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兩地
祝煉走了之後,幕府漸漸冷清下來,郎睿跟著他走了,郎睿的弟弟阿撲少了哥哥,也不如之前活潑了。趙霽也是與祝煉同行的,他的弟弟這幾天也消停了不少——趙蘇還沒離開,他是個比較關心孩子的父親,管得多一些,兒子在他麵前就老實一些,也安靜。
新婚夫婦則是打算過幾天就回普安州,普安州的官吏、百姓、將士都還沒吃上喜酒呢。秋收之後,所有人都有一段休息的趕時間,得趁這個時間把喜宴補上,再晚,就要耽誤冬季工程和練兵了。
祝青君和白翎收拾行裝,向祝纓辭行。祝纓正無聊,她在幕府裏能無拘無束聊天的人幾乎已經沒有了,硬要說,便是侯五、杜大姐現加上一個蔣寡婦,侯五就剩一口氣,另兩個許多時候不能理解她想說的。
拿起一支筆在指間旋轉,祝纓看著香爐裏的煙飄出各種形狀來。
祝青君的到來讓她精神了一點,仔細看看這孩子,麵色不錯,可見結婚這事兒對祝青君至少不算折磨。祝纓道:“路上不必太急,慢慢走,回去也先休息幾天,事情不急在一時。”
祝青君道:“是因為王、施二相麽?所以咱們如今不必太著急了?”
祝纓道:“有一點兒。”
祝青君又問:“先前準備這一批兵馬,是為防著亂局,如今看來朝廷一切向好,雖然暫時沒看到成效,不過勢頭確實不錯。兵,還接著練嗎?費用不低。再者,練成之後如果有征戰,他們也有用武之地。如果一派太平,這些訓練有素的青壯又無所事事,豈不是白費了這些年的光陰與錢糧?人閑著就容易出事,普通青壯尋釁滋事尚且要令人頭疼,他們可都是訓練有素的……”
“屯田”是真的在屯,也真的有產出,士兵及其家屬的口糧自己能夠解決很大的一部分,各州不必現城私下調撥太多糧食。但是,士兵不是光吃飯就行了的,還有騎兵,買馬、養馬是很可怕的一項負擔。戰馬用途比較特殊,與挽馬等還不一樣。
同時還有鎧甲、兵器等,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安南的情況雖然是向好,家底也不能算是豐厚。養兵又是個持續性的消耗,如果不是很必要,確實需要重新考慮。
祝纓道:“既然練了,就有用的地方。且不說施、王之策現在還沒有看到成效,便是天下太平,西番也不會很老實的。有這批人在,應對西番時就不必再額外抽丁了。”
祝青君道:“那……還接著練?”
祝纓道:“練,如果我活著的時候用不到他們,你就握好他們。你的手裏也一定要有一支兵馬。西州刺史,永遠不要放手給別人。”
“是。”
“去吧。”
祝青君長揖到底,慢慢退了出去。出去後沒有馬上回房動身,而是去找劉遨和劉衍,詢問她們有沒有信件、物品要捎給劉昆的。姑姪三人相依為命,帶到安南的仆人乍一看不算少,三人分一分,也就隻夠日常搭把手,是很難頻繁地派人送信送東西的。
劉遨與劉衍也正掛心劉昆。劉昆到了普安州一直忙,期間來過三次信,每次都寫得很厚。她們也對劉昆信中所述心生向往,恨不得劉昆這次能夠跟隨祝青君一起到西州來述職。哪知劉昆沒有能夠過來——秋收後,回家幫忙的學生閑下來都回學校了,現在正是一年中很合適上課的時候。
劉昆還兼顧著在祝青君離開之後襄助蔣婉的工作,壓根抽不開身。
祝青君熟門熟路去了姑姪倆的地方,伸手在門上敲一敲,走了進去:“打擾一下。”
既辭行,又問有無信函物品要捎帶。劉遨與劉衍忙請她稍等:“容我二人現在就寫。也有些東西,請帶給她。”她們本打算過兩天自己派一個人去送的,現在正好省事。
又給劉昆準備冬衣,安南的冬天不算冷,但也要新的。姑姪三人還保有一些生活的舊習慣,哪季都會製些衣裳。現在更是自己掙著俸祿,花起來尤其順手。除了冬衣,還有吃食。
祝青君道:“她有的,普安州也發俸祿,她也在置辦。”
劉遨笑道:“這是乳酪從西番商人那裏買來的,滋味濃厚,她好個新鮮。”
祝青君道:“那好,我撥一輛車,單給你們用,夠不夠?”
劉衍想了一下,是裝不滿一輛車的,她說:“夠了,那就有勞使君了,我們收拾好便尋使君去。”祝青君道:“好,我就不打擾了。”
她一走,劉衍便提議:“咱們不是有才編印好的書麽?把車裝滿吧,這樣下次使君方便時,也能給咱們行個方便。”
劉遨道:“這還用說?她就是不捎帶,我也要送給二十三娘一些書的。”
兩人匆匆收拾好,開具了單子,連同信一並交給了祝青君,祝青君也含笑接了,裝車之後便回普安州。
劉遨跟著祝纓送了一程,由掛念劉昆又想到了遠隔千裏的父母親人,祝纓也讓祝煉為她們捎家書了,此時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心既惆悵,不自覺跟在了祝纓身後。劉衍默默地又跟了上去,三人一言不發到了書房,祝纓問道:“想二十三娘了?”
劉遨道:“有點兒,不過她離得也不遠,真想得狠了,也就去看她了。倒是家裏人……”
劉衍道:“在家的時候,也恨他們為什麽心狠,為什麽……離得遠了,又容易想起昔日的好來了。”
劉遨道:“便是原本的許多不好,細細一想,也多半不是因為不愛我們,隻是他們不懂。天下沒幾個人能像阿翁那樣看得明白、有魄力去做,有節帥這樣的故人值得托付。”
祝纓道:“嗯,能這麽想也挺好。隻要主意正,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有點兒心事不是壞事。”
劉衍因姑姑的話觸動心事:“是啊,以太翁的見識也隻能為我們找得到安南一處樂土。安南之外,歲月依舊。如今丞相有賢能之狀,我竟不知道是該盼著它好還是不好了。有時候在想,我也知道,天下大亂士庶遭殃,可憑什麽隻有我們受苦呢?要苦,大家一起苦好了!反正太平盛世,十二娘也還是死了的。”
祝纓道:“我年輕的時候,還沒有安南。”
兩人的眼睛睜大了一點,祝纓慢悠悠地說:“‘找’之外,還能做點別的不是?”
劉遨道:“我們比不得您。”
祝纓搖了搖頭:“我入仕的時候,什麽也不懂,混口飯吃而已。”
劉衍道:“人比人還是有差別的,要是沒有自知之明,就什麽事也做不成啦。我們願附驥尾。”
祝纓失笑:“你們正在最有誌氣的年紀呀,要是我死了呢?你們附誰去?”
“節帥?!!!”兩人不樂意了,大家閨秀的驚訝生氣樣子也是很美的,聲音裏帶一點嬌嗔,聽著讓人舒服極了。
祝纓道:“不要說‘附’,要說‘選’。嗯?”
二人臉上還帶一點粉紅,點點頭:“是!”劉遨補充道:“到安南是阿翁的安排,留下來,是我們自己願意。”
祝纓道:“既然這樣,是不是得再多幹點兒事?”
“啊?”
如何“使用”劉鬆年這些寶貝,祝纓也是慢慢摸索來的。打從一開始,她身邊就沒有類似的人物,她自己也是以“實力”起家的,這方麵經驗是欠缺的。這兩年,除了學校、編書、擬稿之類的活計,她漸漸發覺出她們的“效用”來了。
祝纓笑眯眯地說:“要不,你們試著開宗講學吧。現在幹的,就是個普通博士能幹的事兒。編了書不假,也沒什麽名氣呀!像花姐……”
她頓了一頓,道:“她有正經的弟子呢!你們也要有。我不要你們變成孔孟,不過可以效仿嘛!”
“我們現在,也在教學……”劉遨有點慌亂地說。孔孟?想什麽呢?而且現在也是老師啊!怎麽教不是教的呢?
祝纓道:“照本宣科與言之有物還是有差別的。一講禮,一講法,講安南的規矩。人與人是不同的,拿著一樣的書、上一樣的課,最後一樣的去幹活是不行的。得有些天資更高的人,繼續鑽研、傳下學說才好。”
劉衍也覺得自己學問還差著些:“恐怕與大儒還差得遠。”
“教學相長,你不開始就永遠不如人。你們也不能隻是清談、空談,過陣子,把劉昆調回來,你們仨輪流。三代之治與現在的這些禮法早變得影兒都沒了,世易時移,不與時俱進的學問隻有死路一條。安南現在的書合用,以後未必就合,到時候要修訂,找誰?拱手請來一群祖宗給後人當主子?不行不行……”
二人一陣動搖,終於自幼受的教導的影響還是占了上風,讀書人,誰不想呢?“天下文宗”家的,不能一直平庸。
劉遨道:“我們願意試試,不過現在我們也還沒個章法,乞寬限數年,先將學校辦起來。待學生們能授課講學之後,我們必潛心鑽研。”
“行。”
二人放鬆地笑了,再想起父母親人,惆悵之感便淡了許多。又想:不知他們怎樣了,倒是我,似不辜負阿翁。
……——
劉家人日子還是照過的,直到祝煉把劉遨的家書送到了劉府。
劉鬆年做的決定,子孫倒不是完全不敢反駁,人都走了,陽奉陰違一點也是可以的。但是他們一個比劉鬆年聰明的都沒有,沒玩過老頭兒,老頭早早把一切都算計好了。劉府後人也沒有去追索跑掉的女孩子,隻是在家中不令人再提起他們。
旁人尤可,親生父母心裏還是有事的。
收到家書,自有罵著“狠心的鬼”,暗夜在被窩裏流淚的。當麵對著祝煉,還是要客客氣氣地,又要詢問三人在安南的生活,又試探地詢問祝纓有什麽安排。
祝煉微笑道:“男女有別,令嬡的事我是不太清楚的,不過節帥也是女子,會照顧好她們的。”
做母親的又想詢問安南婚俗之類,很怕女兒吃虧,希望祝纓能免看在劉鬆年的麵子上妥為安置。哪怕不給她們婚配,也別亂配。
祝煉也請他們寫回信,言明自己可以捎帶家書。家裏女人想寫,男人卻斷然拒絕,以為既然走了,就當不知道了。
祝煉見狀,也不再糾纏,放下禮物就離開了。他此行跑了幾處府邸,都是祝纓故人家,劉府隻是其一,倒也不顯眼。隻是心裏覺得劉鬆年這些子孫,確實不如劉鬆年本人。
回到住處,王叔亮又派下了帖子要他過去。祝煉是先到鴻臚寺報到,再與戶部辦了交割,接著四處派信,王叔亮處是第一個去的,然後是陳府、施府、鄭府等處。王叔亮此時必是已經看完了信,有話要問的。
祝煉從容去了王叔亮府上,王叔亮拜相之後便又搬進了當年王雲鶴的府邸裏,府是舊府、人卻換了一個。祝煉對這兒也算熟,一路進去,發現布局也沒有大的變動。
王叔亮本以為祝纓會對“培養人才”有什麽特別的交代讓祝煉帶話過來,豈料祝煉卻說:“老師說了,就這些。她要管得再多了,又要有人猜忌了。”
王叔亮唯有苦笑,話鋒一轉,問道:“你近來在京城四處訪友,有何感觸?”
祝煉認真道:“米價比我們離開的時候貴了十文,看著像還要漲。”
王叔亮歎了口氣,現在麵對的不是“諸侯”而是“豪強”,要收“豪強”手裏的兵,也不容易。他說:“正在平抑米價。”
祝煉道:“兼並的事,已經有點晚了吧?”
王叔亮慨然道:“總是要做的!”
祝煉拜了一拜,沒再做評述。王叔亮也在想,如果祝纓和她手下這些人還在朝中,事情是否會順利些,最終一個字也沒說。
王叔亮最後提醒祝煉:“在京中還是謹慎些好。陛下對你老師,有些成見。”
“是。”
……
王叔亮之外,陳府也是下帖子請的。
陳萌還沒有按計劃離京,他身體時好時壞的,之前要動身,不想病情加重,隻得留下,現在還在休養。祝煉前幾天登門,他病著不能見客,現在終於好些了。
長久不見,陳萌頭發全白了,問了祝纓好之後,又問了花姐的情況。祝煉都說了,陳萌道:“與太夫人葬在一處,可不絕祭祀,也算好了。”接著,欲言又止。
祝煉道:“另一位,老師也會照顧好的。”
陳萌咳嗽了一聲,問道:“你老師,可曾評說過諸位皇子嗎?”
“您的意思是?”
陳萌皺眉道:“有些麻煩呀。”
“願聞其詳。”
“也好,你也該將些消息帶給她。”
皇宮裏的事情,外麵的人很難窺見。但是丞相們自有消息渠道,其中一個就是他們的夫人。夫人們可以進出宮廷,能得到多少消息,就看各人的本事了。陳夫人顯然是比較合格的,至少麵上的事情都看出來了,也都帶出來了。
穆皇後雖然年輕,反而有一點穆太後的風範,行動有章法,行事也頗周全。近來似乎有孕,但這讓皇帝有了些許的困擾。
皇帝將他的幾個成年的兒子封了王,這個很正常。皇子封王的時間不固定,絕大部分是在婚前,封了好開府娶妻,也有一些得寵的,很小的時候就有了王爵。但是皇帝似乎在打算給兒子實際的封地。
陳萌頭都大了,這破皇帝又也想培養宗室勢力了,跟他爹先帝似的!真不夠添亂的!
陳萌覺得皇帝十分之扯淡!他雖然休致了,但仍然覺得現在還是得趕緊再個太子,以安天下人心。皇子宗室,還是先算了吧!如果祝纓有建議,他也想聽一聽,再與其他丞相串連,把人推上去,他也能安心回老家養老了。
祝煉心道,這是個什麽事兒?才好了一點兒,皇帝就又要給大家添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