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人緣
祝纓翻了一會兒案卷就有一個小吏進來給她燒水泡茶、忙東忙西。
巧了,這位也姓黃,祝纓道:“老黃,你不要忙,就我一個人,水壺擱爐子上我自己弄就行啦。難得人少,你也歇一歇。”
老黃之所以叫老黃,就是因為年紀大,老頭都五十多歲了,比祝大年紀還要大一點,祝纓個窮鬼的命,叫個這麽大年紀的人伺候她,她渾身難受。
老黃樂嗬嗬嗬地:“就是人少,活不多,這就算歇著啦。”
隻要是值班,人就不會太多,尤其是過年期間的值班。祝纓從未在白天的時候經曆過大理寺有這麽少的人,領班的官員,她,聽她支使的小吏兩人其中一個是老黃,再就是大理寺獄裏的獄卒數人。
祝纓搖搖頭,指著自己帶來的東西說:“那裏麵是羊腿羊肉的湯,那你們拿去廚房熱著,晌午咱們就吃這個。那一包裏的餅,也略烤一烤熱了,午飯就吃這個。”
老黃答應一聲,笑道:“祝大人捎來的東西真是齊全。”
祝纓道:“害!都是他們給準備的。”
“家裏有人惦記著,好。就熱這兩樣就夠啦,晌午還有份飯的,到了晚上還有年夜飯的份飯。”老黃又提供了一條情報。
祝纓笑道:“那咱們多弄一點也不算什麽。”
老黃道:“好嘞!”拿了裝羊腿的瓦甕,又拿了餅去廚下了。
大理寺又安靜了下來。
她們大理寺算是安排當值的比較多的衙門了,因為還有個獄。旁的衙門裏有的就隻有一兩個人。整個皇城裏雖然裝飾得熱鬧,也有來來往往的禁軍乃至宦官等經過,為禁中新年奔波忙碌,具體到皇城中的各部各衙都冷靜得沒什麽人氣。
祝纓也不怕這樣的空曠,清靜些正好,她能多查好些個東西。她接下左主簿交的鑰匙,可以滿大理寺的亂躥了。查了一會兒案卷、心裏有數了,她就站了起來抻個懶腰,踢踢腿扯開一個拳架子,隻覺得渾身舒暢。
活動了一下手腳,她也不怕冷,出了燒著炭盆的屋子先去了獄裏看看。這天當值的獄卒也少,見了她都說一聲:“小祝大人,辛苦辛苦,升官發財,恭喜恭喜。”
祝纓也說:“同喜同喜。”
獄卒們比大理寺的官員們更為辛苦,收取好處外快也沒有當官的多,當值卻要比官員們頻繁。之前導致大理寺、刑部好些官員罷官、降職、換崗的案子據說是“小吏弄鬼”,倒殺了不少小吏,弄得這些獄卒們很是夾起尾巴做人了好長時間。
祝纓過來巡視,獄卒們也殷勤地介紹了獄裏的情況:“都看著,沒人病也沒人死,裏麵也幹幹淨淨的。先時擠些,那一批人或流或殺,就騰出不少空來了,如今比先前也好些了。都是本人,並沒有被替換的。”
祝纓換個牢房看了一圈,這些人裏有她抓的、有她審的,她都記得臉,都還是本人,又將旁案的犯人也都看了一回。龔劼夫婦等也還在,隻是龔劼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龔夫人卻仿佛有一股氣撐著,無論行走坐臥都像是在挑著下巴。
也是個奇人。
祝纓都看完了,又問獄卒:“你們過年吃什麽?”
“勞您惦記,我們也有份飯,自家再帶些來,也不敢克扣他們的夥食。”
祝纓哭笑不得:“我是那麽刻薄的人麽?”看了看獄卒帶的東西,也有帶點餅子的,也有帶點肉食的,都不多。
她說:“當值不要飲酒。”
獄卒們慌忙說:“沒有沒有,哪裏敢帶進來的?縱別處有,咱們這裏還是不敢的。”
在這人少、事少、整個皇城都很空曠的氛圍裏,祝纓真切明白了鄭熹為什麽在發完晉升的文書後不留下來與大家夥兒一塊兒高興——大官與小官、官與吏之間是有一層隔閡的,極少人能夠自在。
祝纓歎了口氣,從袋子裏摸出點錢來,說:“都不容易,我沒事兒也不往這裏來,你們自自在在的吧。這兩天忍著些,別飲酒,等下回家了拿這個打酒痛痛快快喝一點。”
獄卒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謝小祝大人。”
祝纓笑罵:“你們又弄鬼!拿了酒錢就是小祝大人了,板起臉來又是祝大人了。”
獄卒們這下也不害怕了,都說:“那不得有點眼色嗎?您老跟我們親近,我們自然明白,要是那等擺架子的,我們也不能自討沒趣呀。”
他們確實是有點怕祝纓的,祝纓是大理寺年紀最小、資曆最淺卻升得最快、做事最沒漏洞的。跟她一同考明法科進來的那個“同年”,借著這次大晉升,評事的位子一下子空出來四個,才得以升做評事。祝纓已經從六品了,十五歲,過年十六,他還沒個有權的爹,背後隻有一個鄭熹。嚇不嚇人呢?
更嚇人的是,幹活有一股子狠勁兒,讓複核就一天幾十卷看下來,滴水不漏。讓審案,就抓人、封府不含糊,讓抄家,那賬做得……真要謝謝她眼都不眨地盯著,一氣抄了好些家,給大理寺抄了個肥年,連他們也跟著分到了一筆錢。
雖然有不少人說祝纓傻或是呆,獄卒卻比別人看得更明白一些——提人審案,他們就在一旁看著呢。這樣的人不與他們為難,獄卒也是求之不得的,祝纓又給他們賞錢,他們言語之間也就透出些親近來,誰不想要結交這樣的人呢?
祝纓把大理寺上下都看了一回,門窗關好、隻有當值有人的屋子裏有炭盆,別處都不留明火,才安心回到了自己的值房思忖著怎麽買點薄田,還有,花姐粗通手藝怎麽也得兩、三年,兩、三年的時間裏,她想設法至少與幾個生藥鋪子打好關係,還有尼庵。
她又想:這要是治病的名氣大了,引來了沈、馮關注,怎麽辦?也得再想辦法,還得跟陳大公子處好了才行。
正想著,老黃來了,說:“到晌午了,羊湯和餅也熱好了,份飯也好了。”
祝纓有心招呼他們一起吃,又想起獄卒們的態度,有點吃不準,說:“你和老關兩個也拿來這屋裏吃?還暖和些。”
老黃有些猶豫,祝纓道:“別處沒有這裏暖和的,過來吧。”
老黃又猶豫了一下,道:“好嘞!”
不多會兒就拉著才在廚下忙活的老關兩個一道來了,祝纓問道:“灶下火熄了麽?別在咱們手上走了水。”
老關道:“都熄了,您放心,不會走水。咱們這裏柴炭都是極好的,您後半晌起吃什麽的時候再起灶都來得及。”
他和老黃兩個先把祝纓的食案放好,擺上了祝纓的份飯——現在是從六品的份飯了,比以前明顯上了一個檔次。又把祝纓自帶的大甕羊湯搬了來,給祝纓拿了隻碗,盛好湯,又把羊腿肉切了幾塊裝個盤子給她擺在桌上。他們兩個才去安排了自己的桌子一起吃自己的份飯。
祝纓眼尖,看他們的份飯比自己以前做評事時的還要次一等,兩人自己帶了點豬耳朵之類,便把自己的羊肉和餅、湯分給了他們。老黃說:“哎,我們吃這些夠啦。”
祝纓笑道:“你看看這些,難道還要讓我明天再帶回去麽?今天把他們都吃完。晚上隻要他們不給咱們派事,咱們也一樣過個年,飯菜我都帶了。”
老黃和老關才不推辭了,也都盛了湯吃肉去。
吃完了飯,他們兩個收拾桌子洗碗去,祝纓在屋裏又翻了一會兒書。王雲鶴給開了書單子她買了兩本,正在自學,翻開了書看一會兒,再把一些疑問都給記下來。老黃收拾完了,給她添了點炭,等她停下筆來喝茶的時候,說:“小祝大人,你等下要不要與他們走動一下?”
“咦?”
老黃搓了搓手,說:“您恕罪,上了年紀了有點嘮叨。”
除夕太冷清了,宮城裏頭那熱鬧勁兒,細樂陣陣的飄過來,外麵過午之後就開始有放炮仗的,滿天的硝煙味兒,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是何等的人間氣息。冷清的皇城與外麵形成了一種對比,身邊的人如果再體諒一點,老黃也就多說了幾句。
他是個積年的老吏,在大理寺裏見得多了,過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說:“這皇城裏,各部都有留守的呢,混個眼熟也是好的。指望一次年夜飯就成莫逆之交是不成的,有個引子以後相交倒是可以的。”
祝纓有點感興趣地問:“他們也願意麽?”
“這會兒人少,都想說個話。你平時搭個話,還要找個理由,今天這日子就是現成的理由。小祝大人你隻靠自己,累呐。”
老黃好些個話不好說,鄭大人當然是個好人,但是人嘛,多個朋友多條路,總不是壞事。太為一個上峰拚命,上峰有良心還好,上峰良心但凡有一點兒欠缺,一把掐斷了線,你就是個斷了線的風箏。祝纓這個官兒,還是有點兒像強小孩子,太單純了叫人怪不忍心的。
老黃低聲道:“好些個人的用處呀,除了本事,還有朋友。”
他也隻能說這麽多了。
祝纓道:“哎,那好哎!”
她正好帶了好些吃的,叫來老關老黃:“揀你們想吃的留兩盤子,旁的咱們再擺桌。”又讓把豬蹄分出十個給獄卒那邊,再送過去半個豬頭。老黃和老關也沒有選整桌席麵上的菜,都說有豬蹄豬頭和羊湯就夠好了。
祝纓就把這三樣都留給他們:“你們要是有相熟當值的,也與他們一處吃熱的去。”
半下午的時候,老黃提醒祝纓:“得搶他們前頭邀過來,不然,旁的地方也有手腳快的人。”
好在這回當值的人裏,手腳快的並不太多,各處當值的人裏,也有不得誌受排擠才安排這一天的,也有是因為春風得意被上官“保護”讓他多受點累來消一消同僚心中不滿的。祝纓一邀,原本不太願意過來的人也過來了。
大理寺雖然比較重要的,但是祝纓是個明法科考過來的,比人家明經、進士差著行市。再有一些蔭官,不說誰瞧不上誰吧,本來出身不太一樣的就不是很容易聚到一處。
也就是年假的時候大家都冷清得慌,祝纓這邊老黃和老關四處跑跑,竟真的給祝纓湊了個局出來。祝纓原本隻想跟大理寺這些當值的小吏們一道過個年,彼此日後也好有些照應。不意老黃給她攢了個局!
來的有太常的、鴻臚的、禮部的、戶部的……等等,也有蔭官,也有科考,有老有少,還有由吏而升做官的,除了宿衛的宰相、起草詔書的舍人翰林等人,能請的大概都請到了。禁軍的不敢過來,祝纓把那一整個大豬頭送給了李校尉,李校尉又派人送了兩隻雞來添菜。大理寺這個除夕可熱鬧極了!
來的雖都是與祝纓官階差不多的人,卻也都是朝廷中樞各衙司的中堅。祝纓一一與這些人見禮,眾人見她年紀小,生得不說頂俊也是長得很順眼,禮貌也周到,難得是她竟是有準備的,是有一整桌酒席的。
祝纓道:“當值,不敢準備酒,還請見諒。我頭獨個兒在宮裏過節,還請諸位海涵。”
眾人都說:“小祝周到。”
又公推了吏部一位員外郎田羆坐上座,因為他的年紀最大,田羆還要推辭,就被眾人按到了上座。田羆道:“小祝是主人,你們怎麽這樣了?”
祝纓笑嘻嘻地道:“我是當值的人,該你坐的。”她品出了一點味道,怎麽說呢?吏部。就算年紀不是最大的,估計也會被推到這上麵來坐著。
各人按年紀序個齒,除了祝纓是“主人”坐田羆下手,其他人是敘了年齒坐的。坐下了,以茶代酒,就有人說:“小祝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祝纓道:“大家夥兒今天能在這兒一處吃席,都已經比旁人都強了!”
宮城內外都有放煙火的,他們這群人也就不怕冷,命把桌子搬到廊下,高高的殿台上,看著漫天的煙火,又有各部同僚一道吃年夜飯。平日裏一些花花腸子也都略收了一收,竟都拿出幾分真誠來了。
老黃也不居功,與老關把席麵收拾好,祝纓說:“我們這兒有席,你們也忙了一天了,把我的份飯也拿去分了吃吧。”
各部同僚也都說:“不用你們管我們,我們自吃,隻叫一個人管著灶下的火,冷了再熱。旁人也吃去。我們的份飯也都不用,你們也辛苦了,拿去吃了吧。”
又有人也是有經驗的,當值時也帶點加菜,也都拿了來,十分豐富地吃了一席。雖無酒,也行個令,祝纓的學問略差一點,雅的令得靠平日裏的讀書積累,她就輸得多。要是劃拳之類,又或者猜謎、骰子之類有規律可循的,她就贏得多。
同僚們也都沒帶什麽錢,又不吃酒,祝纓被灌了一肚子茶。
到了子時,外麵忽然響聲大作——新年到了!
所有人都起身,看著漫天煙火,又互相拱手道賀。老關等人又把羊湯給熱了端了上來,這些官兒才覺得在外麵坐得久了有些冷,都誇說:“想得周到。”
喝完了熱湯,才都回去了。祝纓送遠人,幫著老黃他們收拾桌子,老關道:“不用小祝大人你動手,我們來。”祝纓道:“最後那湯,你們怎麽……”
老黃笑道:“我們也有喝的,也喝不了那一大甕。”
收拾了洗好了碗碟都裝好了,祝纓又拿出準備的兩個紅包說:“一年辛苦。”兩人也笑著收了。祝纓又往獄裏,給獄卒們也發了幾個紅包。又不著急在城裏買房,又不要買肥田,她手上的閑錢就越多了,也就大方了一回。
獄卒們道著恭喜,又說:“忒大方了。”
祝纓笑道:“明年我不在這一天當值,你們想要也是沒有的。”
獄卒也都笑了。
……
祝纓這個除夕過得一點也不清苦,第二天天不亮就被聲音吵醒了——有頭有臉的官員勳貴宗室之類都要進宮朝賀了。她得趕緊悄悄地起來、悄悄地離開,然後回家開開心心地過年。
把早飯也跟老黃、老關吃了,又與初一當值的那位才升了評事的同年交割完畢,老黃提著她清空了的食盒、瓦甕之類給她送到了宮門口。說:“哎,新年來了!”
祝纓道:“嗯,新年了!得有點新氣象。”
這會兒可不大好雇車了,外麵各家都不是好惹的人,祝纓與老黃沿牆根溜走了,街上人極多,都是出來玩耍、拜年之類的。好些店鋪雖然關了門,賣各色東西的小攤子也不少。祝纓接了食盒說:“你也回家過年吧,我自己走。”
她腦子好使,已然記得京城的道路,揀人少的小巷七拐八拐地拐回家,可比硬直通的大路快多了。
祝大和張仙姑早準備好了一桌子好吃的等她回來,張仙姑還特意準備了一壇好酒。
一看她來就說:“可算來了!餓壞了吧!來!”可憐哦,酒都不能喝的。
祝大說:“不得去跟上官拜個年嗎?”
祝纓道:“他?這會兒正在宮裏拜陛下呢,咱們且輪不到的。”
張仙姑擺開了酒席,外麵門又響了,卻是一些同僚派人送了拜年的帖子來。張仙姑道:“咱們怎麽辦呢?”祝纓道:“你們打聽祭灶祭祖,就沒打聽怎麽過年?”
打聽了,準備什麽吃食之類的都弄了,祝纓道:“我都跟金大哥商量好了,我的帖子就讓他們家派人幫著送,往侯府裏那些的與他一樣,他家一張帖也是投,兩張帖也是投,都給我帶去了。”
張仙姑懊悔於自己沒能提前準備,發狠道:“明年必要準備好了!也雇個小廝送帖兒。”
祝纓道:“娘看咱們家,是能再容一個生人住進來的麽?”
那不能!平時在衙門裏打交道還罷了,弄個滿家亂躥的小廝在家裏?萬一叫他窺破什麽,豈不麻煩?
連原本有這個心思弄個服侍人的祝大也警覺了。
張仙姑道:“那明年怎麽辦?總不能再借金家的人吧?”
祝纓道:“我自己送嘛。”
祝大又說這不是做官的人該幹的事,祝纓道:“京城小官兒都這麽幹的,爹剛看的那個,他是我才認識的,家裏小兒子,官兒才與我一般大的,其實他是個蔭官,他爹是個四品,家裏有的是仆人。除了他那樣的,旁人都差不多。”
祝大這才作罷。
張仙姑道:“來,吃飯、喝酒!哎喲,可憐哦,一年到頭在外麵不能喝酒。我陪你喝點兒。”
一家三口一邊喝酒一邊吃席,祝纓就說了不買肥田買薄田的事兒,張仙姑一拍大腿:“是這個理兒呢!”又很可惜,“怎麽到處都有欺負人的人呐!”
祝大有點上頭了,說:“沒想到啊,大過年也能喝酒吃整席了!”
祝纓道:“往年趕上廟會也有席的。”
張仙姑道:“那算什麽席?比咱們家現在不如呢!”趕巧廟會有個大財主,給神棍幫閑們弄個四個碗,雞、魚、肉、蛋也是一桌。今年祝家這席麵,縣裏等閑的財主也吃不上。
一家子吃到一半,又有鄰居來拜年,他們也趕緊放下筷子出去給鄰居拜年。回來再接著吃。
到初二日就得出去了,祝纓去雇了輛車,讓張仙姑坐著,裏麵放著些禮物,也串門拜年。以她現在的地位,同僚多數不富裕,也不講究什麽排場。她帶父母認了同僚們的門兒,又吃年酒,自己也請酒。張仙姑與祝大雖土,卻是會說吉祥話的神棍,正合適這個時節。
然而到了初六日,祝纓就得空出這一天來,跟同僚他們就去鄭熹拜年了。不是他們不想更早,而是鄭熹有幾名尊貴的親戚把前幾天都給占滿了。什麽舅舅、本家、嶽父家的,再來一天與品階相同的人們聚,下屬能在初六日見到他就算運氣好了。
大家拜了年,奉上了年禮,鄭熹道:“你們過年,何必弄這些呢?你們過得好了,我看著就開心了。”
大家都說他真是個好上峰,鄭熹道:“今年還要諸位齊心協力。”
所有人都大聲答應了。
鄭熹又留飯,大家在鄭府又吃了一席,席間不過說些趣話。王司直道:“聽說了嗎?我昨天和楊六吃酒,他說禁軍出了點兒小事,不過被壓下來了……”
大家都問怎麽了,王司直道:“吃酒,被施相公遇到了。”
左主簿道:“哦,那沒事了。”
“噫!不好說。你們當值的,沒幹這個事吧?”
那不能夠!祝纓心道,不幹我事。
一群人不過說一點此類小八卦,也不敢在鄭府裏多生是非,吃完了,再謝一謝鄭熹,又都離開了。
祝纓與他們不一樣,初七日又被金良薅到鄭府再吃一席,這一席就是與鄭府比較親近的“門生故吏”了。他們與鄭侯仆人都很熟悉,仆人們除了不與他們一同吃席,說笑時也沒什麽疏離之感。
金良、唐善還跟祝纓開玩笑,說:“數你最小,不給我們磕個頭?”男人吃酒多了,一好灌酒、二好讓人叫爹、三好叫人磕頭,還有一項不知該排第幾的就是開葷腔。侯府裏吃年酒還是要略講一點體麵的,葷腔不大能開,大家不敢灌祝纓的酒,也不敢當他的爹,金良就開了第三個玩笑。
祝纓真就推開杯子起身了,就有人大聲起哄。一旁甘澤等人都拉住了,他們這時候就敢說金良了:“金大哥,這話沒計較了,都是官兒,不妥當、不妥當!”金、唐二人本也是占上口頭便宜,看她起來酒都嚇醒了!甘澤等人到底是豪門家仆,他們有見識,說得對。就算丞相讓官員當眾跪他,都得擔個輕狂。金良才幾品?祝纓真要當眾磕了,她也得擔個諂媚、有失官體的罪名。
祝纓道:“要是有誰硬要按著我的頭,我非得跳起來打碎他的狗頭不可。你們麽……”
她掌心向上:“壓歲錢先給夠,我就磕!”
金良笑罵:“就你機靈!”
這麵的哄鬧被上頭聽到了,鄭侯派人來問怎麽回事,甘澤等人都笑著回說:“金大哥和祝三郎開玩笑呢。”
鄭侯就把兩人都叫來,說:“什麽玩笑?”
祝纓道:“小孩兒過年的玩笑,不能叫大人聽到。”
鄭侯也不生氣,說:“說笑話有什麽意思?來,立鵠來!”
好些人家忌諱過年動針線、剪刀等等,鄭侯府上過年的娛樂裏有一項比箭,又出彩頭。鄭侯問道:“你小子,能行麽?”
祝纓笑道:“那不能說不行。”
鄭侯道:“好,你與他賭,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祝纓看看鄭熹,鄭熹道:“能行就行,不能行就別誇耀。”
祝纓想了一下,說:“有人兜底,那就得行。”
一時立了鵠,兩人各射五箭,祝纓略落後一點,鄭侯道:“也算不錯了!”金良的日常就是幹這個的,祝纓日常是抄家抓人,這門手藝除了天賦終究還得練習。鄭侯道:“這手上的功夫別丟了呀!”
祝纓道:“是。”
金良道:“侯爺,他能左右開弓。”
鄭侯大喜:“是麽?來,試一個我看看!”
祝纓還真能,兩手準頭也差不離。一袋箭射完,四下哄然叫好,鄭侯的舊人們多是行伍軍功,都看她“一個毛孩子”有了些欣賞。連帶的,把鄭熹也看重了一些。
鄭侯對郡主道:“這小子好!就是不跟著七郎,哪怕從軍也是能出人頭地的!”郡主嫁他多年,也知道一些行伍事,左右開弓算是有技藝的,說:“能幹的人幹什麽都是好的。你別近攛掇著人家孩子改道兒,現在這樣我看就很好。”
一邊唐善也是技癢,上前抱拳道:“侯爺,我也來一個。”
鄭侯樂嗬嗬地對祝纓道:“你猜,他會什麽?”
祝纓道:“不知道。等唐大哥展示出來,我就知道了。”
金良道:“說了等於沒有說!”
唐善已經準備好了,他擅長的是連珠箭,祝纓微張了口,金良道:“怎麽樣?強中自有強中手哩!”
唐善射完一輪,又準備第二輪時,祝纓就留神觀察他的手指,一般是三支箭,看似憑手上功夫,其實也很考慮手臂乃至身體的協調,心也要穩才行。金良低聲道:“看迷了?”
祝纓道:“過兩天,我到你家去,你家大些,那靶子借我使使。”
“別淘氣!沒聽夫人說麽?你要緊的是做大理寺的官兒,跟七郎走。我們這些,你打發時間,咱們能一處玩,我也是高興的。練這個就沒意思啦。你練得比我少,還能這樣準,我服了行不行?”
祝纓笑笑:“大過年的,我去你家玩,行不行?”
笑鬧了一陣,鄭侯還是喜歡祝纓,上回給了弓箭,這回因過年,就抓了一把宮中鑄的金錢給她。掂一掂,能換個幾十貫銅錢。真是……有錢人呐!
郡主也挺有錢的,就給了些鑄得很漂亮的小金銀錠子,裝了一小袋子,掂一掂,也得有個二十兩,祝纓一算,把裏麵金銀都折成銅錢也得有近百貫了。
祝纓這算是滿載而歸,又想:他們家這樣賞錢,家裏得有多少錢賞呢?又想到鄭熹這一波抄家,是她幫忙主持的,頓時釋然。
吃過了酒,鄭熹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猜測是問的禁軍吃酒被抓,詢問自己,不料鄭熹開口就是:“過了年,你又長了一歲了。”
祝纓怔了一下:“是,十六了。”
鄭熹打量著她,緩緩地道:“又長大了一點,個頭也高了一些。”
“哎。”
“從遇到你,你就是個有成算的人,本不想多說,但有些事不說還是不行。叫你讀書,讀了嗎?”
“還在讀。《左傳》讀完了。”
“《論語》讀了嗎?”
“私塾旁聽時就背過了。”
“懂意思嗎?”
“大概明白。”
“《季氏第十六》還能背嗎?”
“能的。”
“君子三戒,下麵一句是什麽?”
祝纓心說,問這幹嘛?仍然答道:“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鄭熹點點頭:“有人又對我說,你依舊往尼庵裏跑,這樣不好。”其實,這事兒知道的人也沒有大驚小怪。少年人,往尼庵鑽,有什麽好奇怪的?但是偏偏有人又跟鄭熹說上了。鄭熹越來越看重祝纓,就越對她沒有走進士科扼腕,更不想她在仕途上再跳坑。
好色,是個大坑!
他說:“有相好的,接出來就是!放到尼庵裏做甚?沒擔當!尼庵是個什麽地方?除開幾個大些的,整潔些,小的簡直是私娼窠子了!你倒好,各個尼庵一通亂躥!你品階越高,越有禦史盯著你!參你一本,好聽麽?聽著就下流!還不如貪贓枉法!我就說說,你也不許貪贓枉法!”
祝纓歎了口氣:“這事兒就過不去了是吧?什麽私娼窠子?不但有賣身的,還有拐賣人口的呢。不但尼庵,還有寺廟道觀,還有窩藏強盜、殺人越貨的呢。王京兆雖然整頓治安,這些東西咱們也不能不知道呀。有大案,他不還得報大理複核的?我敢打賭,報恩寺左殿靠東牆根供的羅漢像下供的那個赤金蓮花冠,來路就不正。”
說完,她翻了個白眼:“你們真是不懂的!有了案子,就抓人來打。要不打出真相,要不打出人命。活兒幹得也太糙了!”
鄭熹笑了:“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誰查案不是‘五聽’來的?什麽蓮花冠?不許再提了!悄悄記下就是了。”他心裏著實喜歡起了祝纓。肯紮實學東西,做事有準備,聰明,卻又在平日裏不停地下水磨功夫。
祝纓道:“那以後能不能不再提尼庵的事兒了?弄得我以後見到您就想尼姑就不好了。我正經當值供職沒出紕漏,可叫這群小碎嘴心頭淌血了吧?”
她努力爭取四處亂逛的權利!
在這世上,各有各的道。高官顯貴們等閑也不與這等地痞流氓打交道,多半是吩咐下人就去辦了。下人辦不順了,自會扯虎皮當大旗,再去聯絡小官小吏,由張班頭這樣的,或是哪個熟人,聯絡了“道上的”如老馬之流。
祝纓覺得自己不能跟這些高官們似的,她又沒有那麽多的手下聽令,還得自己下功夫,最好的就是自己踩點,以及與仵作、班頭、龍頭之流保持聯係。
鄭熹道:“知道了!你以後也要更謹慎些。”
“哎。那是一定的。”
她想了一下,趁機提出了一建議:“既然您都大過年的說正經事了,我也說一件。”
“什麽?”
“再抄家,遇著有雇來的短工,都發錢放了吧。這幾天串門聽他們說什麽心軟、好心,我頭皮都發麻了!”
“說你好,不好麽?”
祝纓搖搖頭:“有人誇你是好人的時候,就是覺得你好說話,日後有事要找你了。您厲害,不怕,還是您來當好人吧。行不行?一句話的事兒,旁人隻能說咱們大理寺辦事講究。不像他們,吃相難看。”
鄭熹道:“行。”
“那等回去了,我還提醒您啊。別忘了!”她想過了,自己搶個案子,不定跟哪個同僚起爭執,讓鄭熹統一下令,這就方便多了。老馬說情的那個青年的妹妹也就能順利回家,同僚們也都不知道是從中做了手腳。
祝纓開心於又辦結了一件心事,現在滿心就隻有一件:元宵節怎麽跟花姐一道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