇晟一路沉默,到了驛站,蘇鳴鸞將他叫到跟前,問他回去之後有何打算,他也隻是說:“我是回去奔喪的,家裏有他們,也不用我管。完事兒我依舊回北關去。”
蘇鳴鸞看這個侄子倒還不錯,問道:“我問你分家的事呢?”
蘇晟倒是無所謂:“給什麽我就拿什麽,給多少我就接多少。”
“這就沒了?”
“嗯,沒了。姑姑,我又不回來了,各家寨子裏像我這樣的能分到什麽您也是知道的,現在提這個,有什麽意思?”
蘇鳴鸞道:“我分給你阿爸的可不少!”
“世上像您這麽能幹、像他運氣這麽好的人可也不多。我不比他,大哥更比不了您。您就防著他們幾個毆鬥就行了,不用管我的。”
蘇鳴鸞直搖頭,蘇晟就是不接這個事兒,她也隻好說:“好吧,到了你不要離我太遠。”
“哎。”
蘇鳴鸞的打算與祝纓差不多,調解、見證、主持的事都讓蘇喆來幹,蘇喆才是未來阿蘇家的當家人。蘇鳴鸞過去,主要是為了壓陣,防止真的自相殘殺起來,那實在不好看。
到了大寨,裏麵的喪事已經過半,侄子們來拜姑母兼家主。蘇鳴鸞道:“我去看看你們阿媽。”將事情留給蘇喆。
等到外麵吵嚷起來的時候,蘇鳴鸞也不管,與嫂子二人一起隻當不知道。她是裝聾作啞,她嫂子是真聾但不啞,兩人在一起一說張仙姑的過世,二說蘇飛虎死得早。外麵的吵鬧一直沒停,直到吃飯的時候飯堵了嘴,才安靜了下來。
晚間,蘇喆虎著臉到了蘇鳴鸞的房裏:“阿媽!”
“這就沉不住氣了?”
蘇喆搖了搖頭,麵色緩了緩:“他們也太蠢了,辦的那叫什麽事呢?”
“怎麽?爭起來了?”
“真要那樣就好了。”
原來,留在老家的幾個兄弟抱團排斥蘇晟,以蘇晟在西州不回來為由,想不分他家產。按照習俗,遺產就不是均分的,繼承家業的長子分得最大一份,其他兄弟分得很少,許多人隻有能夠養活自家的財產,再多就沒有了。子孫後代一不小心,沒幾代就成了寨子裏的普通人了。
即使這樣少的財產,他們也不打算給蘇晟。蘇晟自己無所謂,蘇喆卻不能讓“我們幕府裏出來的人”受氣。蘇晟不吵,蘇喆還要主持呢。
蘇鳴鸞道:“是這個道理,你打算怎麽辦?”
“該分的一定要分,蘇晟不要也得要!說他以後在西州不回來了?嗬!”蘇喆重重地冷哼,“不回來,放在那裏養老鼠也得給他留下。”
蘇鳴鸞微微點頭:“不過呢……阿晟?過來。”
蘇晟埋著頭走進來,說:“你們甭費心了,不給就不給,我來看看阿媽,等阿爸下葬了就回去。吉遠府的那些人刁鑽得很,不親自在北關看著我不放心。”
母女倆還要勸他,蘇晟搖頭:“有東西在兒,幾間房子、一點牛羊,我還要想著自己有這麽一分家產,分神。不如全心全意去西州。”
蘇鳴鸞低頭想了一下,道:“這樣,東西你不能不要,不能壞了規矩。房子帶不走,讓他們折抵能帶走的給你。你在西州安家,也要錢。”
蘇晟無可不可地點頭:“行。”
最後竟是蘇鳴鸞母女在給蘇晟爭取,蘇晟的哥哥們卻拚命把他應得那一分折抵壓價。能住人的大宅,因在寨子裏,折的價就絕不夠在西州城再辦一個同樣的,那錢能買兩間房就不錯了。蘇家老大還不是壓得最狠的,最狠的是那位娶了蘇晟相親姑娘的仁兄,他跳得比大哥還高,必不肯蘇晟再回來。
看得蘇喆也動了真怒,冷笑一聲:“舅舅一走,你不是要去嶽父家了?寨子裏的事,讓留在家裏的人來商議吧。”把這位表弟給頂了回去。
一番拉扯,蘇喆幫著蘇晟爭,奈何蘇晟自己不想爭,蘇喆也隻從表兄那裏給表弟摳了一小匣生金。此後,家中就再沒有蘇晟的位置了。
蘇晟也不生氣,拜別母親和姑母,回西州城去了。
蘇鳴鸞與蘇喆則先回阿蘇縣,蘇喆生產的時候,經過考慮沒有在條件更好的西州裏生,帶著肚子回到了阿蘇家,在寨子裏生的孩子、在寨子裏休養。生完了,把孩子放在家裏給蘇鳴鸞照看,自己孤身返回西州。
母子倆見麵的次數委實不多,孩子見到她已經不認識她了,張著小手衝蘇鳴鸞叫:“阿婆。”看向蘇喆的目光充滿了好奇。
蘇喆心頭微酸,很快又揚起了笑容,蘇鳴鸞抱著孩子,慢慢地哄著,母子倆漸漸熟悉,小孩子露出了高興的笑,蘇喆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笑容笑了起來。
小孩子不耐久坐,不多會兒就掙紮著下地,蘇喆將他放到地上,對蘇鳴鸞道:“我還要再生一個,不,兩個,三個行。”
“瘋了?”
“不夠使啊!舅舅家兒子爭,是因為家產少,咱們家,一個看不住,”蘇喆看著兒子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這還是個有爹的兒子,不安全。”
“上下都看著你把他生在寨子裏,他姓蘇,是咱們家的人,誰能帶走他改了姓名?”
蘇喆道:“還是不合適,一個男孩子,安南幕府裏女孩子更好。我看,姥很喜歡青君,她是姑姑養大的,又沒有別人拖累,又有軍功。她姓祝……”
蘇鳴鸞微微皺眉:“你是想?這事太難!我把你送過去請姥撫養你,是為了咱們家,這是默契。你想得那麽遠,家裏怎麽辦?就給了你安南,沒有青君那樣能戰,你也坐不穩。”
“我的兒女呢?”蘇喆問道。
“那是以後的事,第一還是咱們寨子、咱們家。”
蘇喆道:“好吧,我先不管這個,但不能不為兒女考慮。一個太單薄了。”
“行,”蘇鳴鸞很幹脆地沒有反對,“你是想跟重華家的那個小子過下去了?他有那麽好嗎?”
“很乖,懂事,”蘇喆中懇地評價,“一個男人,不自以為是、不自作主張地添亂。而且,姓祝,聽起來就親切。”
蘇鳴鸞笑笑:“隨你,在家住幾天就回去吧。幕府一定有不少事,別誤顧大事。回去多看看阿晟,他如今沒別的親人了。”
“哎!”
……
蘇喆在寨子裏住了小半個月,離開時孩子哭得像個淚人兒,蘇喆狠一狠心,還是沒有把孩子帶上,她伸手蓋在孩子的眼睛上,對蘇鳴鸞道:“找個好先生,好好地給他開蒙。”
“還用你說?”
蘇喆笑笑,扭頭就走!
一路疾馳,回到幕府的時候蘇晟還沒離開——祝纓把他留下來休息,蘇喆略略放心,回到自己的簽押房,重新揀起公務。
說來也巧,她走之前,朝廷立了太子。她回來之後,又有詔書發了過來:皇帝立了新皇後。
新皇後是姓穆,是穆太後的侄孫女,與皇帝差了一輩。蘇喆從記憶的角落裏翻找,終於找出一個模糊的剪影,是一個小女孩兒,很安靜。然後就沒有了。
小女孩兒也長大了啊……
“她要是再生個兒子,可就熱鬧了。生不出來,也已經很熱鬧了。”蘇喆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