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541章 果決

劉昆寫檄文的地方,離前線尚有百裏。西陲守將等各派了信使、將校之類前來迎接、應卯、訴苦,都希望知道祝纓此來的安排,如果能戰,也希望她能盡快地帶兵前去解圍。

祝纓接下來的命令卻是:“先休整三日,再議。”

劉昆埋頭罵人去了,王允直聽了吃了一驚,距前線百裏,已經不太遠了,救兵如救火,趕路走得就不算快,臨了又要停?他十分的不理解。與他同樣不解的人也不在少數,不過入了軍中,許多關係都要往後退一步,第一重要的就是令行禁止了。他們都不敢貿然發問,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今天是肯定要休息的,預備稍後再私下詢問。

須臾,劉昆的檄文寫好了,祝纓看了看,道:“就這樣,發出去。”

各將校還要分頭巡營,都先散了。

王允直不在將校之列,他在外麵繞了一圈,重新回來求見。

祝纓將在地圖上點點畫畫的筆往旁邊一放:“有事?”

“是。”

“過來說吧。”

帳內點起巨大的牛油蠟燭,光線又亮了一些,橘色的火苗照在祝纓臉上,顯得人愈發的柔和慈祥。

王允直道:“君侯,我不明白,為什麽還要停下休整?我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咱們離京時走的就不堅決,路上又慢,現在又停?會不會影響士氣誤事呢?”

祝纓道:“這句話是這麽用的麽?”

“誒?不、不是麽?”

祝纓道:“越是急,越不能急。你說的,那是對上了之後,咱們現在是什麽?是戰前。不準備好了,拿什麽打?禁軍有多少年沒有正經打過仗了,你知道麽?樣子是不錯,可戰場上,不會有畫好的線讓你走、標著布陣。四麵喊殺的時候,腦子都是懵的!長途跋涉,上陣之前他們需要休整。”

“可是,如果不親臨戰陣他們永遠都是新兵。”

“新兵是最容易死的,上陣之前,得設法讓他們少死一點。”祝纓說。

王允直還是不能很理解,他書讀得不錯,性情也還算好。這一路的生活既不如在京城精致,甚至不如出使安南的安逸,他也都忍耐下來,並沒有開口抱怨。眼下卻是真的不太明白,乃至有了一點情緒:“兵貴神速,拖著也不是辦法吧?”

“這叫準備。”祝纓說。

王允直聽她說到這裏,就知道不能再逼問了,隻好最後說了一句:“晚輩冒昧,不識君侯安排,隻是心憂西陲,還請君侯明鑒。”

祝纓點了點頭:“你們明天再來,我安排。”

有安排就行,王允直勉強壓下了情緒離開了。

祝纓卻沒有閑下來,她召來了守將所派之信使、將校,詢問前線情況,再製定具體的方案,一直忙到半夜。

次日一早,祝纓擊鼓召集眾將,一起看沙盤,安排接下來各自的任務。

祝纓先問大家對西番兵了解多少、對現在西陲的情況了解多少。這個知道的人並不多,大概都知道雙方正在交戰,己方在保持守勢,對方是攻勢。了解得多一些的還知道,西番通常不會堅持太久,這次一直耗著是有點邪門。

祝纓道:“因為,即使是堅壁清野,他們也還是拿到了好處。桑奎,你說。”

桑奎便是邊將派來的將尉之一,麵相粗糙,皮膚仿佛被漫天的砂土染成了淺黃色。他說:“他們搶……”

番兵也是兵,出動也得糧草,死傷也需要有對等的收獲。昆達赤他們的經驗越來越豐富,連攻城的技藝也更精進了。除了在村寨不斷有小收獲,甚至洗劫了一座城池。如今更是出動大軍圍困了州城,城裏的糧食消耗的速度驚人。虧得姚辰英重視這裏,屯了不少糧草,否則現在就該吃人了。

同時,西番還在揀軟柿子捏,不斷蠶食附近小寨。當然,也付出了代價,西陲與他們是“老朋友”了,對他們的戰法也算熟悉,也並非完全龜縮在城中不出,也有迎敵、追擊的時候。

總的來說,西番收支能相抵。但對西陲而言就完全不是這麽回事了,因為仗是在西陲的土地上打的!戰爭的破壞之下,無論誰贏都是當地輸。

桑奎懇求祝纓:“相公,還請早日救百姓於水火。您早日發兵,咱們裏應外合,內外夾擊,既能解州城之圍,也能敗退番主。否則,就算城不破,也要易子而食了。”

年輕的將校聽了,臉上都露出憤慨的神色來,紛紛請戰。

祝纓道:“爭什麽爭?一股腦上去,沒個調度協調,自己人就要先踩踏起來了。西陲兵久戰疲弊,禁軍沒有經驗。還是用禁軍,先將士氣調動起來吧!林風,去抽各營精銳,桑奎,你領路,先不要去州城,先去尋個小股番兵……”

番兵不時有四出擄掠者,祝纓先盯上的就是他們。出重拳,先打個小的,讓士兵練練手、挨挨揍,林風有經驗、桑奎熟悉地理,精銳準備佳、人數多,能夠保證先打贏。但沒有經驗,一定會被胖揍,可以讓他們不要太輕敵。

林風不問一聲,答應了就去。

年輕的將校們雖然嫌這仗小,但第一仗,紛紛請命,都說自己的兵是練得最好的。祝纓便點了其中五人,各帶麾下數百加入。

“其他人,觀戰。”

這一仗打得很熱鬧。

起初,奔襲番兵的時候,桑奎就有點不滿,這些援軍看起來精神是不錯的,卻缺了點味兒。上過戰場殺過人的,跟沒有真刀真槍幹過的,氣質是不同的。林風的土兵裏有一半有點味,另一半氣味也很清新。禁軍就更是如此了。哪怕他們看起來確實是經過訓練的,並不算懶散。

襲擊番兵的時候,也隻有那一半的土兵顯出老練,新人要麽猛衝,要麽猶豫。這群傻子還忘了一件事——奔襲,確實需要靠鼓噪、鼓噪呐喊壯聲勢恐嚇對方,但時機也很重要。傻子們喊早了,提醒了對方。

桑奎鼻子快要氣歪了。

番兵這裏,起初看這許多人來,也嚇了一跳。以前也有這樣的小股部隊反被圍殺的,但是劫掠來的東西又有些舍不得。猶豫之下,雙方交鋒。番兵略氣短,開始被壓著打,很快,他們發現了對方手上也不夠硬。

那就不客氣了!

這邊林風、桑奎都有經驗,壓住了陣腳,再組織反攻。雙方竟然在一場小遭遇戰中打出了拉鋸的樣子,精彩得要命。但是,觀戰的人中卻有一半看不明白,蓋因雙方短兵相接的時候,不是一條直線你東我西,而是犬牙交錯,能看出那條分界線的,就已經合格了一半了。

祝纓索性點了祝彤的名,讓她來解說。

祝纓對王允直說:“他們沒有經驗,所以急不得。”

王允直頭臉都紅了:“是我無知。”

祝纓道:“現在看到了、知道了,不就行了?這樣的事我見過許多次了,你以後見得多了也就知道了。”

然後率眾回營,待林風等到回也攜戰利品回營,才重新開始點評。戰利品要先分類,從百姓那裏搶回來的,還回去。繳獲敵人的,可以留下分成。

有功的,重賞!有過的,責罰!

然後開始講評這一戰,今天出力的,休整,其他人,拔營後準備下一仗——也是打小規模的接觸戰,並不緊接著就大軍壓到對方大營麵前。

……——

番主大營已經知道祝纓要來的消息,“祝纓”這個名字他們並不陌生,先前交過手,後來與安南不斷有些往來。

昆達赤就說:“都傳說她又做丞相了,沒想到是真的。東邊的皇帝和大臣真是沒意思,以前不要人家,現在又叫了來,一把年紀來打仗!嘿!不必慌,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她從來不自己往前衝。她一向謹慎,不會馬上就決戰的。”

他也下令,加緊攻城,要在祝纓發動之前把這州城打下來搶光,然後火速撤退,讓她白跑一趟。

她要追擊,就在後隊設伏。看誰打得過誰。

上一次打仗,昆達赤認為自己是未盡全力的,當時那是另有目的。不想卻成就了祝纓的名聲。這一次,祝纓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昆達赤出兵,完全是因為這個機會太好,胡人派使者同他約定,一旦功成,西陲隨他處置,反正朝廷是抽不出手來對付他的,胡人不與他爭這個。而齊王也默許了他的行動。他也曾問過胡人從中能夠得到什麽,胡使隻是嘿嘿一笑,當然也是要子女財富了。

番人的消息,皇帝確實死了,兩個兒子在爭皇位。爭位這事兒,昆達赤也很熟悉了,認為這確實是個機會。於是,隨便找了子民被販賣做奴隸的借口,他就打過來了。

邊境上互相販賣奴隸是很常見的,就算各國想管,也難免有漏網之魚。更何況邊陲之地本就人員複雜,難以統計?

因為利益足夠大,昆達赤一把年紀才親自糾集了大軍,番兵才能堅持這麽久。

聽到祝纓靠近之後隻打小仗,昆達赤便說:“怎麽樣?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果然女人打仗,就是這麽不痛快!該讓她知道什麽是男人的打法了!”

惹得大帳裏一陣怪笑。

笑完了,他們加緊攻城。

州城這裏已經熬了挺長時間的圍城了,虧得是是西陲,很有經曆,人心還沒有絕望,隻是刺史和守將的火氣略大而已。城中也有老人說過祝纓“當年”是很體恤人的,可是體恤體恤,怎麽就不見人來呢?

也有人懷疑,她是不是年老了反而膽小了?

城下的拋石機往裏扔石頭,也不知砸破了幾家房頂。昆達赤親督大軍,他口上說得輕鬆,心裏也是有點著急的。畢竟祝纓這個人,穩,有可能讓他拿不到那麽多的收益。現在搶著一點兒是一點兒。

雙方七日裏打了三場,守城的牆頭損壞,正把城裏的石頭往城牆上搬,以作防守之用。攻城的也在修理器械,準備打下一場。

次日,雙方再次開戰,又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攻防戰。

起初,守將還數著日子,打到天昏地暗的時候就忘了,還要現問左右,才知道又過去了幾天。

這一天,守將一條傷臂吊在頸上,肚子裏罵著祝纓,嘴上罵著昆達赤,罵罵咧咧地指揮著:“蠢材!現在先別放箭,等他近了再放!這哪有準頭?!到現在還要我教這個?”

城下響起號角,番兵再次攻城,守將又罵了起來:“就不能好好當個蠻夷嗎?你造什麽攻城車?”

正在僵持時,遠遠地,大隊人馬銜枚而來。王允直有點興奮,想說話,又有點不好意思,於是戳了旁邊的人,呲牙噝噝地漏出幾個音節:“施兄……”

施君雅心道:別,你比我年紀大。

祝纓觀察著戰局,到雙方膠著了,才說:“擊鼓!”

祝彤當先一騎衝出:“殺!”

王允直和施君雅也想衝,被祝纓喝住了:“現在別去添亂!一會兒你們隨我打掃戰場!”

桑奎早按捺不住了:“相公!我也去!”他緊隨其後,一路跑一路喊援軍到了!喊的還是雙語。

人馬與人馬絞在一起,外行們又看不清誰是誰了。

到半日後,殘陽如血,昆達赤才遺憾地看一眼“祝”字的大旗,下令退後二十裏紮營。

……

刺史、守將率眾相迎,草草收拾了家裏的百姓們也擠出來一大群圍觀援軍。

守將這回不罵了,笑著道謝,拍著純熟的馬屁:“不愧是相公,這裏的人都說,三十年前,相公威振西陲,隻要您來了,咱們就有救了!”

祝纓道:“也是將士用命,百姓齊心。好了,閑話不提,我們先紮營。”

刺史吃了一驚:“你不進城嗎?”

祝纓道:“我自然要去安撫百姓,不過,大軍你這兒盛不下。接下來,各陸續會有援軍到。我要坐鎮大營。”

當下先定營盤,再安排各軍營地,又收治傷員等,直到天擦黑,祝纓才進城與刺史、將軍一同議事。

先則二人匯報了情況,州城抗了這麽久,損失不小,急需補充。不但百姓,官吏也折了不少,青壯也是。他們希望能早些把西番驅逐走,這樣才能開始恢複生產。

祝纓道:“我已令各州府來見我了。見了再說那些。眼下幾件事——”

本地傷兵輪休,老兵帶她的新兵。接著祝纓又給刺史分派任務,要安撫城中百姓,統計戶口、損失、剩餘的物資,好按需發放物品。在其他援軍會合之前,不能出岔子。

刺史的胡子兩個月沒有修剪了,亂七八糟地,胡亂一捋,道:“隻怕一時難以計算。”

“江珍、趙霽、小付……王允直你也別看著了,一起幹活!施君雅,你與林風、祝彤一道巡營去。”

當晚,祝彤、林風帶人殺奔敵營,一陣衝殺,放了一把火,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跑了!昆達赤才說祝纓是個謹慎的人,沒想到她一來就抽了兩巴掌,昆達赤臉上火辣辣的。盛怒之下,他派兵追擊。

此時祝彤等人已經跑遠了,追兵隻能看著隱隱的火光追著,心道:怕是追不上了,我們到城牆下轉一圈就回。隻說他們害怕,跑遠了。

豈料中途突然響起一聲哨音,接著箭雨仿佛從四麵八方飛了過來。

昆達赤又挨了第三下。

他反而冷靜了下來,下令再退二十裏,然後放出斥侯。他也是行伍經驗豐富的人,不肯輕易就走。這座城,他已經圍了許久,就快打下了!

他又還有另一種想法——你們都來守這裏了,別處就空虛了,我去搶一搶試試。

番兵退去,城中一片歡呼,祝纓又派斥侯,得知他們並未走遠,下令盯緊。然後問將軍:“你們的俘虜裏,有無昆達赤王子的部眾?”

守將搖頭:“沒有。”俘虜都很少,一般都殺掉了。

最後是在禁軍的俘虜裏找到了幾個,林風與他們交談,證實了是昆達赤長子的部從。

祝纓下令放了他們,條件是帶一封信回老家,交給大王子。

信還是讓劉昆起草,雙語,意思比刀還鋒利:你把你爹後路給斷了,也不用幹別的,他沒了吃的,大軍得餓死。我想他死,這是肯定的,他死了對你也有好處。跟著他的各部權貴也就完球了,你正好當家做主,不受鉗製。

對了,再給你講個故事,當年你爹是這麽對你大伯的,哎?你有弟弟的哦?你爹帶他在身邊,是吧?你爹要是死在戰場上,會發生什麽呢?

我再教你個辦法,你如果是個好孩子,就把這信交給你爹。他一定會很喜歡你的。每一個父親,哪怕自己手足相殘,也很自信自己的兒子會聽話。

信和人都放走了。

信的內容,其他人並不知道,大家隻知道戰場陷入了靜默。

年輕的將校們又坐不住了,結伴來找祝纓請戰。打頭的是金彪的兒子金大海,這小子因祖上的淵源,在祝纓麵前常多說幾句憨話。比他爹金彪多讀了幾本書,可惜這上麵沒有天份,依舊走了蔭職武將的路子。

金大海走到帳外,就聽到裏麵祝纓的聲音在說:“都說我打仗不痛快,不純粹,好弄巧,他們懂個屁!軍國大事,沒有痛快的!

要學會配合,不能隻憑將士用命。一說武將,就要與文臣對著講,其實不是的。文武應該是一體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當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應該隻盯著一點。

要贏一場仗,兩麵都不能少。都給我抄一抄孫子兵法吧,那個……你們抄起來不吃力。”

金大海聽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現在要衝過去生擒番主是沒戲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纓並不是衝他,是祝青雪與趙霽來打的小報告,告訴她,有人手癢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纓因而有此一論。

祝纓也微有鬱悶,如果是鄭侯、冷侯在時,根本不用解釋這許多。但是這些年輕人、中年人,這些道理卻是欠缺的。他們中也有書讀得少的,還有怵讀書的,字認得都少,要吃透這一層就更難了。

王允直、施君雅這樣的人,道理他們能明白,但他們又是文臣,還不太接地氣,與武將、尤其是品級不高的將校很難說到一起。他們一張口,人家就嫌酸、嫌他們不知人間疾苦,麵上客客氣氣的,實則聽不進去他們的說教。

還有些祖上有名將、現在領軍職的,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二半調子,於是哪邊都不如。

祝纓隻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讓兵士一直閑著,祝纓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麵番兵。附近的援軍在她身後紮營,這樣可以防止對麵趁援軍立足不穩的時候掩殺。

直到所有兵馬匯齊,祝纓才重新排布。

再讓劉昆寫一份給昆達赤的檄文,斥責一下:怎麽又是你?不是都說好了要講和的麽?你咋又來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著趁別人家死了爹來占便宜,想沒想到自己也有兒子啊?你幾歲了?

每一個父親,都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權威,兒子們必須聽他的,沒有二心。不過吧,我聽說每個父親都希望兒子像自己,想想你當年幹過什麽吧,你兒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達赤大怒,也回罵:你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兒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說別人父子,你也沒後人!

祝纓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麽都沒了。你的兒子未必聽你的,青君姓祝,隻聽我的。

她這裏做著準備,昆達赤也沒閑著,他也重新調整,雙方對峙了起來。先是小摩擦,大小十餘戰,互有勝負。祝纓開始集中力量,一點一點清除滲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動,都集中到昆達赤周圍。

終於,十一月裏,雙方大戰一場。

昆達赤兵作三路,也不衝城池去了,隻想消滅掉城外的生力軍。祝纓的新兵也變成了老油子,頂住了對方的攻勢,祝纓中軍不動,自作誘餌。祝彤、林風埋伏,禁軍、西陲作兩翼。

雙方戰到一半開始下雪,最後雪堆得半尺厚,雙方才拆解開來。昆達赤沒有占到便宜,倒折許多兵馬。天氣又變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纓這裏倒是準備充分,恨得昆達赤發誓,回去之後一定要把賣給祝纓厚皮禦寒的邊將給殺了。

然後是和談。

雙方的使者來回了數次,昆達赤這邊把責任都推給了胡使:我們本來是訂的盟約,朋友家裏有難,我是來幫忙的。胡使說,齊王是長子,我當然要維護齊王。沒想到他們包藏禍心,我最近才知道,原來你們的太後說齊王才是壞人,那我當然聽長輩的。

祝纓這裏,依舊數落昆達赤背信棄義,你自己數數,你都反悔過多少次了?!

雙方你來我往,昆達赤處最後說了:要不,我陪你在這兒等著看齊王和胡人?就大軍防著我?

雙方各退一步,昆達赤要求安南不與朝廷夾擊西番,祝纓要求昆達赤依舊稱臣,上表謝罪,再把胡使交給祝纓。

雙方又扯皮,眼見過年,昆達赤急了,才最終同意。

祝纓卻並未馬上向朝廷請示撤軍,而是親自坐鎮,看昆達赤大軍緩緩退去。直到次年初,傳來消息,昆達赤家自家又起了紛爭,她才搬師回朝。

……——

前前後後,近一年的時間,祝纓終於回來了!

陳放也鬆了一口氣:如今戶部尚書這活,真不是人幹的!兩處用兵燒錢,還不算國家日常的收支。終於,可以省支這一筆持續流失的錢糧了。

祝纓卻不能讓他太輕鬆,跟著祝纓一同回來的,還有撫恤與封賞的名單。祝纓做事,從不苛刻下屬,有過的必罰,有功的也必有相應的升賞。朝廷不同意,她會為下屬爭取。

祝纓直接麵聖,將名單遞給了皇帝:“陛下,這些都是與您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這些,年紀稍長,老成持重,現在正當年。現在,保境安民都要他們出力。”

皇帝越發憔悴了,有氣無力地道:“非是我不願,還北地未平呢……”

“正因如此,才要給北地打個樣,讓他們知道,朝廷不會虧待有功將士。再者,這些人父兄都是我的舊人,將他們托付給我。我想,我多大年紀?能帶他們到幾時?不如早放手。陛下,他們都是去年才重新啟用的,底子幹淨。我想把他們轉托給您。”

皇帝的心跳得厲害,臉上紅色越來越重,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咳!”

陳放得說,跟祝纓作對,是真的難受!

皇帝同意了,丞相同意了,可錢從哪裏來?

陳放跑到了政事堂,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您得給我個主意。”

祝纓往他身邊一蹲,說:“宮裏花錢太多了。”

“噝——”

祝纓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找個人,幫齊王罵一罵兩宮和皇帝奢侈吧。錢,不就能省下來了麽?”宮裏還有好幾場大慶典沒辦呢,都省省得了!對了,宮女宦官要那麽多幹嘛?裁一裁,省錢。

祝纓又看了一眼施季行,大理寺也該拉幾頭年豬出來殺了。

那這個可以!

陳放也小聲說:“誰啊?”

祝纓心道,當然是劉昆,我身邊還能有誰?

陳放爬了起來,嘀咕道:“這些都是小巧,一時應急。真正該做的,還是開源,抑兼並,括人口,國家才能真正好起來。”說著,竟真的傷心了起來。

王叔亮一直看熱鬧,二人咬耳朵時他就非禮勿聽了,待陳放感慨,他說:“這才是大臣的樣子啊!可惜抑兼並的事情數次中斷,眼下又有齊亂未靖,待北地奏凱,就該著手啦。”

祝纓道:“那也得先準備一下,朝廷就拿一張紙去抑兼並麽?”

“要準備,當然要準備啦,”陳放說,“還得有人呐!”

這話又戳到了王叔亮的痛處,他和施季行是著手了,可這人還沒養成。他問祝纓:“您……有何良策?”

祝纓雙手一攤。

當年,她南歸之前,已經做了準備了,可惜了,三十年過去……鋤頭柄也爛光了吧。

“在西陲這大半年,倒有幾個,可是放在西陲都不夠用。那裏百廢待興,屢遭兵火,不能輕易放棄,還是留在那裏用吧。其他的,你多費心。”

王叔亮頓足道:“怪我早年不夠剛強,不敢任事。”

祝纓道:“已經開始了,就不提當年了……”

三人正說話,忽有人白著臉跑過來找陳放——陳萌病危,陳夫人又要請祝纓也過去一趟。

王叔亮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去吧!部裏的事先放一放。”

陳放拱一拱手轉身就走,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摔倒了!祝纓及時出手,卻低估了他的體重,僅僅保住他的臉沒有直接拍在地上。

祝纓道:“我送他。”

王叔亮點了點頭。

陳放這樣子騎馬恐出意外,祝纓叫了輛車,把他塞到車裏,一同回了陳府。陳夫人正在榻前,聽說兒子來了,忙問:“祝相公呢?”

祝纓道:“來了。”

陳夫人示意兒子去看丈夫,自己卻與祝纓低語:“這死鬼,看著像是糊塗了,眼都直了,必要見你,說有事要問。他要胡說八道,你萬莫放到心上。”

祝纓點點頭,陳放又來請祝纓進去說話,母子二人都很疑惑,陳萌會說什麽呢?要說托付兒孫,已經托付過了,且不必再言,祝纓也是個厚道人。

祝纓站到了陳萌的床前,俯下身,陳萌的手伸出來在空中胡亂抓了一把,吃力地道“到底,是哪一個?”

陳放心道:太子?已經立了。繼任的丞相?會是誰?

陳夫人眉頭正緊,聽祝纓說:“無論是哪一個,都活得很好。”

陳夫人麵色慘白,雙腿一軟,陳放又搶著要扶她:“娘,怎麽了?”

陳萌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帳頂,頭一歪,死了。

祝纓歎了口氣:“大郎,具本奏上吧。嫂嫂,把二郎他們都叫回來吧。”

陳夫人道:“哎?哎!哦。”

陳放得去寫奏本,祝纓與他一同走出去,祝纓道:“鴻臚寺那裏,我打招呼。你們丁憂,不要猶豫,趁我還在政事堂,為你們家看三年,我盯著你還朝。”

陳放拱一拱手:“多、多謝姑……”

他忽然住了口,問道:“剛才,我爹的話,與‘姑姑’有關係,是麽?他總讓我們拜見兩位姑姑,我母親也知道?我……”

“你不用問她啦,她也未必願意提這件事。去問問馮家吧,當年他們家的義仆,挺出名。”

“是……”

……

祝纓又要辦陳萌這一件事,這件事反而簡單,自己上祭儀,讓鴻臚寺上點心。戶部尚書雖然空著了,王叔亮就請祝纓先盯一盯戶部,祝纓可以自己克扣宮裏的花費了,再不用陳放配合。

眼下就隻剩一件大事:齊王。

祝纓不打算親自北上,陳放一丁憂,她現在也走不開,且姚辰英在北地這麽長時間也漸漸穩住了局麵,自己過去就是搶功,不好。不如在後方做些事情,將姚景夏等人調到北地,也算圓了他的心願……

心裏將各種事務一一安排好,又回政事堂,施季行也聞風到了,三人湊到一起,重新安排了朝政。

施季行也不介意殺幾頭年豬,三人的步調很快統一,當下具本,又給皇帝提議。王叔亮執筆,祝纓道:“對了,你們的子弟,我隨便用了哈。戶部要我盯,我得有人手。他們要是回家哭訴幹的都是刀筆吏的事,又或者天天算賬,你們不許護著。”

兩人都說:“不會,不會。你隻管調-教。”

陳萌的過世,三人都有點點傷感,但此時說著國事,心情卻著實不能算壞,王叔亮寫完了奏本:“二位,來瞧瞧?要是沒有什麽錯訛,就署名吧。回來咱們再斟酌,我想當年先父與施、陳二位老相公也曾為國儲材,得一子璋,天大幸事。如今我們也當效仿先人,哪怕得幾個江政呢?”

施季行也說好,祝纓道:“你們拿定了主意,我自是讚成的。”

三人相視一笑,後麵宮中隱隱傳來響動——太皇太後死了。

哦豁,又可以省一筆錢了,她,就先不罵了。祝纓想。

三人忙去見皇帝,隻見皇帝眼睛紅紅的,眼中含淚,看起來並不想在祖母的喪禮上省錢。

施季行對皇帝說:“陳萌也故去了,陳放丁憂,戶部現在無人主事,我們議定,由子璋暫管。”

皇帝望向祝纓,動情地道:“太皇太後的身後事……”

祝纓截口道:“太皇太後有遺言嗎?”

“唉,要我勤政愛民,做一明君。善待兄弟,孝敬母後……”

祝纓道:“有落在紙上嗎?”

“說的時候已然有氣無力哪裏還有力氣書寫?”

祝纓道:“那,這遺言或許還沒說完。您看,人活一輩子,到老了,就是關心晚輩,必要妥當安寧、綿延不絕才好。一是娘家的,二是婆家的。從來賢後,無不約束外戚,唯恐在自己身後犯法,法不容情。她雖不提自己娘家,您也要照顧到。老人家憂心齊王不孝、殘害兄弟……是吧?請召嶽夫人入宮,她是嶽氏女,太皇太後要她代書也說得過去。做成一篇文字,以彰太皇太後之德,豈不是您的孝心?”

皇帝不哭了!

最終太皇太後的喪儀也是“從儉”,還是她自己遺令裏寫的。

……

祝纓算過了,單這一筆錢,就能讓有功將士的封賞寬裕起來,不用擠別處的費用了。

當晚是王叔亮值宿,祝纓心情不錯地回到了府裏,又收到了一條不錯的消息。

消息是安南來的,自祝纓拜相,投安南的人就變多了,明顯水平也高了一些。

尤其女子也多了起來。

劉遨正在準備新一次的科考。

祝纓將信函給劉昆看了,說:“忙不?”

“還應付得來。”劉昆謙虛地說。

“那就放半天假,去嶽夫人那裏坐坐。鬆快,鬆快,接下來,咱們會很忙,忙到你沒功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