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更替
劉遨對朝中大臣有一些了解,以劉鬆年的身份地位,前後幾位丞相她都聽說過,也聽過劉鬆年對他們的評價。劉鬆年也會提及一些對形勢的分析,這是絕大多數人想聽都聽不到的。但劉遨對“朝廷”到底有著一絲牽掛,暫將不好的話隱去不講。
她慢慢地說:“王、施二位都是能臣,現在進了兩位,如今就是四位在政事堂了,隻盼政事能夠就此和諧。再從容選拔菁才,或有中興之相。”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著真心,祝纓道:“但願吧,他們應該會盡力,能做到什麽樣就不知道嘍。”
劉遨有心再請教,思及祝纓才辦了花姐的喪事,親自守靈熬夜,又要留意政務,止住了這個念頭,勸祝纓先休息:“朝廷這般,必有一番忙亂,抽不出空來理咱們倒也不全算是件壞事,您正可休養生息。大臣們壞得很……”
祝纓起初不動聲色,聽到這一句劉鬆年味甚重,便看了劉遨一眼。劉遨沒覺得自己說錯,她這些知識也是聽劉鬆年說的。劉鬆年曾經告誡過她們:“你們不要聽我說他們蠢,就以為他們一無是處,能到那個位子上必有緣故,幹正事不行,勾心鬥角的本事他們是不缺的。”
劉遨記住了,隻是之前長在閨閣之中,對外界的官員接觸甚少,上麵又有祖父遮蔭,沒吃過這樣的虧,故而不直觀,將話說得比較輕鬆。
祝纓自己就是最壞的那批人之一,對政事堂的了解絕不遜於劉遨,聽劉遨說完不置可否,隻交代了一句:“再給朝廷發一封公文,再催一次,措詞裏要當不知道朝中的變故。”
“是。”
劉遨很快擬就了第二封公文拿給祝纓看,祝纓掃了一眼,問道:“王叔亮,你見過嗎?”
“見過幾麵,有兩次還是很小的時候,長大後隻見過一次。”
祝纓將手裏的手文提起來晃了晃,道:“要當心呐,畢竟是世交,你行文再掩飾,也是一股劉家的味兒。他如今進了政事堂,你擬的文書經了他的手或許會被認出。”
劉遨問道:“您要我隱一隱嗎?”
祝纓反問道:“你有什麽打算呢?”
劉遨道:“要不給您添麻煩的話,我還是想依舊做現在的差使。不能因為這樣的可能,就誤了自己正在做的正事。且我們兩家是世交,他縱使有疑慮,也會向我家求證。便是真知道了,也不到於追罪。”
祝纓點點頭:“也好。”
祝青雪於是上前,取了新公文拿去發。回來時又帶回來給陳放送信的信使的消息,他到了對岸陳放已經走了,陳放並沒有能夠看到劉遨發去的詢問的信函。
劉遨的心裏舒服了一點,沒看到信,說明不是故意不理會,走得急,或許是京城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情。則剛才的一封公文送到京城,就算是試探了,如果回複得及時,就代表秩序得到了一定的恢複。如果回複並不及時,就說明情況不是很好。
祝纓對祝青雪道:“知道了。你去看看他們都在幹什麽,知會他們一聲,明天早上開早會。”
祝青雪張一張口,發出一個單音:“啊?”
劉遨對她輕輕點了點頭,祝青雪帶著一點點疑惑走了。這些日子,幕府裏的晨會也不很規律,許多不必要的活動都停了,其中也包括了一些政務。現在是要恢複正常了的樣子,可是朝廷的回複不是還沒到麽?
祝青雪的心裏對這個破朝廷是很不滿意的!對啦,丞相換了算件大事兒,但花姐身後如果不圓滿、不能得到應得的最好,她就會生氣。
祝纓這些日子也有點嚇人,祝青雪咽下了的問題,跑去一一通知。
不但祝青君來了,蘇鳴鸞、郎錕鋙等人都到了,除了必要留守衙門、鎮守關卡的人,幾乎所有人都來奔喪了。有不少人是因為與花姐有交情,另外一些人則是看祝纓的態度更多些——誠然,花姐是個好人,這種好感不足以使所有接觸過的人在得知她的死訊之後放下一切跑過來。
次日一早,幕府的正堂裏人頭攢動,人們一略帶一點不安地小聲議論著。祝纓已經沉默了有幾日了,眼下這陣仗,希望不會有什麽大變動才好。
祝纓從後門進入,眾人頓時安靜了下來,目光隨著祝纓移動到了中間的座位上,看她坐下了,眾人的心提到了最高,飛快地站好了隊,一齊向祝纓問好。
祝纓輕輕說了一聲:“好。看著都比前幾天氣色好些了,開會。”
蘇鳴鸞問道:“是姑姑的諡文下來了嗎?”
祝纓道:“咱們不等朝廷的那個鬼東西了。它不回話,難道咱們還等著它不成?劉遨。”
劉遨出列,將朝廷的一番變故說了出來,趙蘇等人很快猜到花姐諡文還沒下來的由頭——不消說,凡做交割的時候,公務都是一團亂的。祝纓現在召集大家開會的原因也就出來了,趙蘇頓覺安心。
趙蘇等人私下也小聚,這回討論的就是花姐、祝纓,花姐走了,他們都想送她最後哀榮,不想辜負她,這是其一。其二就是對祝纓的擔心,幾乎所有人,認識花姐必同時認識祝纓,也知道花姐在祝纓心中的份量,都擔心祝纓會因此性情大變,又或者突頹喪。
現在祝纓消息依舊靈通、反應仍然很快,應對之策馬上出來,沒有等到所有人都覺得哀傷夠了、消極夠了,一齊出麵來勸她。趙蘇是非常滿意的。
祝纓道:“都說說,咱們該怎麽辦?”
大家先不發言,等祝青君先開口,她想了一下,道:“咱們是羈縻,新相公也都不是衝動之人,雖然開了新驛路,離得仍然不近,還是‘相敬如賓’的好。不如靜觀其變,一麵鼓勵農桑,一麵關注局勢。無論發生什麽,要如何應對,打鐵還要自身硬。”
祝纓點點頭,又問其他人。趙蘇是有一點想參與的心,安南偏居一隅、形式大好,不做點什麽他心裏就癢癢,黨爭未平、民亂未靖、儲位未定,趙蘇看在眼裏,是很想趁機占一點便宜的。蘇喆也有一點這種想法。祝煉與祝青君類似,也是想先修內功,再考慮外麵的事情。
他說:“朝廷一時未必會糟,且出了亂子對我等未必有利。誰也不知道亂起來之後會發生什麽事,產生什麽後果。”
祝重華也以為,祝青君與祝煉說得有道理:“要去撩架,就得防著別人還手。哪怕是伸嘴罵人呢?人不定反手打一巴掌。咱們先是西征,又是修路、挖渠、開荒,前陣子才與西番打過一場,都是要命費力的事兒,想幹別的,且得緩緩。”
接著,依次也有人發言,也有比較支持趙蘇、蘇喆的,比如路丹青,也有比較支持祝青君的,比如劉遨。劉遨道:“凡事,最忌師出無名,不可釁自我起。”
祝重華的那句話很有道理,明著挑釁當然不行,來陰的,朝廷總有一兩個聰明人,也不太好。靜觀其變為佳。
但趙蘇、蘇喆依然不改想法,都認為:“話雖如此,也不能畫地為牢。”
雙方爭執了一小會兒,劉遨便問:“節帥,您的意思呢?”
祝纓問道:“大家覺得對外麵不能不聞不問,是麽?”
參差不齊的答應聲:“是。”
祝纓道:“我知道了。說得都有道理,不問天下事,就無法控禦一隅,隻是時機、方式還要斟酌。眼下朝中還沒明朗,貿然行事未必有利,且勸課農桑、教導百姓,以待時機。”
“是。”
祝纓當下分了任務,要求劉遨的禮曹,在管理學校的同時,開始著手組織統一的考試。在此之前,都是各寨選人送縣,縣選人送州、州選人送至幕府。那是因為人手不足,有經驗的人不多,劉遨來後,祝纓就有人用了。除了學生的升學,祝纓還將安南“科考”交給了劉遨籌備。
劉遨應命。
接著要求各州縣的官員打起精神,於日常的治理之外,進行新一輪的人口、田地的統計。
然後是下令給西關守將,看好門戶。通常,朝廷一旦不穩邊境就會不寧。同時讓祝晴天關注各方動態。
最後,讓劉衍加快進度,把律條剩下的部分修訂好交上來。
人人都有事做,各自思忖自己的活要怎麽幹的時候,祝纓宣布了散會。接著,將趙蘇、蘇喆、祝青君、祝煉、巫仁給叫到了書房,繼續開小會。
……——
五人組合是有點奇怪的,考慮到他們之中有意見對立的,還有一直沒發言的巫仁,看到的人都覺得祝纓是要給兩派開解。
五個人也有類似的心理準備,不過都不打算放棄自己的想法。大不了,先把計劃埋在心裏唄。
五人在書房裏各自坐下,祝纓道:“從現在起,還有一件事你們要你們辦。”
“誒?”
祝纓踱到了輿圖前,指著一處地方說:“這裏離普安州更近些,也更隱蔽一點,我打算在此練一支兵。”
“哈?”祝煉說。
祝纓對趙蘇和蘇喆道:“看得不錯,將來天下未必還太平,是有咱們施展的機會。無論是多好的機會,你得有準備。”
祝青君驚呆了,類似的話她剛才說過,但好像不是這個意思吧?!她的意思是,現在休養生息,種地、繁衍人口,需要的時候就可以抽丁征兵。現在秘密練兵是幾個意思?
趙蘇也驚呆了,他確實手癢,可沒想這麽“幹”啊!這場麵是不是太大了?
蘇喆比他們都直白,她問:“姥,人死不能複生,姑姑也不想您這麽……”
太狠了吧?想幹啥?
祝纓團起個紙球砸到她的頭上:“胡說八道!插手外麵的事,就真的隻空提著兩隻手出去嗎?還得自己手上硬,不提刀,沒用。”
趙蘇道:“王、施二位,也不算太差吧?到不了要用兵……”
祝纓冷冷地道:“你說漏了一件事——朝廷之前許各地招募兵士。王、施二人要是沒變,就必須設法收回這一條。這才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不得不防。”
幾人都是一驚,還真是……忽略了這個。安南自己就是這種人,理所當然會忘掉朝廷隻要有餘力,就一定不會允許地方上“擁兵”的。王、施當然不是庸劣的紈絝,但這件事確實困難重重,容易出岔子。
祝青君道:“不會拿咱們開刀的。”
蘇喆道:“隻怕動了別人會影響到咱們,也是該準備著。”
祝青君不反駁了,提出了實際問題:“要多少人?人從哪裏來?錢從哪裏來?如何保密?壯丁多有妻兒,家中還有田地要耕種,收成受影響怎麽辦?”
祝纓道:“所以找你們來。”
趙蘇、蘇喆更有城府心機,祝煉、巫仁嘴嚴,祝青君有練兵的經驗,普安州更在她的轄下。五人裏,有三個刺史,一個管錢糧的,一個在幕府裏管庶務的,秘密練兵,也是需要各方配合的。
祝纓的辦法也簡單,是從總數裏抽取。譬如錢糧,撥出一部分,中途悄悄轉至兵營。
地方選在普安州,是因為這裏還有軍屯,練兵的條件也比較好。祝纓打算以“屯墾”為名,隱藏兵馬。錢糧需要刺史與戶曹配合,物資的運輸也是。當節度使勾結這四個人做假的時候,安南幾乎無人能夠識破。
她以前在朝廷做官的時候,幹這種瞞上瞞下的活就很順手,如今不過重操舊業。
五人都覺得可行,祝青君又問:“姥,這並非不能對人說的,為何要秘密進行呢?”這是在安南,又不是在朝廷腹心之地要陰謀造反。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辦,在這裏,祝纓說什麽,別人還能反對不成?
祝纓道:“大張旗鼓地幹,人心又要不穩啦,又或者以為我難過得要發瘋了。重華說得沒錯,攏共也沒過幾天安生日子呀。他們不知道也好。”
“是。”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會親自盯的,活動活動筋骨。”
大家都沒有反對,祝纓變得暴躁或者沉鬱才是他們擔心的,如果隻是找些事做,那倒是正常。五人各自在心裏添了一樁事,籌劃自己該如何辦。
趙蘇需要做的事最少,他不用抽丁,隻要安排一些梧州軍資之類偷運供給兵營。便有心去想朝廷——到底發生了什麽呢?真的不能先……
……——
自新驛路開通之後,與京城的消息往來就方便了許多。趙蘇懷揣著想法回到梧州之後沒幾天,幕府終於收到了來自朝廷的公文。
驛站公文比陳放走得快得了,他還在路上,訃聞已經到了祝纓手裏——鄭熹死了。
祝纓算了算他的年紀,也不算太意外。她親自給嶽妙君、鄭川寫了慰問的信件,請他們節哀,有什麽需要安南的地方,隻管開口。同時提醒二人,要蟄伏,這兩年盡量不要發表太多意見。
隨信又贈送了一筆奠儀。
祝青君也回到了普安州,親自勘查了地形,回複祝纓:地方可以。但是要先做好預算、軍資的準備,再開工。她有經驗,給了祝纓一張單子,上麵是所需,以方便祝纓調配。
祝纓心裏有個大致的約數,又讓巫仁重新計算了一下,三項一對比,再稍作調整便是定案。二人與蘇喆又要暗中安排,日子過得飛快。
朝廷的回複也姍姍來遲——鴻臚寺現在歸陳放管了。他火急火燎地批了公文,往政事堂上交。
政事堂裏,怕什麽來什麽,鄭熹死了,就是施、王、冼三人,施季行拿了這一份公文將來龍去脈看了,笑對王叔亮說:“安南這文書有趣,不似祝子璋手筆,看來她的捉刀人文辭不壞。”
王叔亮好奇心起,拿起來一看,眉頭差一點就要皺上了——味兒不太對啊。他說:“她南下近二十載,若沒有幾個捉刀人,反倒不對了。”
“也是。那就準了?”
“好。”
王叔亮抽了劉遨寫的底稿,私下研究了一陣,又從吏部調取安南官員名單履曆,竟從上麵看到了重複了好幾次的“劉”姓。鄭熹、冼敬、陳萌或許不知道劉鬆年孫女都有誰,王叔亮至少知道其中出類拔萃者。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先去劉家詢問劉遨的父親——是不是你們家的?
得到答案之後,王叔亮忍了又忍,沒忍住,寫了封信給祝纓:人到了你那裏,希望你能克製一點,別讓姑姪幾人去做太出格的事,世叔全家還在這邊呢!別讓他們受到物議的責難。
“人質”的祖父、曾祖父親自把人安排給了“綁匪”,王叔亮隻好把信寫得非常克製。
信到之時,祝纓也樂了,王叔亮倒也講人情。她也沒打算讓劉遨三人現在就幹別的,三人肯來,她當然會好好安排。
她給王叔亮回信:她們不可能比我出格,放心。
這是什麽破回信?這回是真的把王叔亮給氣到了,他絕對不要再給祝纓寫信了!
祝纓也不計較他回不回信,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她準備以“散心”為名去身去往新兵營。幕府就暫由劉遨、蘇喆留守,她則帶上了祝青雪。
動身的前一天,朝廷邸報上寫著一則新消息:姚辰英拜相。
祝纓掃過一眼,讓蘇喆把它發抄,沒有任何表示便策馬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