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同僚
鄭熹對祝纓十分滿意!
因為祝纓的情況與最初設想的有了點偏差,又遇到了裴清、冷雲這樣的副手,鄭熹原定的計劃也就有了相應的修改。
無論怎樣更改,一個願意幹活且願意聽他正確安排的手下都是令人高興的。
鄭熹道:“別高興得太早啦!這二十天怕是你今年最後的清閑日子啦!”
祝纓笑了,她才不信呢!當官兒的日子能比她之前的苦、累?那不能夠!
鄭熹道:“替換死囚的案子雖然結了,事情卻沒有了,陛下的意思,倒查十年,之前十年的案子都要過一遍篩子,你自己算算,這得多少時間?他們已經幹了幾個月了,進展仍是有限。”
祝纓道:“在您手下,怎麽還有人敢偷奸耍滑的呢?”
鄭熹歎了口氣,有的事情就不好跟祝纓講的,與沈瑛、馮夫人家有關的那起牽涉二十年前奪嫡的大案現在也在大理寺辦。皇帝要求,細細地審!甚至沒定下期限,但是時常在問,可比“倒查十年”還要關心呢。
他說:“天下的賊人都等著你查完那十年的舊案再犯新案嗎?”
祝纓忍不住笑了,鄭熹道:“笑什麽?”
祝纓道:“想起那年揀佛豆的事兒來了。”
“什麽?”
“有個小尼姑,她師父總打她、大冬天叫她洗衣裳,我就幫她出氣。她師父揀佛豆,在佛祖前念聲佛、拜一拜,從一個笸籮裏揀顆豆子放到另一個笸籮裏。我就等她揀了大半笸籮,悄悄把她揀好的抓一大把,放到沒揀的那一堆裏,叫她多磕幾個頭。誰不是尼姑過來的?偏她就長成個老賊禿……”
鄭熹笑罵:“小兔崽子,當我是老尼姑呢?快滾快滾,幹好了才有得升遷,幹得不好時,你給我等著!”
“還是您等著看我幹活兒吧!”
祝纓很滿意鄭熹的承諾,她喜歡做些痛快事。就左評事那樣的,她一個人頂兩個完全沒問題的,三個也行!她對左評事完全沒有愧疚,雖然鄭熹也說,先趴一個月試試大理寺的涼熱,左評事他們讓祝纓把舊檔都看一遍,也說不急。
但是這些老油子的本意,是“磨一磨新人的性子,讓他和光同塵”。否則就該給祝纓指出近十年倒查的卷宗才是重點,哪些已經重查過了、哪些是還沒查完的,而不是把她放到整個庫房裏去隨她自己怎麽玩。
第二天,祝纓又到了大理寺,依舊是“看故事”,順手查了一下值夜的排表,她排在第四天。
第四天,祝纓就扛了行李卷兒到了大理寺,皇城守城的兵士已經見怪不怪了,打開行李看了一眼,見裏麵沒有違禁的東西就給放行了。
這一天,吃完晚飯後祝纓沒有早早睡下,趁著值夜,她打著燈籠到了大理寺獄。
大理寺定員的獄丞有四個,獄丞下麵有若幹的獄吏,獄丞和獄吏的輪班不算在大理寺的值夜裏。大理寺的其他人差不多一個月才輪一回值夜,獄丞就四個人輪著來,他們是大理寺最低的官職,卻幹著大理寺“官員”裏最苦最累的差使。
從九品下,一般是流外入仕的人充任,如果祝纓一開始先當個大理寺的小吏,幹得好了升官,也就是個獄丞差不多的官兒。然後再一點一點往上爬,如果能幹,或許到五十歲左右的時候,能混到六品,跟金良現在差不多。如果平庸一點,終其一生可能摸不到七品的門檻兒。
不過,她背後有鄭熹就另說了,幹得好,可能升遷的速度與金良差不多,但最終會因為“不入流”的出身仕途受到極大的限製。從來從小吏做到大官的,都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多的是小吏成為個極小的官,一直混著日子。能夠讀書、參加明法科的考試,是真的要謝謝鄭熹的。
祝纓歎了口氣,對著值夜的獄丞說:“今天我值夜,過來看看。”
獄丞躬著身說:“大人,這邊請。”
祝纓怔了一下:“哦。”
獄丞四十上下了,是從獄吏升上來的,他新任這個從九品也就才幾個月,端的是兢兢業業。獄丞前麵引路,小聲介紹這裏都是按照規定來的,絕對不會再出“要命的事兒”的。
祝纓就站在牢裏,馬上就能感覺到了大理寺獄果然是個高級的地方——這裏居然比京兆獄還顯得幹淨整齊!
大理寺的牢房分男監和女監,紙筆、利器、錢物之類都不許帶入。除了複審的要犯之外,裏麵還關押了為數不少的官員、命婦,按品級,還能讓他們洗澡。
比較幹淨,但裏麵塞得滿滿當當的。
獄丞小聲說道:“這幾個都睡著了,不好驚動。有些案子,大人們隻是進來關幾天,不定什麽時候就又放出去了。”
他又指著裏麵的幾間,說:“這個不怕,他們這輩子都沒指望了,就等著肚裏的貨被掏出來,看是毒酒還是白綾了。”
祝纓注意到,有的囚犯沒有穿囚服,有的囚犯則全身都著囚服。
她看著一間單間,裏麵的人也穿著囚服,但是感覺上這間囚室的位置、大小以及它的門,都顯示出這裏住的人不太一般,問道:“他是誰?”
獄丞給她一個一個地介紹這裏麵的“人物”,目前最大的一個案子就是:“龔相公,龔劼。”
她現在對大理寺的案子還是不太熟,二十天過去了四天了,還剩十六天,她得忙把這些都搞明白。她說:“你有名冊麽?我瞧瞧。”
獄丞拿了名冊給祝纓看,祝纓心道:這是個好東西,我得時常過來瞧一眼。她慢慢翻看名冊,聽獄丞說:“當年他誣告馮侍郎與安王勾連,安王是二十年前妄圖宮變奪位的人,那陛下能饒得了馮侍郎麽?二十年過去了,因為另一樁案子,牽出來馮侍郎當年的一本奏章,他是忠於陛下的。陛下警覺了,要問龔劼的罪。他這二十年,深負重恩,卻不思回報,結黨營私、賄賂公行、以妾為妻……”
祝纓道:“等等,最後混進去的是個什麽鬼東西?怎麽能與前麵這些並列?”
獄丞歎息道:“他那個妾,滿朝上下拜了二十年的夫人,陛下麵前都不知道露了多少次臉了。一朝夫婿事敗,又翻出來啦。那也是個厲害女人,在那邊女監,大人要看一看麽?”
祝纓道:“好。”
又去了女監。
女監人比男監少,獄丞指著其中一間說:“喏,就是那個了,龔夫人。現在還能叫一聲夫人,等判下來,她這個誥命是必要奪了的。”
祝纓又看獄丞手裏的另一本名冊,上麵寫著個詹桂香,想來是她的本名了。這昏暗的燈光下,這女人也是一身的囚服,臉上也有點髒了,她一張臉冷冷的還能看出點年輕時的美貌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祝纓心道:就是你們,弄得花姐家破人亡的呀……
獄丞小聲說:“享受了二十年的榮華富貴,也算值了。虧得陛下聖明燭照,才沒有叫這樣的人再接著作威作福。”
祝纓心道:陛下也不是什麽好人,個奸臣擱眼前二十年愣是沒發現,他瞎啊?哼!
……——
把大理寺獄蹓了一圈,祝纓回到值班,鋪好了鋪蓋,有兩個小吏給她打了熱水來。
祝纓道:“你們去休息吧,不必管我,我再坐一會兒。”
兩個小吏拱手退了下去。
祝纓回憶了一下今天所見,取了值夜的鑰匙,掌了燈,去翻老方當值的那個案卷庫,搜了半夜的舊檔。快到三更的時候,她才收拾好看過的案卷,將門鎖了,回去用已經涼了的水洗漱一下,沾枕就睡。
一夜無夢。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外麵的動靜就非常的大了——大臣們要上朝了,皇帝要準備起床了,整個宮城、皇城,都動了起來。
祝纓麻利地起身,穿好衣服、翻身疊好被子,頭發才梳好,小吏已經敲門問:“大人,該起身了。小人們送熱水進來了?”
他們起得更早。
祝纓拉開門,說:“拿進來吧。”
她洗著臉,突然問道:“你們值完夜也能休息一天麽?”
小吏們道:“也有,不過有時也不休。現在衙門裏事多呢……”
祝纓心道:哦,對了,這個可沒人告訴我。唉,大理寺這地方可真是……
她還想出去逛一逛街的,小吏們這麽一講,她也就決定不回家休息了。原本,大理寺卿是鄭熹,她也不必在這種“不休假”上麵顯示自己的忠心,不過現在事情確實多,讓裴清再挑個理,鄭熹臉上也不好看。
何必呢?
祝纓這一天依舊是“趴著”,又去扔骰子看舊檔。皇帝要倒查十年的案子,有些案子已經重審過了,都有標簽,祝纓就看這些前後兩次審核是不同的人在做,判定有什麽不同,前後斷罪不同的,再由鄭熹、裴清等人裁決,則他們又是如何裁決、依據是什麽。
一氣看到了晚上,她才扛著鋪蓋卷兒回家。
張仙姑巴巴地迎到了大街上,伸手要接她的鋪蓋。祝纓道:“我扛得動,又不沉。”
張仙姑道:“那麽遠的路呢!”
她們家賃的院子比較靠南,位置別說不敢跟鄭府比了,連金良家都比不上。祝纓每天早上去皇城內的大理寺,得走上半個時辰。回來扛著鋪蓋再走半個時辰,張仙姑是很心疼的。她說:“怎麽當了官兒,還要這麽跟逃荒似的?”
祝纓道:“逃荒能有這麽好的鋪蓋?怎麽迎這麽遠?”
“哎,值夜,沒人跟你一道睡吧?”
祝纓道:“那是大理寺,我還是個官兒,我自己一間房呢。”
張仙姑放心了,說:“快回去吧!飯都好了!今天有炒雞子,還買了半隻燒雞。我從你金大嫂子那裏學了燉豬蹄子,等你回來嚐嚐。以後再值夜啊,我給你包上些好吃的,正長個兒的時候,得吃好點兒!”
張仙姑做飯也不咋好吃,不過祝纓吃習慣了,笑著說:“好!”
張仙姑問道:“下回什麽時候值夜?想吃什麽?”
祝纓道:“還早點,怎麽也到下個月了。”
母女倆回了家,祝大接了鋪蓋,張仙姑道:“先擱咱們屋裏,明天我給她曬曬再收起來。”
一家人又吃了飯,祝纓見張仙姑這回也肯多煮一個雞蛋了,就說:“這就對了嘛。”
祝大道:“我也這麽說的——”
張仙姑道:“就你們倆話多!快點吃!吃完早點睡!”
祝纓也不爭辯,吃完了,張仙姑刷碗,她就點著燈再臨兩帖字,日子十分悠閑。
第二天,張仙姑又起了個大早,做好了早飯,祝纓吃了早飯就要去大理寺,張仙姑道:“哎,等等。上回不是說要吃烙餅的麽?我做了,肉餡兒的,你捎兩個去。這大早上的跑一個時辰的路,到了不得餓了嗎?”
她拿藍花布包了兩個餅子,裝到一個小竹籃子裏,邊遞給祝纓邊說:“到了衙門裏再吃,要有爐子,叫他們熱熱。要是沒有,千萬就著點兒熱茶熱水的。”
祝纓提著籃子看了一看,一個小籃子,剛好夠裝點零嘴的,說:“爹這手藝比以前好多了。”
祝大道:“廢話,我的手藝,能不好嗎?”
那是不怎麽好的,祝纓也不笑話他,說:“再弄個大點兒的,萬一有別的用呢。”
祝大粗聲粗氣地說:“還用你說?!我還編幾個大筐使呢!”
祝纓提著肉餅走了。
……
一路到了皇城,守衛見她帶了吃的,說:“可有夾帶?”
祝纓道:“我自己吃的,要不我就在這兒吃了得了,有水嗎?給一口。”
守衛翻了個白眼,對這個芝麻官兒擺一擺手:“進去吧!”
祝纓帶著兩個肉餅到了大理寺,那邊在上朝,她往位子上一坐,小吏就開始忙著招呼她喝熱茶了。祝纓道:“有勞。”翻出自己的肉餅來吃。
就倆,吃完了才覺得這麽吃獨食……那也沒別的辦法不是?
左評事問道:“住得遠,沒來得及吃早飯?買了帶過來的?”
祝纓道:“在家吃了,家母怕我餓,叫帶點兒墊巴墊巴。”
左評事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過呀,也不用令堂每天都起這麽早的!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了,進了京城,何必再這樣呢?我對你講,從你家那裏出來,別急著往朱雀大街上拐,走三條街,就在萬年縣對麵坊裏,有一家極好的早點!花個幾文錢,就能買上極好的胡餅!”
他聞著了,祝纓吃的這餅,肉餡兒的,但是味道一聞就不那麽香,手藝不咋地!
說到吃,老王評事也來了,說:“還有,你把京城地圖對半兒劈,跟那家對著的,有一家早上賣湯餅的,也好!”
八個評事都湊到了一起,七個男人七張嘴,都在講自己知道的好吃的早點。有說羊湯的,有說餛飩的,有說包子,還有賣粥的、賣炸糕的……
祝纓在一串報菜名中啃完了兩個肉餅,兩手一攤,說:“好,我記下了。”可以買來給父母嚐嚐,不過以她的經驗,張仙姑多半是舍不得花錢買早點的,還是會想自己做。
左評事滿意了:“哎!這就對了嘛!對了,千萬不要胡亂去一些小攤子,他們用料不講究!”
評事們都點頭附和。
老王評事道:“哎,他們下朝了。”
眾人一哄而散,祝纓擦擦嘴,漱個口,準備去找今天的“故事集”,今天也與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呢!
等她抱著一疊“故事”走過來,就見屋子裏多了一個人。沒人給她介紹,她也就站在一邊幹聽著。來的是個消息靈通的人,看衣著也是個八品,唇上一抹黑髭,卷起袖子正在說:“太慘了!就站路邊兒吃了口牛肉餅!這都能給禦史參了!朝上吵得熱鬧得緊!”
祝纓瞪大了眼睛,路邊吃口牛肉餅!就被參了?!!!她背了那麽多的律令,沒一條是這樣講的!
黑髭人說完了八卦,一回頭看到她:“這誰啊?”
左評事給他介紹了一下,黑髭人道:“哦哦,年少有為哈!悠著點兒,時間長了就知道了,都一樣!”
左評事道:“他是太常寺的協律郎,楊六。”
祝纓和楊六互相認識了一下,就問道:“禦史這麽嚴的麽?”她不信,真嚴了,能讓周遊猖狂?
楊六和左評事都笑了,說:“嚴麽,當然也是嚴的,不過也是分人、分時候了!”
與所有的衙門一樣,禦史裏也有好有壞,有進取有混吃等死。吃牛肉餅的這位,不合遇到了一個嚴些的禦史,就被參了。不過王評事另有說法:“怕不是與前天頂撞了……”
楊六咳嗽一聲:“我得回去了!”一道煙地跑了。
祝纓問左評事:“那我要是自己扛著鋪蓋卷兒回家,叫他們看著了,會不會被參呢?”
左評事道:“什麽?你幹這個事啦?哎喲,沒叫人看見吧?”
王評事道:“別急,沒參,就是沒事兒。以後誰要再拿這個來說事兒,叫他拿出證據來!小祝,你把鋪蓋就搬到值房裏來,給你騰個櫃子,都放在那裏,用的時候就扯出來用。”
他們一個一個給祝纓安排妥了,好些事情祝纓都是頭一回聽說,心道:放心,我會賴的。
左評事告訴祝纓:“通常不礙事的,不叫人看見就成!隻要小心一些時刻,譬如蘭台換主官了,必要緊一緊皮的。再有,咱們大理寺和他們刑部正在被查呢,也要小心。這些事情都是個口袋罪——有失官體。你背的那些律條,當然是沒有的。”
他們說了很多,左評事最後道:“何必自己弄?叫你的小廝搬取就是了。”
祝纓道:“沒有小廝呢。”
大家都很驚訝:“還沒來得及嗎?那就要趕緊弄一個人,不行,我們給你找一個?花不了幾個錢……”
祝纓兩手一攤:“我沒錢。”
她家裏剩的錢不多了,還得留著下一年的房租、今年的一些交際、下個月的米錢,還想再攢一點錢以防萬一,又想存點錢好買房子。手裏卻隻有陳丞相給的一錠金子是個大頭,其實都隻剩零錢了。
蹲一回大牢,人受罪,錢更是受罪。
前輩們道:“怎麽會呢?你有別的花銷嗎?像我們,養一大家子都還能有個小廝、一個燒火的丫環呢。”
弄了半天才發現,祝纓還沒領俸祿!
左評事道:“你這孩子,成天在這裏不哼不哈的,怎麽也不說一聲?快些領了!我告訴你,要到太倉署去領,唔,你名字已經在冊了,像咱們,是每月上旬領,他們有中旬領的、有下旬領的。也不要看什麽太-祖年間的舊製,那些過了幾十年,與現在都不一樣了——漲了一些。咱們官兒小,沒那麽仔細,相公、鄭大人他們領的與咱們又不一樣,這個不需咱們管。你隻要知道,你每月有錢,每年有糧,年節有賞,衣裳也會折些布給你就行了!”
照左評事說,祝纓的俸祿,包括料錢之類各種折抵,她每個月真的能拿到五貫,看起來與京兆的獄卒差不多。真正的差別在後麵,她每年還能夠拿到八十石的米,這兩樣算是大頭。每年還能再有兩匹布用來裁新衣。換季的時候比如夏天,會有消暑的補貼,有時候是發物,有時候也折成錢。再有她在大理寺每天會食這一頓,吃得也不錯。
祝纓心道,八十石米!一次領了?我家裏又沒有米倉!得先把家裏收拾收拾,再……
等等!
她想起來了,金宅好像也沒有那麽大的米倉呀!等我問一問大嫂。
她謝了左評事的提醒,王評事又添了一句:“領了後,弄個小廝,別自己在街上亂轉了。等叫你參了,你看咱們上頭這些大人,他們一生氣,咱們又得不自在了。”
祝纓道:“好。”
左評事又說:“你明天請個假,不,就今天吧!宜早不宜遲,這個假,大人們是一準兒會批的!”
祝纓隻得把才借來的案卷又還回去,再去找鄭熹請假。
……
鄭熹一看她就樂了:“怎麽?請假找我呢?”
這小孩子一直裝大人的樣兒,辦事看著周到得不得了,不想先是忘了領俸祿,再是直接找自己請假!
“哈哈哈哈,”他笑不可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哪有直接找主官請假的?你幾品?我幾品?叫人坑了吧?越級來找我,不怕得罪上司麽?哈哈哈哈!哎喲,這官場上呀,最忌諱‘越級’二字了,明白了麽?”
祝纓就不明白了,鄭熹這麽大一個人了,還能因為這點事兒笑成這樣,她懷疑地問:“你不是鄭大人的雙生兄弟吧?怎麽一點不像他?這麽不穩重!”
“噗!哈哈哈哈!”聽著鄭熹的笑聲過來瞧熱鬧的冷雲冷不丁地聽了這麽一聲,也笑了!
鄭熹一見他來,馬上就從“鄭大人的雙生兄弟”變成了“鄭大人本人”,說:“準了,去吧,你不是還值了一回夜麽?都算上,給你兩天假。家裏生計要緊,陸超在外麵,叫他幫你。”
冷雲有些詫異地看著祝纓,心道:難道這是鄭七的心頭好,小孌童?
祝纓的耳朵動了動,遠離著冷雲出了門,心道:這冷少卿不對勁,我得小心點他!
她回去告訴左評事:“批了兩天假,今天、明天,我先回去領錢、領米了。”
“去吧去吧。”他們都說。
祝纓出了皇城,在外麵找到了陸超,告訴他鄭熹的吩咐,陸超道:“你還沒領?害!也對,你還沒授官,也不知道該給你多少呀!這個好辦,走,我去雇輛車,然後咱們再領。”
祝纓道:“不急,你先陪我去趟金大哥家,我有事要問金大嫂子。”
陸超與她一邊走一邊說:“你要問金大嫂什麽事?金大哥不在家,你一個青年男子,別往人家跑太勤啊!”
祝纓道:“陸二哥,你雖然坐莊開賭局、出千、日常玩笑胡說八道,倒還有幾分靠譜。”
陸超兩臂亂揮:“住嘴住嘴住嘴,什麽出千?不許說那個!”
兩人也是熟人了,一路說笑很快找到了金大娘子。
金大娘子驚訝地問:“你們?你們不好好兒地當差,過來有什麽事?”
祝纓道:“我才知道,俸祿沒領,鄭大人叫陸二哥幫我,我想有些事兒還得先跟大嫂打聽打聽才好!”
“你說。”
“錢,我就隻有那一點,抱回家或者兌了,也沒什麽。這米,有覺得有點多啊!一次都領了,我家就三口人,就算吃得多些,一年能吃完了它,也沒地方放呀。”
金大娘子與陸超都笑了:“哪有就一次都拉回家的?他們有那麽大的倉也不都一次放這麽多的!”
金大娘子道:“太倉署也是,幹事的會看人下菜碟兒,你沒根基的去了,專拿三、五年的陳米給你,那東西,能填肚子卻沒滋味。你拿回家,再存一年,到年根兒上,吃六年前的陳米?一個放不好,都黴壞了呢!”
祝纓道:“難道都不存米?”
金大娘子索性都給他說了:“這是在京城做官的人都知道的。我還以為你什麽都明白呢,是我疏忽了,你是才來的。你現在還沒有置田買房的,自然也是沒有租子了,他們有田地的,像我們家,在外麵也有幾十畝的,秋天就有新米吃。不夠的,我們領了發的糧,都拿到米店裏去,哎,這個是要折的。八十石陳米,得抵個六、七十石就算有良心了,等家裏的糧吃完了,再去米店取新米。也有人不換米,當時就轉手賣給他們,這個就要壓價了。”
金大娘子還提醒祝纓:“官府發的東西,好些都是這樣的。還有,米店裏收的這些陳米,它也會加點價再賣出去。米也分上等、次等,價也不一樣。有人即便領到了新米,嫌是次等,也會賣了另買新米。那次等米呀,米店就會賣給小食鋪之類,他們或做米糕、或熬得碎碎的做成粥,也就賣了……”
金大娘子把這些都講完了,說:“現在懂了?”
“是。”
“以後京城生活上的事兒,要是不明白,隻管來問我。我在家裏也是閑著與阿彪慪氣。”
陸超低頭笑了,金大娘子打了他一巴掌:“還有你,不許勾著阿彪淘氣!”
祝纓知道了這個門道,就問金大娘子有什麽換米的門路介紹。金大娘子道:“索性,我就與你一同去吧。”
祝纓道:“那叫上我爹娘吧,他們在家裏閑著也發慌,又沒個熟人說話的。”
金大娘子道:“對呢,以後這些事該交給你娘來辦,等你成親了,再叫你娘子學著家務,哪有叫你幹這個的?”
於是陸超去雇了輛車,金大娘子和祝纓一同先去接了張仙姑和祝大。張仙姑和祝大這兩天正在嘀咕呢:“家裏錢快花完了。”聽說領錢領米,都很開心!張仙姑還照了照鏡子抿了抿頭發。祝大又洗了洗手。
路上,金大娘子又教張仙姑一些京城小官家裏的生活,張仙姑都聽了,末了,心道:小廝就不用了,老三哪能放個男人在身邊?我也不用丫鬟。真好,省了兩張嘴!
金大娘子先帶他們聯絡了相熟的米店,告訴他們:“這是我兄弟,他家跟我們家是一樣的!你認得認得他,認得認得這位大娘子。這是祝家的。”然後讓米店派了一個管事帶著夥計和大車,跟他們去領俸祿。
祝纓先領了這一月的俸祿,此時已是下旬了,祝纓說明了自己是新授官,倒也順利領到了五貫錢,還被額外叮囑一句:“記得你們是上旬來領的,別岔了!下不為例!”
祝纓笑道:“明白。”把錢放回車裏,張仙姑和祝大也算見過世麵了,五貫錢,沒能讓他們守著錢走不動道。隻不過,一個下車跟著金大娘子學事兒,另一個站在車邊不肯離開。
米是由米店的負責裝運,管事的看著夥計裝車,跟祝纓套近乎:“小官人真是年少有為。金校尉是外麵營裏的,不知小官人現在何處,身居何職?”
祝纓道:“啊,我哪算什麽官人了?大理寺的評事罷了。”
管事又恭維了她一番:“您這年紀就已做官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祝纓笑道:“借您吉言。”
祝纓沒幹夠一年,折算成了五十石米,不算多。管事的問祝纓是想折成新米記賬,要吃的時候就來取,還是折成錢。祝纓想了一下,說:“記賬吧。到時候家裏來取。”
“好!”
管事當場給她寫了票,又拿一對對牌,說:“您拿著一個,取的時候兩片合了就能取了。”票上寫著,新米四十石。八折價收的。
事情辦妥,張仙姑一麵心疼:十石米,十石米,陳米又怎麽樣了?那是十石米啊!!!夠吃好幾個月的了!
她恨不能撓了閨女的後背,卻又不能在“外人”麵前給做了官的孩子失了場麵,隻能忍了,還得賠笑說:“辛苦你們了!”祝纓又說請他們兩個吃飯之類,陸超看出來張仙姑的心疼,又看看祝大也是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忙說:“我送你們回家,還得去接七郎呢。”金大娘子也拒絕了,推說晚上有事。
三個人各自分開,祝纓回到家,挨到了做官之後的頭回埋怨,爹娘都嫌這回虧了。張仙姑一想到十石糧,心口就疼。
祝大道:“我也會挖地,也會做木工、泥瓦工,咱們自己修個囤子,省多少糧呀。”
祝纓道:“咱們家什麽時候有過一石以上的糧食?不懂存放,糧食是會黴壞的!每天都有官員因為糧食沒有存好被問責問罪的。還是放在他們那裏放心。放糧食不要地方?不要人工?不得防賊?防耗子?現在咱們隻吃現成的,折點就折點。下月又來俸錢,明年又來祿米。”
張仙姑又擔心:“它那家店,不會跑了吧?”
祝纓道:“憑他跑到天邊兒去,我也給他揪回來了,就四十石米,別擔心了。”
張仙姑道:“對,你是官兒啊!給他抓大牢裏去!”
祝纓終於說服了父母,又說:“早上別自己起那麽早啦,坊裏尋個幹淨的食肆,咱們買著早飯吃,還省一頓的柴、水。”
張仙姑不願意,祝大卻願意,說:“這個好!你想吃什麽?我早起買去!”
張仙姑道:“孩子掙點錢不容易,你又要擺闊!”
兩人爭吵了一陣兒,張仙姑敵不過父女二人,終於哼哼唧唧地說:“你們姓祝的一條心呢!”
祝纓自取了一貫錢,說:“我有些零用,旁的都放在家裏,爹娘收著。”
張仙姑道:“那我給你存著,再有些交際呢,我問了他們,京城婚喪嫁娶,講究!你衙門裏那裏人,肯定更講究,不能露怯!還有你,死老頭子,不許亂花!一個月你隻許花一百錢!去年這會兒在老家,全家一個月也落不下一百錢呢!”
祝大想到女兒也確實要應酬,就說:“行。”
張仙姑顛顛倒倒地算賬,算下來,每個月能餘下三吊錢,笑道:“一年就是三十六貫。”
祝纓道:“沒算房租呢。”
張仙姑吸了口涼氣:“又去二十貫!再往來應酬……那這京城的官兒,都喝西北風呐?!”
祝纓道:“咱們一家一年吃不了八十石的米,明年不全兌了米,也兌些錢。再有旁的賞賜之類,我都存下來,也能存下一些的。”
張仙姑道:“那還好,那還好。你去睡吧,哎,我去燒水。哎喲,當官兒的日子也不好過呐!明就去買雞崽兒,剩飯剩菜就能養大,每天下個蛋,就不用再買雞蛋啦……”
……——
鄭熹批了祝纓兩天的假,她第二天也沒在家裏,依舊去了大理寺,銷完假回到了自己的案前,思考等會兒要弄什麽檔來看。
左評事扶額,問道:“不是說請兩天的假麽?怎麽今天就來了?你就在家裏多歇一天安排安排又怎樣?”
祝纓道:“坐不住,還是這裏清淨。”
左評事十分不清淨地連連發問:“事都辦好了?小廝也買了?鋪蓋呢?怎麽沒帶過來?”
王評事也湊了過來,想起來什麽似的說:“你的祿米,也處置好了?忘了對你說,他們的米,不太好。”
祝纓道:“嗯,是陳米。”
王評事道:“那不要都拉到家裏呀,要到米店去換的。”
左評事也說:“是呢!你怎麽不問問我們?這下好了,又要雇車送去了。”
祝纓道:“都弄好了,換了對牌了,八折。”
這口氣十分熟稔,評事們有點訕訕的,說:“年輕人辦事,就是利落。”
祝纓道:“我也不大懂,都交給家母去辦了。以後每月都有新米吃了。”
王評事搖頭道:“他們米店的米,也要到秋天才下來新的呢,你現在吃的還是陳的,不過比咱們領的略好些……”
“不錯嘛!”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大理寺成飯堂了!不問罪子問飲食了!”
裴清目光一掃,一屋子的老油子瞬間歸位,正襟危坐,眼前各有一疊案卷,齊聲說:“大人。”
隻有祝纓的案頭是光禿禿的,裴清黑著一張臉,說:“你的案卷呢?這些天你都幹什麽了?!”
祝纓道:“我在學著怎麽做事。”
裴清問道:“學會了嗎?”
“差不多吧。”
裴清道:“什麽‘差不多’?!大理寺是幹什麽的?經手的全是大案要案,幹係多少人的生死榮辱?!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你一句‘差不多’,要生出多少禍患?!”
所有評事噤若寒蟬,都在猜:他這是遇到什麽事兒了,要找個孩子出氣?
祝纓也是這麽想的,要麽鄭熹欺負裴清了,要麽裴清在外麵受氣了。否則以裴清上次對自己的態度,明明沒有那麽討厭自己的。
她端正地站好,說:“是。下官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小小年紀,就這麽輕浮!才到大理寺幾天?你就請假!徑自找了鄭大理給你批假!”
這吼聲,怕是能傳出三裏地了!
所有人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冷不丁的,冷雲又冒了出來:“老裴,你幹嘛呢?不就被參了麽?快來,咱們來想個轍,把這個事兒給糊弄過去!”
裴清轉過臉,絲毫不給冷雲麵子地開罵:“糊弄?你來大理寺就是來糊弄差使的嗎?就是因為這樣的‘差不多’,這樣的‘糊弄’,才有今日之辱!你我幫同鄭大人接掌大理寺不過數月,尚未見表彰,先被禦史參奏了!”
哦,被禦史參了啊……
祝纓心想,禦史也是閑的,裴大人莫非是蹲大理寺門口吃肉餅被抓了?
左評事等人都緊張了起來,他是經曆過去年大理寺被問責的,連他自己,都被禦史帶過去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
冷雲涼涼地道:“剛才在朝上,你要有這個氣勢,咱們也不至於被禦史台的那群貨追著逼問了。還是七郎給圓回來的呢!走吧!七郎叫呢,你不糊弄,那就拿出個解釋來!把案子說過去!”
說完,一甩袖,揚長而去。
裴清黑著臉,也跟著走了。
留下評事們惴惴不安。左評事道:“我去找楊六問問,他消息靈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