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七章 竄斥流離

徐鳳儀在劉家集外圍團團悠轉,不得其門而入,好生煩惱。哪知天公又不作美,忽然傾下一場大雨,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盤,後如潑水,下了幾個時辰,兀沒止歇的意思。徐鳳儀逃到一棵芭蕉樹葉下避雨,聽著那雨打芭蕉的蕭蕭聲響,教人愁悶難遣。那雨下至天黑尚不消停,徐鳳儀給雨水淋得如落湯雞一般,又冷又餓。這樣的大雨天找吃就免提了,徐鳳儀隻想尋個幹爽的地方睡個安穩覺。

於是乎,徐鳳儀冒雨沿著那鄉村小道四下裏亂竄一通,路上雖然遇上幾間單門獨戶的鄉下民居,煙囪上也冒著青煙,但都關門閉戶,戒備甚嚴,任憑徐鳳儀如何拍打門戶尋求援助,就是沒有人出來瞧一眼,或答應一聲。

轉來轉去,又回到劉家集城郊,看見一個空置的拴牛草棚旁邊連著幾個鄉村人家的棺材厝基。那些棺材厝基低矮窄小,不設門戶遮掩的。徐鳳儀選了棺材厝基,站在雨水中徘徊片刻,按下心頭恐懼,硬著頭皮鑽了進去。

隻見身處所在蛛網下纏繞,汙垢遍地,黴氣味中人欲嘔。不過這棺材厝基內並非一無是處,牆角裏頭至少還堆著幾捆稻草稈,可供人禦寒取暖。徐鳳儀低頭鑽進這個不足十平方米的棺材厝基內,脫下濕衣服扭幹,晾在壽板上。扯些稻草稈子鋪在地上,正要放翻身子睡個安穩覺。這些時日他竄斥流離,餐風宿露,也受夠這種饑寒交迫的苦日子了。如今找到一個溫暖的稻草垛,對一個流落外鄉的打慣天鋪的人來說,已是一種很大的福氣了。徐鳳儀很珍惜這片刻安定,不管三七二十一,鑽進草垛,納頭便睡。

不料他才剛剛躺下來,就看見有幾個蓬頭垢麵的小乞丐從哪雨幕裏闖進來。這幾個不請自來的家夥著實把徐鳳儀嚇了一跳,一個小乞丐叉腰對他吆喝道:“哪裏來的覓漢光棍,怎麽搞的?豬玀,起來,這是我家,我們比你先到,你出去。”小乞丐的邏輯思維很簡單,他認為他比徐鳳儀先到一步占領這棺材厝基,這地方就是他的地盤了,遲到者必須讓路。

徐鳳儀哭笑不得,沒料這鬼地方也有人捷足先登,據為巢穴。隻得低聲下氣拱手哀求道:“小可落難異鄉,路經貴地,天雨留人,暫時借宿敝處,明日雨停,定當完璧奉還。”

那小乞丐見徐鳳儀文縐縐的說著客氣話,也放下戒心敵意,不再為難徐鳳儀了,笑道:“好意思,權且讓你在此寄宿一晚,你明日必須滾蛋,否則別怪我們動拳頭收拾你。”言訖,占了個位子坐下。其餘兩個小乞丐也鑽進草垛裏睡覺,並無什麽閑話。

徐鳳儀看那身旁的小乞丐懶洋洋的捫腹搓肚,打著飽嗝,好象吃得十分飽似的,不禁吞了口唾沫,興致勃勃地向小乞丐請教道:“小兄弟,打從哪裏來,緣何吃得恁飽?”

小乞丐頭也沒抬,不以為怨的說道:“俺剛從城裏出來,這地方池塘裏可摸蓮藕菱角,溪河裏可捉魚蝦青蛙,酒樓飯店也有許多殘羹剩飯,找點東西吃也很容易。”小乞丐說到這裏,抬起頭來打量徐鳳儀幾眼,看著徐鳳儀衣冠楚楚,象個讀書人的樣子,突然笑起來道:“原來你是書呆子,難怪你捱餓,書讀多了,人就變傻了。連豬也會自己找吃去哩,人讀了幾本書後竟然會變得不如豬,哈哈!忒也難為你,竟然還餓成這模樣,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真不愧是讀書人呀!好吧,想吃頓飯還不容易,明日起個侵早,我帶你往城裏開葷如何。”

徐鳳儀聽那小乞丐把找吃的事說得如此輕鬆,似信非信,心中尚存狐疑,搖頭晃腦道:“你騙人,我不信你說的。鎮子前頭那幾個守門的鄉巴佬,可惡得緊,他們怎容你這幾個流浪漢亂竄?你是尋我開心吧。”

小乞丐不屑笑道:“明裏不行,暗裏走嘛。誰叫你死心眼認準南牆不回頭?明日五更包你進城就是了。”

徐鳳儀聽那小乞丐的話,躍躍欲試,欣然致謝道:“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對我誘掖指教,若討得一個餅子,我情願分一半與你,我很樂意與小兄弟分甘同味。”小乞丐看見徐鳳儀使勁對自己拍馬屁,倒是笑得合不攏嘴。徐鳳儀在落難時節遇上這個熱心腸的小乞丐,那愁緒倒也消了一半,這一夜他睡得分外酣甜。

五更鼓響,那小乞丐把徐鳳儀叫醒,同時又喚起旁邊那兩個夥伴。幾個人一起結伴進城,領頭那個小乞丐看見徐鳳儀抱著一把鋼刀,頗為好奇,歪著頭向徐鳳儀問道:“朋友此物何處得來,你懂得武藝麽?”

徐鳳儀搖頭道:“我也不省得什麽武藝,這把刀是我家人的遺物,我帶著這東西上路壯壯膽氣罷了。眼下我也盤算找個高人俠士指點學幾招武藝傍身,奈何人海茫茫,雙眼發黑,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人學習武藝。”

小乞丐接口道:“我聽別人說湖州有個丐幫的總壇,那丐幫中省得武藝的人很多。我幾個年少不認得路,大哥不妨做我們幾個的頭,帶我們去湖州碰碰運氣怎樣?”

徐鳳儀遇到倭寇打劫,落拓江湖,哪模樣確實狼狽不堪,但並未窮到討飯加入丐幫的地步。他隻要想出辦法輾轉回家,守著老家祖宅及幾分薄田,依然還能過活。他聽了小乞丐的話也不太在意,含糊其詞敷衍道:“我有俗事末了,還想回家一趟,今日且先到城中討點東西填飽肚子,餘事容後再說。”那幾個小乞丐不疑有他,歡天喜地引路前行。

走了約莫一柱香光景,來到一片高牆腳下。那堵牆雖不算很高,卻比那牆下的楊柳樹還是高出許多。除非是背上長有雙翼的禽鳥,才有本領飛逾這堵高牆,一般人沒有梯子是很難翻逾這麽高的圍牆。徐鳳儀看見這片圍牆,心裏不免受挫氣餒,自言自語道:“怎麽,從這裏爬牆進城嗎?我可沒有這個能耐呀。”

小乞丐笑嘻嘻趴在牆下,撥開亂草,抽出幾塊漢磚。隻見一個水桶大小的狗洞赫然呈現在徐鳳儀眼前。那小乞丐伏下身子,一前一後,魚貫入內。輪到徐鳳儀擠鑽時,卻嫌這洞壁稍為狹窄,還好他手上握著一把鋼刀,地下的泥土經過昨日一場大雨的衝刷,也變得疏鬆易挖。徐鳳儀隻得一邊刨土,一邊匍匐前進,雖是費勁,畢竟也擠進城中。

進城之後,徐鳳儀站直身子,拂去身上的泥土,穿上那件鑽洞時預先脫下的道袍,搖擺一下,踱著八字步似笑非笑自嘲道:“我是讀書的相公,不想今日竟然輪落成鑽狗洞的可憐蟲,真是可悲可歎啊!正是‘未登月窟闖龍門,先鑽豬欄狗洞圈。’原來聰明人是這樣修煉成才的,我覺悟了。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當時,一個小乞丐回頭搬些磚頭塞好洞口,幾個人聚在一起,看著徐鳳儀鑽洞後一付篷頭垢麵的狼狽模樣,不免要取笑幾句這個讀書的相公:“哇,還是讀書人哩?你頭上哪頂泥做的高帽好別致哦,這是幾品的帽呢?”

“不許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皇天後土恩賜的一等品金冠呀。”

幾個人正在打鬧嘲笑對方,不知哪裏闖出一條黃狗,望著這幾個小乞丐咆哮狂吠。那幾個小乞丐不怕人,卻是最怕惡狗,因那惡狗不懂事也不講什麽道理,遇上比它強的人就叫,弱小的人就咬,甚是厲害。這幾個小乞丐叫聲扯呼,“嗡”的一聲,一溜煙散了。

徐鳳儀跟著一個小乞丐身後,跑了幾步,邊跑邊問道:“小兄弟,日後如何聚首碰頭?”隻聽得那小乞丐在遠處回話道:“有事可到老地方見麵。”徐鳳儀曉得他指的地方是哪牛欄旁邊的棺材厝基,便放緩腳步,隨他去了。

那頭黃狗看見徐鳳儀衣衫鮮亮,手中又有一把鋼刀,就對他敬而遠之,不敢吠他,隻去追逐那幾個小乞丐,真是大大的有見識,卻妙似在勢利場走慣了一般聰明伶俐。徐鳳儀呼喝幾聲,見哪人狗都去遠了,沒奈何隻顧自家趕路。

穿過幾條街巷,天色已曉。徐鳳儀找到一個水井,打了一桶水上來洗去頭上、身子的泥汙,並用荷葉稻草把鋼刀包裹起來。這才緩步往劉家集墟市中走去。

劉家集上的民居象蜂巢般連成一片,巷子縱橫交錯,七彎八扭,令人眼花繚亂。徐鳳儀困在胡同裏頭,不辯東西南北。竄來竄去,隻覺許多地方大同小異,卻似哪迷魂八卦陣一樣。

徐鳳儀在哪民居偏僻小巷裏頭象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一通,耳朵裏聽得遠處鬧市人聲鼎沸,尋頭覓縫,鑽來鑽去,卻走不到哪人煙輻輳的所在,隻急得他抓頭撓耳,無計可施。恰在此時,有個頭戴黑紗方帽的鄉紳提著鳥籠從旁邊路過,徐鳳儀望那紳士拱拱手,做成同道並肩而行,邊走邊向那紳士請教道:“小可是遠方到此經營生理的客人,方才早起閑逛,多走幾步,這地方恁地古怪,明明白白繞過許多院落弄堂,依然好象在原地踏步一樣,是甚麽緣故?”

那紳士點點頭,頗好得色地笑道:“阿拉的劉家集大有名堂,難怪你弄勿懂,這叫魚骨巷圍籠屋。這些整齊劃一的房屋可不是亂搭亂建的。老百姓建造這圍籠屋時節,大抵都要具書向官府申請審批,由官府出麵丈量規劃之後,方能雇傭泥水匠按圖施工。這些仿照古製建築的圍籠屋子,除了寬敞舒適之外,兼具防盜抗賊的功效。這些房屋多數是一進兩進三進四進的一片片連係在一起,象星辰,象串珠,哪不知它底細的外方人闖入這籠屋小巷裏頭,真象是闖入迷魂陣一樣。那千百間屋子如同魚骨一般構建,在它中間設一條主道,是為正巷,又叫通天街。它的入口不在東南角,而在正中間。這是魚骨巷的主街,也是劉家集市鎮最熱鬧的所在。所有屋子都是沿著這條主巷在兩側分布,主巷也不是筆直到底,講究迂回曲折,拐彎抹角。象龍盤蛇走,極有趣味。主街巷一般僅設一至兩條,橫巷象魚刺一樣叢生,不可勝數。橫巷的走廊通道有大有小,有通暢的路,也有許多死胡同,個中奧妙,隻有本地居民才曉得怎樣串走。外人如入迷宮,走著走著就難免迷路了。

“這幾年,有幾幫倭寇不知天高地厚竄入這劉家集搶劫,你道結果怎樣?這些土鱉在這街市中轉了幾圈便昏頭轉向,迷路了。而咱劉家集的民勇鄉丁在自家諳熟的街巷裏行走自如,跟哪些倭寇玩起捉迷藏的把戲,這邊虛放一槍,哪邊暗射一箭,恰如甕中捉鱉,把這些窮凶極惡的倭寇打得七零八落。別看這些倭寇平日在海上縱橫馳騁,不可一世。進入這魚骨巷後,俱變得蔫頭蔫腦,束手待縛。就算他手段最高,倭刀最鋒利,性子最凶蠻,這會兒也沒辦法了。倭寇最拿手的伎倆是燒人家的屋子,然後趁火打劫。可這籠屋磚頭做牆,泥瓦封頂,哪木椽梁子離地高達五六丈,這祝融火神便不再幫襯他們了。我劉家集民兵據此地利,多次打敗來犯的倭寇。

“有一次,一夥武藝高強的倭寇僥幸退到城牆邊沿,最後也是依靠破牆打洞,方才逃出生天。這魚骨巷籠屋也有個短處,隻能局守一隅,不能主動出擊,也吃不消倭寇大部隊的攻打。幸虧這幾年在東南出沒的倭寇都是人數不多的遊兵散勇。劉家集在這個多事的海濱兀立至今,除了民兵英勇殺敵之外,也是依靠這種神奇的魚骨巷籠屋作為主要的防禦手段。”說話間,那紳士已把徐鳳儀引到鬧市中心。徐鳳儀拱手相讓,道了聲:“原來如此,領教了。”兩人就分道揚鑣,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