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可行
經過鄭熹這一通審,最後定稿出來之後祝纓自己先讀一遍,都覺得更有“奏本味”了。她拿去給鄭熹看的時候就準備著接受鄭熹的一些指點和批評,隻要鄭熹說的那些個道理她覺得能接受,修改一下也沒關係。
定稿的結果,兩個人都還算滿意,剩下的就是遞上去,等扯皮了。
鄭熹警告她:“此舉幹係不小,不必強出頭。”
祝纓道:“明白。本是為了能夠更順手,添麻煩就不必了。先盡力一爭,不行,就退一步,實在不行,等下次機會也沒關係。”她既能知道鄭熹在考慮皇帝的想法,自然也猜著兩分鄭熹的想法。隻不過,人生苦短,她不太想等而已。
“去吧。”
小官兒的奏本不是隨便遞的,得過篩子。鄭熹點頭了,祝纓這才把奏本遞了上去。
朝廷每天不知道收到多少奏本,有明白的、有糊塗的,朝廷裏的糊塗蛋也不少,為了不讓他們氣著皇帝,總是要先篩上一篩。不過一般也不輕易扣折子,因為這裏有一個“阻塞言路”的罪名在等著。
祝纓的奏本遞上之後,並沒有被阻攔,有人寫了個片子小結放到奏本裏然後遞到了禦前。她的官職實在太小了,皇帝要先看完軍國大事,才輪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奏增添個從九品職位的事。皇帝看著這個奏本,倒是想起來一些事。複核大理寺舊案過去好幾年了啊,歲月不饒人呐……
他回憶了一番舊事,才重新掃了一眼奏本,這個事看著有點奇怪,細想想好像又有一點必要。
他想了一下,命人召了鄭熹過去。
鄭熹的心裏,未嚐不想有一點改變,他心裏有一個底線:獄丞,從九品,不入流也是個官不是?讓個女人做官,那是有點不妥當,被駁回也可以接受。不過添女性獄吏,他是覺得可以的甚至是應該的。所以祝纓先去捅破天,他再來糊一糊,最後就能達成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果了!
到了禦前,先舞拜。皇帝沒說話,讓宦官把奏本拿給他,鄭熹打開一看,就是祝纓寫的那個。
他雖已知全部內容,仍是看完了才,說:“這小子!又來了!”
“嗯?”
鄭熹就解釋:“這是個小孩子,猴兒一樣,事情倒是辦得體貼周到。”
“體貼周到?”
鄭熹就將祝纓辦的幾件事給皇帝說了說,先是周遊案,然後是龔劼案,再說祝纓複核時的事。這些都是已經了結,且有皇帝滿意結果的事情,皇帝來了點興趣,問道:“不要因他斷案明白,就覺得他辦別的事也明白了。”
鄭熹道:“別的事也還可以。”
“哦?”
鄭熹就又說了祝纓自任大理寺丞以來的事跡。
皇帝聽到中途,問道:“這一筆錢從哪裏來?”
鄭熹道:“他自個兒去算,從采買節省或是各處空耗的裁減。”
皇帝的興趣越發大了起來:“都怎麽幹的?可行嗎?”
“都可行。”
因為祝纓辦事細致,辦得也周到,條理分明,鄭熹也是個頭腦清楚的人,講得也明白,皇帝聽得舒服極了。就像是看一個水到渠成的順滑故事,絲毫不用擔心有什麽神轉折,最後說:“他所奏之事或許可行。隻是禮儀仍有些疑慮,可以議一議。”
增加一些官員的名額,這事是需要政事堂來正式下公文的,又,從九品也是官,也需要讓吏部來管,也需要發俸祿,這又涉及到戶部等處。雖然小,但是得過這一關。
接皇帝就寫了一行字,著政事堂與吏部來詳議此事。
這一議,就議大發了。
政事堂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和皇帝一樣,他們先辦大事,再辦小事,這一天等到奏本發到他們手上的時候,都快落衙了。陳相和施相二人看到的時候再議好像也來不及了,兩人都是做官久了的人,一眼就看出這裏麵有些麻煩,但是一口回絕又不太合適,因為確實有男女大妨。
施相道:“這個……一時怕是議不清。”
陳相一聽他這個口氣就知道,他想把這個事兒給糊過去,從九品的位置再加上幾個小吏,屁大點的事兒,就擱那兒放涼了,它都不能算大事兒。先放兩天,皇帝想不起來就放著,想起來了,就再議。
陳相看看奏本的署名,對施相道:“既然陛下有旨,不如還是議上一議。”
施相道:“那隻有吏部怎麽能行?禮部不得拉過來嗎?大理寺添了,別的地方要不要添呢?刑部呢?各府縣呢?”
他說的是有道理的,並不全是因為他自己想糊弄。因為增添一個官職這個事,哪怕皇帝現在同意了,各部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做。比如,禮部還得給這個官員安排個站位。
陳相道:“今日已晚,先知會各部一聲,讓他們明天派人來吧。先議著,有什麽疑問,將這個祝纓召過來答疑嘛!我看看,還有附了個片子,寫得好像也行?”
施相道:“好吧。”
畢竟是個從九品的官位,也不是大事兒,施相也就沒太放在心上。至於獄卒的事,他們倆都默契地忽視了,小吏,就更加不算事兒了,那是捎帶的。
次日,由於已經知會過了相關的人員,各部都指派了相關人員來。從九品的官位,女性,雖然理由還算正當,也不值當各部大人們專門把它放在第一位的。各部派了郎中來,倒是被陳相接見了,陳相勉勵了他們幾句,說:“你們就在這裏議一議,出一個章程出來。”
說完,他就讓人把這些人放一個屋裏去,他也不主持這個事兒——事太小了。
哪知這群郎中根本沒有議出個結果來。外麵看著一句話,“禮部議禮”,那可不是一個站班的位次的問題了。從九品的品級待遇那是有的,如果你是個女性,那麽跟男性一起站班,是不是不妥?再有,一個男性官員,是可以封妻蔭子追贈父母的,女人當官,怎麽算?這涉及禮儀大事了!
專管這個的事的人想得就細:“雖說男女大防,總不能獄裏的大防有了,朝上的反而沒有了吧?還有,她的官服怎麽弄?”
吏部手裏反而簡單,他倒不用考試性別問題,他考慮的是:“給大理寺添這些人,別處會不會有想法?”
討論了一整天,竟然沒能有一個結論出來。大家的態度是出奇的一致:有道理,但不多,荒唐但又不是完全荒唐。如果拒絕呢,又沒有別的辦法可以給丞相一個替代的方案。陳相要的是“章程”。
其實陳相沒有一定要辦成這件事,祝纓的麵子也沒有這麽大,陳相是看皇帝沒有拒絕而鄭熹這個大理寺主官沒有反對。這群郎中想得就多了!
中午各回各處吃午飯,吃飯的時候就把這事兒傳出去了,到了下午繼續議,仍然是一個兩可之間。但是消息,卻是慢慢地散了出去了。
快要落衙了,陳、施二人辦完了大事,想起來還有這麽一件,一問,還沒個結果。施相就說:“瞧瞧,難住了。要是一開始,說個行,或者不行,這會兒早出結論了。就怕黏黏乎乎。”
陳相道:“那你說?”
施相道:“我不說。”
他又不說了!
這一天皇帝沒問,這事也就暫時放下了。
第三天,隻一上午這事兒就又傳遠了一些。太常先就知道了,楊六郎一早就跑過來跟大理寺聊這個事兒,攔著祝纓問:“三郎,你怎麽想著這個的?嘿嘿!”
祝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嘿什麽呀?這不是應該的嗎?”
因為是她在管著大理寺,大理寺的人看她辦事周到,她提出的這個,許多人都在想:隻是不知道要裁掉哪個?獄丞獄卒更是不安。
老黃又被大理寺內的吏們給推出來,悄悄地問祝纓:“您要裁了男人添女人?”
祝纓道:“裁什麽裁?是增設!”
“哦!”那就好!老黃懂了!官兒嘛,誰嫌自己手底下的人多呢?再說了,有女監,那就得有個女牢頭。
老黃一溜煙兒地跑去散播一手消息去了。
各部各司的小官們也議論紛紛,也有說不合適叫女人做官的,但是又都覺得,女囚確實得女牢頭來看。也有說,何必要官呢?點幾個服役女子就可以嘛!不過也都佩服,大理寺這位大管事,確實是心細如塵。
……
底下聊得火熱,祝纓也算為整個皇城貢獻了一則不大不小的趣聞。
上頭的大人物們反而認了真,竟然驚動到了尚書們。
鍾宜是聽到風聲之後擠進來的,他本來沒太在意,政事堂要議一個小官職的增設,他就派了個郎中去。郎中去了兩天,耽誤了部裏的事兒,他一問才知道議出了麻煩!他二話沒說,自己跑過去了。
鍾宜一到,吏部那裏就得來個差不多身份的人,不能叫個郎中對禮部的尚書。
吏、禮二部來了人,刑部也聽到了消息,刑部也管案子呢!
連太倉等處都派了人來。因為這新增的東西,不但涉及到了官製,它還涉及到了俸祿,那太倉也要摻一腳。還有戶部,因為涉及到田產的規定。
大理寺這邊,鄭熹也就順理成章往政事堂去“看看”。
最後連禦史台都派了人來,因為禦史台有個“台獄”有時候也要抓人關起來,絕大部分時候是男犯,偶爾也有女犯。雖然“台獄”隻是一個稱呼,禦史台目前沒有自己的大獄,因為他們主職是彈劾,遇有特別大的、皇帝要求他們參與的案子,他們才會參與。一般這樣的案子都是三法司一道審,三法司裏包括大理寺,所以“台獄”在絕大部分時間裏其實就是大理寺的大牢!
但是!這跟禦史台也有關係呀!那必須得過來說一說。再者,此事也幹係物議,禦史台那是有責任過問的。
一群老頭子和半老不老的頭子聚到一起,麵麵相覷:“這是個什麽事?”
女官,是有的,都擱宮裏呆著呢。
現在有人提出要在百官序列裏添一個真正的“女性官員”的位子,並且要記錄在儀典裏,正式固定下來,這還是讓他們驚詫的。更讓人詫異的是,皇帝居然沒有一口否決。再仔細傳閱了一下奏本,他們的心裏各有了一點數,因為這個奏本雖然寫得很白話,看著文學造詣不高,不過講得十分明白,也確實有一點道理。看一看字,是很正經的楷書,看著舒服,不讓人討厭。
參與討論的人裏,也有同意的,比如鄭熹,雖然同意得含糊,但是他是大理寺的主官,他認為確實“男女大妨”是需要考慮的。禦史台那裏也含糊地認為,這個問題提得對,但是怎麽解決,咱們再商量一下。
也有反對的,比如鍾宜。女子裝男子服,那或許是情趣或許是流行,被史官記下來,算“服妖”。女子行男子禮,更是造孽了!女人做了從九品的官,如果她的丈夫反而是個白身,怎麽弄?這不是要陰陽顛倒了嗎?
又,鍾宜最恨小吏,他可是在小吏身上吃了大虧了。“女人膽子更小”這種印象他還是有的,那會不會再受人控製,有私心辦壞事?
但是鍾宜也被一個“男女大妨”給卡住了,他說:“女子犯法本來就少!有案裏,或募胥吏妻女暫管。”鄭熹也是有充足的理由來應對的:“大理寺在皇城之內。”皇城跟宮城就隔一道牆,臨時找個亂人進出,那是不好的!
皇城、宮城的進出都有規定,臨時募人進出,人是不是可靠也不一定,懂不懂規則也不一定。如果遇上欽定大案,夾帶消息進來,怎麽算?
幾位大人物議了一天,竟也沒議出個結果來。還真如施相所言,比較的麻煩。
他們各自又還都有大事,於是約定隔日下午再議。
鄭熹隔日上午把祝纓叫過去又數落了一頓:“再議不下來,你就去與他們打嘴仗去!”
祝纓道:“好。您給劃個道兒下來,我把他們打成什麽樣不算冒犯?”
鄭熹被氣笑了:“你還想打他們?”
“嘴仗嘛!”
“就你讀的那點子書?他們罵你你都聽不出來!”
“聽不出來就當他們誇我了。可我罵他們,一定讓他們能聽得懂。”
鄭熹哈哈大笑,笑完了更生氣了:“再這麽胡說!這個事兒你就別想了!我就丟這一回臉,叫這事辦不成,也不放你出去得罪人啦。”
祝纓道:“想辦事兒,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我出去跟販子砍個價,都跟砍了他們的頭似的。”
“嗯?”
祝纓笑道:“大人,您瞧這個事兒吧,要說叫女人做官,是不是老頭子們都得跳起來?可我要加個獄丞,您看有一口回絕的嗎?少吧?即使有,說一說道理,他也得猶豫。您看我挑的這個事兒,我是沒眼色的人嗎?”
鄭熹哼了一聲:“你就在我這兒胡纏吧!滾!”
祝纓滾了。
這一天下午,鄭熹又去“議”,還是沒議出個定文來。他於是向陳相建議:“既然是祝纓提的,叫他來解答,說得清楚就定下,說不清楚就回奏陛下,如何?”
陳相同意了,施相也說:“也好,叫他來,把事情都說明白,為這一件事耽誤的時辰還不夠多嗎?”
……
也是看鄭熹的麵子,丞相、尚書等最後一次為這件事聚到了一起,再把祝纓叫過來。
祝纓第一次正式到政事堂,政事堂比大理寺要氣派一些,台階都多了幾級,她跟在鄭熹身後,身體有點緊繃。鄭熹回頭道:“你還知道怕?”
“我這是運氣呢。”
鄭熹笑著搖頭,眼見祝纓放鬆了下來,心道:那趟差,出得挺劃算!
鄭熹先進去,祝纓在外麵等著,等裏麵寒暄了一陣兒,陳相說:“那就開始?”
施相道:“早早了結,依舊太平度日。”
鄭熹就說:“祝纓已在外麵候著了。”
“叫進來吧。”
外麵,祝纓正了正衣冠,在各種目光下,大步走進了政事堂。
政事堂、吏部、禮部、刑部等等現在對她的印象是非常深刻了,因為她害他們這幾天過得跟打仗似的,這不沒事找事麽?
鍾宜看到祝纓心道:原來是他?我還以為是重名,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陳相也有些感慨,他說:“祝纓,這一本是你上的?”
“回相公,是。”
“那你說說吧。”
祝纓道:“是。”
她先把奏本的內容簡要說了一下,著重講的是“大理寺需要”,她深知,可以說兩個獄丞八個獄卒,但不能一口就說“全天下”,她跟天下不熟,不敢打包票。但是大理寺的事兒,隻要問,就難不倒她。而且“大理寺需要”就可以把這一項固定下來,保證世世代代,大理寺的牢裏,都得個女牢頭。
時尚書道:“休要隻拿大理寺說事。”
祝纓心裏罵時尚書的祖宗八代,麵上還要一臉的懵懂:“下官出仕就任職大理寺,當然是要為大理寺著想啦。下官是大理寺丞啊!不說大理寺,說哪裏呢?就是為了大理寺的事兒才上的奏表。在其位、謀其政,讓下官做什麽,下官就要把這件事做好。別、別的衙門,也不歸我管,我也管不著。”
施鯤打了個圓場:“年輕人,眼光不要局限於一處。”
祝纓也不爭辯,老老實實地說:“是,受教了。”心裏把施鯤罵了一遍:咋?你要我把你的事兒也給管了?!你給我讓位啊?
鄭熹清清喉嚨,問道:“你還有什麽理由?”
除了奏本上寫的那些個案例,祝纓還能再舉出數個,都是男獄卒對女囚之不法事。同時,又舉出了一些冤案,有被誣殺夫的,有被誣通奸的,等等。這些婦人收在獄裏本就是不應該,現在還要再受男獄卒的看管。那就有點不人道了。
鍾宜道:“這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大理寺獄的事呢?”
“刑不上大夫。”
鄭熹故意說:“那是犯官。”
祝纓道:“還沒判呢。等判了,該怎麽著怎麽著。”
鄭熹知道鍾宜現在要講的就是“禮儀”,而在這個事情上,其實禮部還如鴻臚之類的用處大呢!但是他故意幫鍾宜把話給問了出來。
祝纓道:“仁者愛人。義有大小,禮有虛實。為一虛名,而縱容實禍,下官的念頭實在難以通達。
隻要事情定了成或不成,接下來讓它合適的辦法總是有的。至於官員之間的禮儀大防,那也都是可以再想辦法的嘛!總要先把大框子給它釘好了才行,至於框架之內,從心所欲。孔子也是這麽想的。”
陳相笑著說:“你這話倒有點王雲鶴的影子。”
他終於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施鯤也就說:“想來陛下也正思忖此事。”
他們心裏已經劃了個線:獄卒,倒是真的需要。祝纓那個奏本上寫,什麽五品以上一月一沐,那是不能叫男獄卒進進出出的。獄丞,兩可之間。但是可以議,接下來細節的爭吵,那就讓大理寺跟這些部司之間扯皮好了!他們隻要上一個原則上同意的奏本就好!
祝纓卻又硬插了一句:“獄丞也還是女人好。否則上頭一個男的,下頭無論獄卒還是囚犯都是女的,大門一關,這不是送菜讓他點麽?也不是懷疑男丞就是惡人,隻是免得叫有什麽流言誤傷了他,他又百口莫辯。瓜田李下的。”
說得過於明白,陳相道:“倒也是。”
鍾宜想了一下皇帝的態度,皇帝也沒有把這奏本給扔了,他勉強同意:“禮儀不可有悖。”
鄭熹道:“那就讓他們議一議怎麽銓選合適吧。”
事情,終於定了個大方向。
而祝纓的事還沒完,她須得在辦好大理寺事務之餘,再與各部的同僚們“議一議”。
也就是吵。
而陳相也向皇帝做了一個初步的匯報,丞相出手做文章又是另一番氣象,他緊扣著“仁”與“禮”兩樣,兼及“陰陽有序”。
……
各部郎中,祝纓這樣的丞,又或者其他府的司直之類的官員的主場來了!
祝纓主要是跟他們吵。
祝纓要不是記性好,真能聽睡。因為現在說的這個“禮”,她是真的不懂。她本以為,王雲鶴講個等級有序,三綱五常就是禮了,明明是幾品官穿什麽樣的衣服,誰他娘的知道當了官兒了,同品級的官服還要細分類?
她很鬱悶地問禮部:“我怎麽不知道從九品還要上朝,還有什麽大禮服呢?”
從九品,扯什麽上朝?她現在都從六品了,也還沒資格呢!也沒資格穿什麽弁服之類。
從九品,給身官衣就不錯了!官員的待遇隨著品級的上升是有著顯著的不同的,而五品是道分水嶺。比如,大理寺休致的老王,天天念叨休致俸祿,他一開始念叨就純屬白日做夢,因為隻有上了五品,才有七十休致之後的半俸。底下的小官,沒有的!幹一年有一年的俸祿,不幹,就沒了。
再比如,隻有上了五品,國家才會再分田給你!是的,國家分的地。所以祝纓這樣的,也就有點混不下去的農民把田掛她名下,金大娘子之前給她講“為官的生活”的時候,都沒提這茬,因為金良自己也沒到五品。而一般人想升到五品,極難!而五品的好處一般人想象不到。
鄭熹能把大理寺一把攥了,也是樹了老王這麽一個例子,真的是夠許多小官眼饞的。
禮部郎中道:“現在從九品,以後總是從九品嗎?不得要禮服嗎?叫一個女子站班上朝,成何體統?”
祝纓吃驚地看著他,又問吏部的郎中:“怎麽?吏部打算給女官一路升上去?進政事堂?”她指了指腳下的地,此時,他們都在政事堂一間偏廳裏吵。
吏部郎中道:“祝丞不要玩笑,這確實是個麻煩。”
祝纓垂下眼,想了一下,道:“咱們現在不就是在議麽?升不升的,不是在吏部手裏?大理寺五十年的檔,沒見著獄丞能摸到大理寺丞的邊兒的。”
吏部郎中道:“那須得定下來才好。”
祝纓是無所謂的,心道:你定,能限得住算我輸!
至於服飾,祝纓又說:“看不慣女子男裝,那就叫她女裝。不過我尋思著,宮裏女官是不是也有一身仿男式的官服?差不離得了。
實話說與諸位,我是大理寺丞,所以隻管大理寺這一攤子事,諸位奉命與我議的也就議這一件事,何必自己額外找那些還沒影兒的事去幹?難道陛下要議的是從此放開了讓女人隨便做官?我上表是為了大理寺獄,陛下要議的,也隻是這個獄。咱們現在就是安排一個從九品的人,多簡單?弄好了,往上一報,完事兒。
諸位想往深遠裏想,隻管回去琢磨,真出了事兒,您拿出對策來,您出彩兒。”
禮部郎中道:“那這倒不太難。隻是上峰不好應付。”
祝纓笑了:“你別提醒他。隻要你不想弄的,別刺撓他。”
禮部郎中做官比祝纓還久,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心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又瞪了祝纓一眼,心道:還不是你惹出來的?
不過祝纓說的也是有點道理的,吏部就想,確實,一個獄丞的考核,不提她就行!
接下來卻又有別的意見了比如:“男女有別,婦人不堪大用,又有月事之類,十分麻煩!”
祝纓道:“那不正好?月經辟邪。牢裏冤氣重,正好克製。”
咦?好像真有這種說法。
又有人說:“男子為官,粗糙,怎麽摔打都好。女子,她是要懷孕的,孕婦能幹什麽?”
祝纓張口就說:“我見過八個月的肚子下地種田的。還見過上午才送飯到地頭,就在地頭生了的。也有日夜紡織的,也有憑女工針指養活全家,連同濫賭鬼的丈夫、病重的公婆都吃她的。”
“哎~這是官,是吏,不同於村婦。”
祝纓道:“您恕罪。您或許還沒有夫人,可能不知道。據我所知,一家的主婦自懷妊起,是不是就不是用侍奉公婆麵前了?還用彎腰嗎?管賬嗎?送丈夫出門嗎?迎丈夫回家嗎?來往交際嗎?管孩子嗎?看囚犯,不會比伺候男人費力的。”
不要問,就是吵,一吵就吵了好幾天。
吵到了乞巧節,張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家裏擺香案乞巧。吵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了,大理寺有個大理寺丞,他上書,要讓大理寺的女牢裏換上女守衛。這家夥真敢想!
與朝廷上吵得亂七八糟不同,民間的聲音便是挺能接受的:對啊,是得叫女人看管女人!叫個男人看女牢,那不是叫黃鼠狼看守雞窩嗎?
……
花姐緊張極了,比她更緊張的是張仙姑和祝大,他們倆就怕祝纓有個閃失,他們兩個又不知道朝廷上麵上個奏本怎麽這麽費事了?他們日常跟街坊聊天,聽某個大人上了一本參了誰,又是誰和誰你一本我一本互相罵,隔空吵架了。聽得津津有味的,有時還插兩嘴,評個是非。
“哎喲,怎麽就輪到咱們頭上了呢?老三啊,你怎麽就想到上奏本了呢?”張仙姑是十分不解的。女兒當了幾年的官了,沒見有上奏本的毛病啊!你這情況,出頭引人注意,合適嗎?
祝纓道:“沒事兒。”
花姐心中生出一絲悔意:我當時該攔一攔的。
她心裏藏著事兒,在家裏燒了好幾天的香,又往庵堂裏拜佛。
不想這庵堂裏也是嘰嘰喳喳,祝纓上本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這佛門清淨之地,並且還傳走了樣,已經有人傳說,祝纓在試圖讓女人也當官了。
這話倒也沒說錯,獄丞也是官,要增設女獄丞,可不就是讓女人當官麽?
當官,就有俸祿了吧?一群小尼姑也小小聲說了起來,她們對祝纓的觀感極佳,肯給慈惠庵捐錢,又常來接送花姐。庵裏有些小事呢,她也能給順手平了。反正,除了付小娘子的丈夫這樣不要臉的,慈惠庵真是平平安安,連個小偷都不往慈惠庵院牆外三丈之內的地麵上偷東西。
她們的議論落到了花姐的耳朵裏,花姐更擔心了,她有點害怕,怕風浪掀得太大傷到了祝纓。
虔心拜了三拜,花姐心道:菩薩,你若有靈,就借她的手成一成事吧。
拜完了,覺得自己托對了人,花姐感覺好了些,去藥房幫忙。在那裏,她遇到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欲言又止,花姐問道:“怎麽了?是小郎不舒服麽?”
“不是,”付小娘子忙說,“他還是那個樣子,慢慢養著罷了。”
“那是什麽事呢?”
付小娘子下了決心,問道:“聽說,小祝大人要讓女人當官?”
這是花姐正擔心的事,她忙說:“朝廷上正在議呢,可也不是她要的,終要陛下和政事堂的相公們裁定。”
付小娘子眼中現中光芒來:“就是說,也可能成了?!”
“我也願她能成。”
付小娘子臉上一片欣喜,又有點急切地問:“那,要怎麽才能選上呢?小祝大人在家說了些什麽嗎?”她前幾天就聽到小尼姑在討論這件事,當時她就動了心。從九品也是官兒啊!!!哪怕不是官,獄卒也是個吏,賺得多少不好講,有錢拿!哪怕是個吏,一家子一個男人做吏,也夠儉省地養活一家人了。她,隻有一個人,再帶個兒子,如果能選上,那兒子至少能多吃一點肉不是?養病,就是靠養啊!
花姐萬沒想到還有走門路走到她麵前的,正色道:“這可沒有。一則事情還沒定,二則定下來也不一定歸她管。便是歸她管,也要看她的意思。待事情定下來,你再看。”並不接這樣的人情。
付小娘子也看出花姐的拒絕,有點訕訕的,可她太需要這個工作了,也顧不得臉麵了,再三央求:“一旦有信兒,好歹告訴我一聲。”
花姐歎了口氣:“好吧。別的我可不敢應承,這個事兒這麽難,如果成了,可不敢叫它壞在我的手上。”
“隻要給我個信兒,別叫我錯過了就好。”付小娘子說。
花姐本來輕鬆了一點的心,因此又沉了一點。
回到家裏,低聲對祝纓說了:“我想,這事要是成了,恐怕還是會有旁人請托的。你好歹留心。再者,請幹爹幹娘也留心,別叫人設套坑了。譬如,有人請吃酒之類。又或者,送一盒子點心,在點心裏麵藏金銀錢財。”
祝纓道:“事還沒定呢,你也放心,爹娘在這些事情上小心得很。”
哪怕是容易飄的祝大,頭上也戴著個緊箍咒——祝纓是女的。
不過祝大心眼兒又有了另一種活絡,他悄悄地跟張仙姑商議:“老三這事兒要是成了,是不是就是說,女人當官兒不算犯法了?”
張仙姑也不是很懂,她也盼著真的是這樣,雖然覺得不太可能,她竟悄悄地去問了花姐。花姐忙對她說:“那不一樣!小祝是隱瞞了。幹娘想,這事還不一定成呢,它要是個順理成章的事兒,就不會議論這麽些日子,還是有人瞧這事兒不順眼的,不定就要坑害小祝。即使成了,獄丞是從九品,跟小祝差好多呢。”
張仙姑一聽就緊張了:“知道了,不提!”回去又跟祝大嘀咕半宿,祝大安靜了好一陣兒,自我安慰道:“現在這樣已經不錯啦。”
張仙姑道:“就是!小心沒有錯的。”
那邊花姐也舒了一口氣,又往自己北間牌位前認真禱告了一番,就等著結果。
祝纓則是全力以赴,與各部的郎中之類議事。這些郎中都是各部裏做事的主力,一如祝纓這般,各部的事務在細節上他們比尚書們還要明白呢。一番的商議下來,終於有了一個共識:這個大理寺獄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可以特事特辦,咱們就事論事,隻論大理寺獄的事。
在這個前提之下,再議其他就順了不少。
官服,女裝亦可,就折衷一下,仿內廷裏女官的官服式樣,從九品,其實也就是宮女的水準。宮女在宮裏穿裙子,但是有些儀式場合她們當中也有人穿仿男裝的樣式,著粉底小靴。禮儀,也就可以比著這個來了!反正,從九品的獄丞,她們也沒機會出現在什麽重大的場合。
至於獄卒,那是吏,禮部就把這事兒讓祝纓自己頭疼去了。
什麽經期、懷孕之類的,他們都不再提,反正,她們要是挺著大肚子訛你大理寺,那就你來頂雷。
俸祿,就照著品級來發。職司,自有獄丞、獄吏該有的差使,一應懲獎,都照著章程來。
他們之所以最後妥協也有這方麵的原因——祝纓的重點抓得挺對,這事兒主要針對的是大理寺之內的事情。祝纓沒把它擴大,無論皇城之外的百姓怎麽議論,都不幹他們的事兒。旁的官員不用擔責任,它也不影響他們。
他們之所以猶豫反對,根源隻是“牝雞司晨”是不好的。
祝纓就主動給它畫圈兒,自己先限。
事情定下來,各部郎中都推祝纓執筆寫最後的章程,明麵上說:“通盤你最懂,我們隻知道我們這一點的。”心中則並不怎麽看好這件事情,有事沒事都讓祝纓自己扛了。
祝纓也就認真總結,寫了第二份奏本。除了例行的歌功頌德,主要內容是兩部分,一部分是關於官,一部分是關於吏。官的那部分,就是獄丞,解釋了為什麽至少要兩名,因為要換班,監獄不能沒有人看著。然後是獄丞的待遇——就是從九品的待遇,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再是禮儀——依內廷女官的範式。
隻有一個問題,人家內廷女官沒有丈夫,或者丈夫死了才進宮侍奉。外麵的獄丞是可能有丈夫的!則是丈夫高還是妻子高?他們議的是,從九品的獄丞,與平民丈夫,屬於執平禮。
再是選官的標準,身家清白、上查三代,讀書識字,且要知曉律法。鑒於之前沒有先例,也不用她們斷案,所以即使現在不懂法條,至少要會背《論語》,並且在選中之後,限期內學習律法,學不會就要黜退。還有,最重要的是要有保人,一是父母或者丈夫同意,二是要有當地官員的薦書,三是要有三個保人,三個保人都得是士紳。
再是獄吏的標準,就更簡單了。識字就行,也不必非得是良民,胥吏家眷也可以、三姑六婆也可以,同樣的,要修習一定的律法知識。她們的待遇,也都與大理寺現有的獄卒一樣。
無論官與吏,都要身體健康、口齒清楚。
奏本奉上,皇帝看了看,寫得挺明白的,既是特例,也顯他仁德禮教,也就批了。再下到政事堂,手續也走得很快。吏,隨便大理寺自己選,因為是他們在用。官,則著吏部一個郎中與大理寺會同去辦,因為這個官的前途一眼望得到底,就是大理寺獄用得著。著年底前把這事兒給落實了。
吏部當天就派了個姓陰的郎中,大理寺這裏,鄭熹就點了祝纓:“這下可如意了吧?石破天驚一件事,你倒還辦成了!”
祝纓笑道:“是您辦成的。我就是剛剛想到了,事情能辦成,得看您的麵子。”
鄭熹哼了一聲:“仔細著些,你與陰郎中一定要料理妥當,人選一定要得宜!絕不可選那等輕浮之人,平白給大理寺惹禍!”
祝纓道:“已有些稿子了。我想,先選家庭人口簡單的,這樣掣肘就少,可供生枝節的地方就少。”
鄭熹道:“明白就好。”
祝纓道:“咱們選吏的事兒也可以發個告示了吧?我想,這一批八個,倒不急一次都弄齊了,至少先就近在京城選六個,本來各部的吏也都以本地人為主的。再有兩個空額也好見機行事。都要健壯有力的女子。再有,要在大理寺內嚴申,不得輕侮她們。本是為了男女大妨來的,一旦混亂,豈不是自找麻煩?”
鄭熹道:“很好。去吧。”
祝纓便與這陰郎中去選擇獄丞了。
獄丞是個官兒,但又是立誌做官的人並不看好的一個官職,太小了,且不易晉升。又是女子。這就更讓人猶豫了。陰郎中與鄭熹一個意思:“不可選輕浮之人!”
祝纓道:“下官想,時間緊,就從京城人氏裏選吧。”
陰郎中道:“不可,既是大理寺,陛下可沒有說隻限京城的。”
“為一獄丞,擾動天下就沒意思了。”
陰郎中道:“到底行文說一下,定個日子,比如……就十月前到京。老弟你怎麽這會兒又不懂了?有多少女人家裏能叫她讀書?能讀書的人家,放女兒千萬裏跑到京城獨個兒考試,還不一定能不能考得上?這一路多少麻煩?還要父母丈夫簽保書,要當地官員寫薦書。反正,文書咱們也下了,也不攔著她們。她們自己畏難不進,就怪不得咱們了。你說呢?”
祝纓心說:狠是你們狠。
也就同意了。
這個公文,她就讓給陰郎中來發。她說:“銓選是吏部的事,我們怎麽能越俎代庖呢?我上書,是因大理寺缺這麽個人,請朝廷給撥。哪知惹了這一番爭議。還得是您來。”
陰郎中無奈擬了個稿子,祝纓也看了,裏麵沒有什麽坑,於是行文天下。
而獄卒的選拔就更容易了,祝纓擬了一張告示往京城各處一貼,齊活。
祝纓已然覺得自己這是很謹慎了,不會引起什麽大動靜,她隻管擬一下考試的題目,然後麵試獄卒。中秋節前把獄卒給湊齊了,再等十月初跟吏部一同考應試的女子。照她的估計,還得是京城的女子多。這件事兒,她差不離就能在京城給它辦了。
不想消息傳到了王雲鶴的耳朵裏,他琢磨上了。地方上的官府,細心的官員是會臨時給女監募幾個女看守的。她們一般是些沒有穩定生計的人,又或者幹脆就是獄卒的妻女之類。隻是沒有定製。但是王雲鶴被祝纓這麽一提,覺得倒是真的可以給女牢定額幾個女獄卒。
他的心裏對祝纓也更多了一些好感。想了一想,他竟也上了一封奏疏,請在京兆府也增加女性獄丞獄卒,並且將這個規定從儀典上固定下來。
王雲鶴的影響可比祝纓大多了,他這一本上去,引發的議論也比祝纓這隻在皇城中與各部郎中打嘴仗、在京城裏被人茶餘飯後閑談要多得多。因王雲鶴起了個頭,陸續便有地方官收到消息,也有跟風的,也有些君子發自內心覺得這是一件正經的好事。因為王雲鶴的奏本裏提到了“大理寺丞祝纓所議”,祝纓這個名字,也被一些人看得眼熟了。
這卻又是祝纓始料未及的了。
聽到王雲鶴也上表了之後,她想:那我得加快了,總不能他已經辦完了,我這個“首倡”的倒還在沒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