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初審
祝纓要去找燈籠,王雲鶴的隨從已經點好了一盞羊角燈籠,將門拉開,站在門邊等著給兩個人照亮了。
這人長得高大魁梧,看起來像個練家子的。
祝纓老老實實跟在王雲鶴的身後,漆黑的夜,已有夏蟲在草叢裏鳴叫,祝纓奔波了一天一夜,此時內心卻難得的平靜了下來。人們看到他們三個,都讓路,也有好奇的,卻都很老實,也不交頭接耳。
不多會兒,他們來到了一處房子,房子門口站著兩個年輕的衙役,都挎刀,在門邊守著。門是開的,門前的屋簷上掛著兩個慘白的燈籠。屋內也點著燈,裏麵一股喪事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和著燃燒香燭、紙錢等等東西的味道,祝纓聞著很熟悉。
守衛見到王雲鶴來,兩個大小夥子都是一喜,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大人!”
王雲鶴擺擺手,道:“我來看看。沒有別人過來吧?”
兩人都說:“沒有。她娘家、婆家那些個械鬥的都關著呢,有咱們弟兄們守著,過不來!”
王雲鶴對祝纓道:“就是這裏了,進來吧。”
魁梧的隨從率先步入屋子,祝纓跟著王雲鶴走了進去。
甘澤的表妹被裝在一口薄棺裏,雖不是四麵透亮的次品棺材,也不是什麽好板。棺材沒有停放在屋子的正中,而是放在了稍偏一點的地方,因為正中的牆上供了一張破損的畫像。畫像前麵一張供桌,擺著個香爐、幾盤供品。
曹表妹跟這破畫像差不多,棺材前擺著個盆兒,裏麵一盆的紙灰夾了點沒燒完的紙錢,也擺了碗飯供著,又有一爐香。
隨從將燈籠放好,用力推開了棺蓋,一股白霧帶著寒氣從棺材裏撲了出來。在這間照明不佳的房子裏,營造出了一點點陰曹地府的感覺。王雲鶴留意看祝纓,發現這個少年居然不害怕的。
祝纓瞪大了眼睛,很誠實地問他:“我能上前看清楚點兒嗎?”
王雲鶴道:“先上炷香!”
祝纓上了香,將燈籠拿了起來,說:“借我照個亮。”
隨從點了點頭。
祝纓提著燈籠上前,站在邊上朝裏望,隻見裏麵不止有曹表妹,還有用蒲包包著的冰塊。心道:這樣還好些,屍身能保存得久一點。
再看裏麵躺著的曹表妹,人躺著的時候與坐著、站著看起來會有些微的差別,人死之後也會與生前有細微的不同。即便如此,曹表妹也是個端正的姑娘,不能說多麽的美麗,從麵相上看絕不會叫人討厭。
人已經死了,麵色就不太好做依據,不過曹表妹生前應該很苗條,祝纓湊近了一點,隨從伸了伸手。祝纓道:“我不進去,別怕。”
隨從被她這句話弄得更沉默了。
祝纓扭過頭去問王雲鶴:“我能再看仔細一點麽?”
王雲鶴道:“人死為大,年輕人要知道敬畏生死。”
祝纓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答應了:“哦。”
王雲鶴歎了口氣,心道:年輕真好啊。
祝纓小心地又靠近了一點點,吸吸鼻子,心道:已經有點臭了。
由於她是“男子”,王雲鶴不讓她觸碰女屍,她也隻能這麽看著。曹表妹的屍身上穿著一身半新的衣服,頭發是個簡單的髻,鄉間講究一點的小媳婦拿塊布包一下的那種。如果放到城中富人家裏,這種髻就會做得更精致一點,包頭帕子的顏色也更鮮豔,許多人是用紅帕,講究的人用與衣服顏色相襯的。曹表妹的頭巾顏色與身上的衣服並不相近。
頭上隻有兩根木頭簪子,隱約有耳洞而沒有耳墜,身上也沒有別的什麽首飾,真真“荊釵布裙”,可見日子過得並不富裕。裙子不長,露出一雙腳來,腳上也是布鞋、布襪,也都有點舊了。青色的鞋上繡著喜鵲登枝,這針線比花姐還要強一點,應該是自己繡的。
她的袖子也不長,隻蓋到了手腕。祝纓將燈籠往棺材裏伸了伸,人也探了半個身子俯視棺材。
這手……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照了照曹表妹的臉,頰上淤青未散,手上也有青紫,是挨過打的。可惜不能脫了她的衣服,仔細看看打在了哪裏,也不能仔細檢查一下她脖子上的深色勒痕。
麵兒上能看的就隻有這些了,祝纓心道:早知道我就悄悄溜進來翻看了。
她嘟嘟嘴,眼巴巴地看著王雲鶴。王雲鶴道:“看也看完了,走吧!”
祝纓乖乖地跟他到了他的房間,隨從打了水,給二人洗了手。又有小廝點了香,給兩人熏了熏身上。
王雲鶴道:“看也看完了,可以放心了?”
祝纓問道:“您什麽時候驗屍呢?”
“嗯?”
祝纓道:“這個天兒,就放了冰,它也存不了太久啊。”
王雲鶴:“知道。”
“那您什麽時候驗、什麽時候審呢?我想請個假,聽一聽,行不行?”
王雲鶴好笑地說:“怎麽?大理寺還盛不下你?”
祝纓搖搖頭,不帶心機地說:“不是我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這些日子大理寺在複核案子,我是新來的,也核不了什麽大案要案的。可即使是小案子,都是陳年舊案,也有些涉及生死的,還有些涉及證據的。
凡案子,除非京城附近的大案要案,欽命了大理寺去辦,頭一道必是地方上先過了一回手了,到了大理寺手裏的有一多半兒都是不新鮮的。不新鮮的證據,有時候未必準,隻好看他們寫的、畫的,填的屍格之類。我覺得這樣不太行!想要案子辦得好,還得先看新鮮的。
人傳個話兒,一句話不超過十個字,隻要傳過了三、五個人,必然走樣。十個字的話尚且如此,何況一件案子不知道有多少牽扯呢?我見過了新鮮的,以後再看陳的,心裏就有數了。”
她說了一長串,王雲鶴也不嫌她煩,反倒覺得她肯動腦子,說:“倒有些道理。如無意外,明天就該驗屍啦。這個你不能看。你想要聽呢,倒也不難,隻不能一身官衣過來。”
“我懂!大理寺評事掌出使推按,沒有令,我不能往別的衙門去叫人誤會了。”
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黴,祝纓打入職以來就沒幹過本職工作,整個大理寺都被複核十年前舊案給卷了進去。如果沒有這件事,祝纓真的應該先讀一讀前輩們判的案卷,然後就開始辦案了!評事品階雖低,卻是個可以接受命令出去提人問案的職務。她的兩位還沒回來的同僚,就是幹這個本職工作去的。
如果沒有命令,祝纓就一身官服大剌剌跑去京兆府的衙門裏,引起誤會就不好了。
王雲鶴道:“你已經請假了?”
“沒有,不過鄭大人知道。我趁著端午假跑出來的。等會兒我就接著上路,開城門的時候我能趕得上進城到大理寺應卯。應完卯,我再想辦法出來。”
王雲鶴道:“不要耽誤了正事。年輕人,目光要放長遠一些。沒有這個案子,還有下個案子,你總能有機會學到東西。如果因為這個,敷衍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是得不償失的。”
“是。”
王雲鶴道:“天黑路遠,如何趕車?我派個人送你。”
祝纓笑道:“我有伴兒一同來的,我還能眯一陣兒,他們趕車。”
王雲鶴問道:“屍身你也看過了,看出什麽來了?”
祝纓道:“是個過日子的好姑娘。相罵無好話,曹家、陳家打成這樣,怕也說不出她有什麽好來。但是我卻知道,如果婆家說她不理家,恐怕是假的。”
“哦?你探聽得到她受婆家虐待,怎麽就知道她是持家的人呢?”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你也看過不少案子了,案子見得越多,人的心裏疑心就會越重,越不會在有證據前相信任何一個人是無辜的。你看有的婦人被丈夫打得淒慘,再看她做過的事情,就又同情不起來。”
祝纓道:“我……知道的。我就是在鄉下長大的,什麽樣的人都有。不是窮的受欺負了,就一定是個好人了。我有證據的。”
“哦?”
“旁的不好說,她的手。”祝纓將自己雙手抬起,兩個拇指並起動了一動。
王雲鶴道:“手怎麽了?”
祝纓道:“變形了。這是織布女人的手,要推機杼,用力的時間久了就會變形,變粗、變短,指甲也會變得不一樣。”
王雲鶴訝道:“這些是誰教你的?大理寺有這本事的人……不不不,大理寺倒有兩個好仵作,識得這些的好像沒有。”
祝纓道:“沒人教,我自己看出來的。我見過織布的人的手,也見過上吊的女人。鄉下地方,哪個村裏沒個上吊投井投河喝鹵水的呢?可有的人就跟別的人死的樣子不一樣,一些個上吊之後屎尿齊流,一些個脖子上好幾道印兒。還有被打死的。都不一樣。”
王雲鶴既驚奇又很欣慰道:“如今天色已晚,你就在這裏住下,明天與我一同回京。天黑,路上不安全!”
“啊?那我趕不上了……”
王雲鶴道:“安全要緊。”
“我沒什麽不安全的呀,出京的時候就趕的夜路呢。我有兩個同伴,他們換著趕車。”祝纓很有耐心地給王雲鶴解釋。
王雲鶴道:“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呢?天黑趕路,怎麽行?”
祝纓心裏實不曾把自己想得有多麽的金貴,她說:“您放心,我惜命的,我還有大好的日子要過呢。走了,哈!嘿嘿!我明天一準兒想辦法去您那兒聽案子,您別把我打出來就行。”
王雲鶴說一聲:“來人!”
祝纓一擰身,打那個魁梧隨從的掖下鑽了出去,三轉兩繞,繞沒影兒了!
王雲鶴揚聲道:“好!我不派人追趕你,你不要因此趕路翻了車!”
“哎!”
王雲鶴的眉頭皺得很緊,心道:這孩子究竟是個什麽來曆呢?我得好好查一查。
……——
祝纓跑出了王雲鶴那裏,找到了陸超,說:“走,咱們回去!”
陸超和李大郎已經湊合了一頓宵夜,打個哈欠,問:“看到了?”
祝纓點點頭:“嗯!快!咱們回去告訴甘大哥,明天王大人就要審這案子了。”
陸超馬上說:“好!”又問李大郎怎麽走。
李大郎說:“你們路上把我放下來就行,我認得路,自去找甘老爹。”
三人商議畢,李大郎先趕一會兒車,出了新豐縣地界,就換了陸超趕車,在莊口的路上把李大郎放下。
祝纓道:“等一下。”從貨郎的擔子裏摸出個小火把來,點著了遞給他:“這兩天多謝,這個你拿著照亮。回去告訴甘老爹,明天王大人就要開始辦案了,他要趕得及,把二姨送到京裏去。再告訴甘老爹,兩家械鬥的頭目也拿上京了,保不齊有他們家親戚。”
李大郎道:“好,明天審案。二姨送京裏去,械鬥頭目也鎖拿了。”
“對。”
陸超道:“為什麽還要叫二姨?她一個婦道人家,聽這個案子,別叫她再難過了。咱們幫甘大了結這個官司,有個好結果再告訴二姨。”
祝纓道:“不。你不能攔著一個當娘的人。二姨那個樣子,不叫她幹點兒什麽,她不瘋也得傻了。這可不好。”
陸超歎了口氣:“行吧。李大哥,多多拜托。”
李大郎道:“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麽?兩位,我走了。”
三人就此分手,陸超道:“三郎,你再眯一陣兒,到了我叫你。”
祝纓道:“你行嗎?”
陸超道:“我就熬這一夜,明天自然能睡。你還小,再不睡就不長個兒了。”
祝纓道:“那行!等這事兒好了,我請你吃冰酪!”
陸超道:“睡你的吧,你那俸祿才幾個錢呢?還吃冰酪!”
祝纓縮回去睡了。
天亮之前,兩人的馬車在大路上就遇到了好些趕著進京賣貨的人。京城繁華,每天消耗的瓜果蔬菜就是一個驚人的數量,還有趕著活豬活羊之類進京來賣的,這些人都要起得極早,才能趕得上開城門賣個新鮮的好價錢。
陸超並不著急,因為這些人最終不會與他爭道。活豬活羊、大車拉菜之類,都需要一個囤放的地方,時日久了,他們自有離城內集散之地最近的路線。所以運送這些東西的人,他們都不從正門走。
此外還有一些辦事的、性急的,等不得,也早早趕過來。又有一些到京城趕生活的人,京城房子他們住不起,都在離京外不遠的地方聚居,也早早趕著進京。有些是極窮的,在京城連個最破爛的房子也賃不起的。有一些則是賃得起差的房子,但是住在那裏有失身份的,都趕著進城趁食。
“豁!好些人呀!”祝纓打著哈欠說了一聲。
陸超嚇了一跳:“還沒到呢,你怎麽醒了?”
祝纓道:“你聽聽,我哪睡得著啊?這就是他們早上的熱鬧了?我聽人說過,但是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麵。好多人啊!”
陸超道:“你還是別再多見識了,這個時辰正是睡得香的呢。誰個想這個時候爬起來了?就是我,起得早些,這個時辰也是在府裏起,不在這個地方挨凍。”
現在是夏天,太陽沒出來的時候涼爽宜人,但凡不是這個時候,不必冬天,就是春秋天,城門外頭也凍得人掉鼻涕。
祝纓道:“我不能睡了,不然回了大理寺還在迷瞪著就不好了。”她跳下車,跺跺腳,理了理衣裳。陸超道:“上來吧。鼓響了,門開了,天亮了。”
陸超駕車把祝纓直送到了祝家門外,說:“還有時間,把你的東西卸下來,你快換件衣裳,我再送你去大理寺。”
張仙姑這一天兩夜一直擔心得緊,聽到敲門聲就披衣起來,問:“誰?”
祝纓道:“我!開門!”要不是陸超在旁邊,她都想跳牆進院了。
陸超道:“快,擔子我來搬。嬸子,你給他找身衣裳換了,這皺皺巴巴的,像什麽樣子?”
祝纓不大講究這個的,竟沒有他一個豪門男仆仔細。張仙姑道:“老三,你去換衣服。陸二郎,來吃個早飯?這坊裏有家油餅很好吃的,這就得!死老頭子!快,去買油餅!”
陸超道:“嬸子,不用了,我們還有事,我得把他再送到大理寺。”他把車上的貨郎擔子搬了下來,又把吃空了的提籃和竹筒拿了下來。
張仙姑接了,祝纓也從裏麵出來了。她又重洗了把臉,頭發也梳過了,除了眼睛有點摳進去,樣子還算精神。張仙姑說:“你吃了嗎?你等我拿錢給你,順手就買兩個油餅。”
祝纓亮了亮手裏帶飯的小竹籃子,又彎腰從擔子裏撈出兩貫錢來:“有吃的,有錢的。”
張仙姑道:“這是哪裏來的?”祝纓出門的時候沒帶這些呀!
祝纓道:“正經買賣。裏麵還有一貫,你們拿去再買點肉回來吃吧。”
……——
陸超把祝纓送到皇城門外,說:“進去吧。”
祝纓放了一貫錢在他的車上,說:“好。你也餓了吧?快去吃早飯吧。”
也不等陸超推辭,她就進了皇城,驗了腰牌,去大理寺應卯去了。
大理寺眾人並不知道她這一天都幹了些什麽,左評事見她來了,問道:“賜下的粽子還合口嗎?”
祝纓笑道:“家父說實在小巧,不舍得吃,吃的是家母自己包的。”
王評事也湊了上來,幾個評事一起說起了粽子的種類以及各地的不同來。來京城做官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地方人多些、有的地方人少些,卻是能湊不少不同的風俗。一幹人等聊了一陣兒,祝纓摸出她常帶的小竹籃子,從裏麵拖出油餅來吃。她這回買得多,要給眾人分。
王評事等人三個人才分了一個嚐味道,祝纓已經炫了三個油餅下肚了,又在敲一隻粽子鍋裏煮出來的大鵝蛋。
王評事十分羨慕地說:“年輕真好啊,能吃得動。到了我這個年紀,眼饞肚子飽嘍!”
太常寺的楊六又過來了:“哎!聽說了沒有?京兆府出大事了!”
左評事道:“怎麽可能呢?京兆王大人是很有本事的人,如今街麵上比去年好得不知道有多少!”
楊六道:“真的!就在節前,新豐縣那兒,械鬥!兩家人家,本是親家,結果小媳婦兒死了,娘家不饒,婆家也硬氣,兩下打了起來!你們昨天沒覺得街上的差役少了一些嗎?前天晚上,王大人連夜抽調了人手去新豐縣的!哎喲,也不知道現在回不回得來。嘖!你們說,這案子,不小了吧?”
左評事道:“要看打成什麽樣、怎麽收場了,王大人或許無礙,新豐縣恐怕要過不去了。”
楊六道:“哎,那邊兒快散朝了,我再去打聽打聽。”
等他走了,評事們又是一通的議論,他們畢竟是大理寺的官員,聊完了這案子的後果之後,多少說了兩句案情。王評事道:“多半是婆家不占理。”左評事道:“一條人命,有理也是沒理了。”評事們都是見多識廣的,也與祝纓、王雲鶴一樣,並不輕易就下結論說哪個是好、哪個是壞。
在這個時候,祝纓才說:“姑娘是個好人,至少不那麽壞。”
左評事奇道:“你怎麽知道的?”
祝纓道:“她有個姨母,嫁給了鄭侯府上田莊的管事。”
“哄”一聲,評事們議論開了。又問祝纓是怎麽知道的,又問鄭熹知不知道這件事等等。
祝纓道:“咱們等王京兆判案就是了。哎,我想請示能不能去看看王京兆斷案,你們說,能成嗎?”
左評事想了一下,說:“你的話,興許能成。不過你得跟他們說個理由。”
祝纓笑道:“好!”
王評事道:“你別不當回事兒,別一頭紮到鄭大人那兒!先跟胡大人說去。”胡大人是大理正,位置在正卿、少卿之下,與另一個大理正並列大理寺第四號人物。日常正卿、少卿不在的時候,就是他在主持。鄭、裴、冷三人如今各有官司,也是胡大人維持著大理寺的日常運轉。
不過他是從五品,與這群從八品們差著好些級,等閑也不是評事們能巴結得上的。
祝纓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在頭疼。新豐縣的事兒胡大人也知道了,這是個大案子,胡大人很緊張。械鬥,鄉間常有、不算大事,可別家械鬥沒有在京兆轄內打這麽大的!這就是個大事了!
又有人命的官司夾在裏麵,京兆連夜派人去彈壓。最終,這個案子必然要大理寺再給它核一個。
怎麽寫評語啊?!!!
胡大人揪掉了三根胡須。
京兆尹是王雲鶴,他審案子不容易出紕漏,可是,大理寺不能給京兆寺打順風旗拍馬屁吧?不能就寫著:王京兆真是青天!判得好!我也覺得這樣!
他敢這麽寫,鄭熹能讓他去看牢房大門!
當然也是讓他故意挑刺,他挑刺,就得跟王雲鶴對上,那他肯定懟不過王雲鶴。同時,他得在同意的同時還有點“自己的見解”。
祝纓過來,見他有點急躁的樣子,又停下了腳步,胡大人問道:“什麽事?有話就說,不要畏畏縮縮的。”
祝纓道:“那個,想跟您請個假。”
胡大人笑笑,心道:小年輕,終於知道輕重了。問道:“什麽事請假?”
祝纓就說了,聽說了有個案子,想去京兆府那裏旁聽一下:“下官還不曾親自見識過這樣的大案呢。”
此事正合胡大人心意,他說:“準了,你去仔細探聽,有什麽發現立即回報!”
“是。”祝纓聽到“回報”,就明白胡大人想什麽了,她也不怕胡大人在這件事上為難自己了。
胡大人還說:“別急著走,你複核舊檔的事兒是要報給裴少卿的,不得跟裴少卿講明嗎?要說,你去旁聽,不耽誤你手上的活兒。還有,不許著官服去,換身衣服,悄悄去。”
“是。”
祝纓又去向裴清與鄭熹請假。鄭熹看她回來了,心道:還行,知道輕重。
她自從開始複核舊案以來“踏實能幹”,如今裴清看到她心情就好,問道:“什麽事?”
祝纓又說了,想學點眼高手低的,這是個“新鮮的案子”:“回來再看到相似的舊案,心裏就更敞亮了。”
裴清笑罵:“又弄鬼!我又不會攔你!對你們胡大人說了嗎?”
“已經請示過了,胡大人準假了,叫換下官服再去。”
“唔,那倒不錯。”
冷雲有點意動:“七郎,我也想……”
“你不許去!”鄭熹斷然拒絕,“你與我一同與龔劼磨牙去。”
祝纓低頭掩住了笑,道:“下官告退。”
飛一樣地跑了出去,又蹦出門檻兒。後麵三個人都笑了:“真是個小孩子”、“猴兒。”
……
祝纓出了皇城,在外麵被陸超攔住了,祝纓道:“你怎麽還在這裏?鄭大人沒讓別的人替你嗎?”
陸超打了個哈欠道:“喏,那個。”
另一個有點眼熟的仆人與祝纓點了個頭,陸超與祝纓一邊走一邊匆匆地說:“甘澤去接了,剛才看到王京兆也出來了。我同你說一聲,我就去睡了,睏死我了。”
祝纓道:“你去吧。”
“來上車,捎你一程,要去哪兒?”
“先回家,換身衣服再去京兆衙門。”
“不累啊?”
“王大人不也要今天審案子的麽?”
陸超好人做到底,把祝纓送回了家,自己也回去補眠了。祝纓到家裏又換了身衣服,張仙姑道:“你一天倒要換八身衣裳,又怎麽了?不得歇歇呀?”
祝纓道:“我得去京兆衙門瞧瞧。”
“甘大郎妹子的事兒?”
“嗯。”
祝大甕聲甕氣地說:“人命關天,能幫點兒就幫點兒。”
“哎。”
張仙姑又想跟去,祝大在家中呆得實在無聊,也想去,兩人都跟著祝纓去了京兆衙門。
在京兆府外麵,他們遇到了甘澤。
甘澤眼眶微紅:“三郎,多謝!”他的膝蓋彎了彎,想起來是在京兆府門外麵,叫人看到了不好,又站直了。
祝纓一看,甘澤母親、二姨都來了,問道:“怎麽樣了?”
甘澤道:“陸二將你的話對我說了,我就去接了她們來,剛到。衙門裏說,王大人也才從宮裏出來,正在問案。”
祝纓估計了一下,裏麵仵作、穩婆應該正在忙著,王雲鶴也應該是先問問雙方,聽聽情況。她說:“她們已經回過話了嗎?”
“還沒有。”
祝纓想了一下,說:“告訴二姨,隻管說實話,別的都不用講。王大人與別的官兒不一樣,不用在他麵前放賴。”
甘澤道:“好。你還有什麽別的囑咐沒有?”
祝纓道:“不好說,我也隻能在一旁瞧瞧。”
甘澤聽說她也要旁聽,心安了一點,道:“我陪她們進去。你——”他這時才看到祝大和張仙姑,又打了個招呼。張仙姑連連擺手:“你忙你忙。”
祝纓一家也跟著進去了,其時,已經有些人在圍觀了。並不是所有的案子都能被圍觀的,這個案子雖然大一點,卻不涉及官員,因此王雲鶴也沒有明確禁止圍觀。但是能進京兆府裏聽案的畢竟是少數,堂上堂下涉案的就不少人很占地方,因此京城的一些鄰長之類的人物,得到允許來了十幾個,都在堂外觀望。
祝纓一家尾隨著甘澤進了京兆衙門,差役見他們不像歹人,放了他們進去,但是說:“隻能在堂外看,不能在府內走動。”
祝纓道:“明白。”
他們進去時,王雲鶴已經升堂了。
他已問了甘澤的姨父:“為何私下械鬥而不告官?”這是不對的。
曹姨父答了個:“突然間聽說女兒沒了,心急,想見孩子最後一麵。人死了,他們還罵我們,是他們先動的手。”
陳家就不樂意了,說:“不是你先罵的人?先動的手?”
“女兒死了,嶽父還打不得女婿了?”
兩邊當堂吵了起來。
王雲鶴喝令雙方安靜,又問曹表妹為何會“自縊”?曹姨父道:“必是他們治死的,好好的人怎麽會上吊?”
陳家便說:“會上吊,就不是個好好的人,性子邪乎呢!哪有新媳婦不聽說,就吊死了的?”
兩邊就要扭打了起來。
二姨也被帶了來,正好與陳家的婆婆兩個女人對擂。二姨就說:“我的孩子,樣樣都好,是他們上趕著求的。”
她說著說著,就衝著陳家婆婆去了:“你央媒說的,我家孩子又老實又懂事,又會幹活又會理家。現在呢?”
陳家的婆婆說:“現在才知道,全是假的!好吃懶作!不服管教!天下哪有不搭理婆婆的媳婦?人家的媳婦,叫一聲,麻溜答應著,跑過來聽話,她倒好整一個悶頭鱉!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你說什麽,她都不哼哼!”
王雲鶴道:“如此說來,你的兒媳婦並不是一個賢良的婦人了?”
“大人麵前,婆子不敢撒謊,那不是個過日子的人!”
王雲鶴已經生氣了:“胡說!她明明是個勤儉的婦人!她屍身現在府裏,觀屍身生前清瘦,雙手拇指畸形,是長期織布所致,怎麽就好吃懶作了?”
陳家婆婆跪在那裏,往上將自己的雙掌攤開舉在頭頂,哭了起來:“誰不是起五更睡半夜?我娶媳婦,是要一起過日子的,又不是迎個祖宗,給自己找個主子!不幹活,一家子吃什麽?穿什麽?”
王雲鶴愣住了,這陳家婆婆的雙手也是變形的,與年輕的死者一樣,拇指都變得粗短,其他的手指骨節也變大,雙手黃黑粗糙,這也是一雙幹了許多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