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謠言頻傳耳 假象迷人眼(2)
“範可兒性如烈火,心中又有意中人,當然不甘心入宮做秀女。這民間尋常老百姓其實也沒有多少人願意與皇帝做親家,因為侯門一去深似海,終生不能相見。況作為皇帝的妃子,伴君如伴虎,一時不慎,不知什麽時候會被打入冷宮,那簡直象待在活死人墓一樣。時人有詩曰:‘一紙黃封出紫宸,三杯淡酒便成親。夜來明月樓頭望,隻有嫦娥不嫁人。’每逢朝廷征召秀女聖旨一出,這民間習俗就是紛紛嫁女,也不挑肥揀瘦,也不管醜陋老垂,隻要把女兒嫁出去才能安心。範家也被征召秀女這件事弄得家無寧日,亂成一團。皇帝已指名道姓要這範可兒進宮,把範家這範可兒嫁人已來不及了。範家的人隻好勸範可兒服從皇命,入宮去做秀女。範可兒無法抗拒這君命,一怒之下,在愚蠢崖投崖自盡了。”
“範可兒尋死,倒是一了百了。可她尋死卻累及家人,皇上大為震怒,以大不敬之名追究範家欺君之罪,把範家三族逮捕入獄,押向京師西市斬首示眾。隻有範家長子範繡虎因機緣湊巧,僥幸逃脫。那年範繡虎跟海商下西洋經商貿易,鬼使神差的躲過一劫。及至他從西洋回國,範家已是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範繡虎因此對朝廷灰心失望,逐致力與官府作對。他把陳林木這蠢貨一家殺了,並把這陳林木的頭顱硝鹽做成骷髏頭,供奉在範家先人的靈牌下,這便是先人堂常年備供骷髏頭祭品的來曆。”
“後來,範繡虎用下西洋經商所得的錢財,創立骷髏幫,拉攏糾集一班被地主豪強和苛捐雜稅逼得無家可歸的流民,走上與朝廷作對的道路。”
邵竹君聽完那少女說的故事,點頭道:“原來這樣,這朝廷立法也太小家子氣,求一女不成,略抬抬手就可以放過範家了,何必要滅人家三族呢?看樣子朝廷的科律確是有些不合情理呀!範家就為這點事被夷滅三族,真比竇娥還冤哪!範繡虎懷著這血海深仇,也怪不得他鑽牛角尖跟這朝廷作對,這不共戴天之仇擱在誰的身上也受不了。”
那少女聽到邵竹君替範繡虎打抱不平,十分高興,連聲道謝。
邵竹君又道:“貴幫教主範繡虎把仇人骷髏頭祭供先靈的做法原是無可非議,可是貴幫下麵有些信徒,卻以殺人為樂,逐獵人頭做祭品。他們幹這勾當未免太過份了,簡直滅絕人性,貴幫範教主難對這種事不加管束麽?”
那少女沉默片刻,頗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咳聲歎氣道:“這種事也不是範教主的初衷,俺骷髏幫有信徒十萬,林子大了,良莠不齊,什麽鳥也有。有人幹出有損骷髏幫的荒唐事,範教主也鞭長莫及,管束不了呀!”
邵竹君想不明白骷髏幫為何能夠聚集這麽多信徒,又問道:“加入骷髏幫有什麽好處?姑娘加入骷髏幫圖什麽?我聽人說加入骷髏幫前要把自己的身家財產全部奉獻出來,交給範教主才能加入骷髏幫,可有這種荒唐事?”
“這也不是什麽荒唐事,而是確有其事。範教主要求信徒們入教之前把財產交給他老人家處置,由他老人家重新分配給每個信徒,務求利益均沾,有衣同穿,有飯同吃,這有什麽不好?至於我們為什麽加入骷髏幫,可說這是糜爛世道逼的,到處是吃人不吐骨的禽獸,逼得我們這些窮人活不下去,隻能加入骷髏幫這個組織尋求庇護。”
邵竹君聞言恍然大悟,感慨地道:“哦,原來如此,範教主在他的小圈子裏推行均貧富啊!這是咱們老祖宗千年的幻想,難怪這麽多窮苦人家對骷髏幫趨之若鶩。”
那少女生氣地對邵竹君叱斥道:“聽你說話的語氣,你好象不屑我骷髏幫範教主的所作所為?”
邵竹君連聲說不敢,並拱手求饒道:“我腦袋有些貴恙,一時片刻轉不過彎來,恕罪,恕罪。”
說話間,那少女生把邵竹君帶到一個充滿腐泥濕氣的地方。這個黑暗的角落似有一條地下河道流經其中,流水聲叮咚作響,四周涼颼颼的水氣讓人感覺到有些寒冷。那少女讓邵竹君站在一處高地,她走到一旁開動機關,但聽得一陣軋軋的輪盤滾動摩擦聲響,好象打開一扇石門一般。然後,一陣帶著鬆竹氣息的山風吹進洞中,讓久呆在陰森洞穴中的邵竹君感覺到一絲溫暖。
那少女牽著邵竹君走下一道石階,約走了一盞茶工夫,她才回頭啟動機括,把打開的洞門關上。邵竹君呆立一旁,百無聊賴,試圖自個兒摸索前走。忽覺路徑向下傾斜,一腳踏空,險些兒順著斜坡滾了下去。那少女急忙提醒他:“你不要亂走,這條路下麵是無底深淵,跌下就沒的救了。就算你是當世頂尖的輕功高手,也會被這片沼澤地吞噬。”
邵竹君聞言連忙蹲下,穩住身子,乖乖呆在原地等候那少女過來給他引路。
那少女又拉著邵竹君的手走了一柱香工夫。邵竹君即便是給紗布蒙上眼睛,也感覺到四周鳥語花香,陽光明媚。邵竹君自覺身子從陽光中吸收部分能量,身子暖和和的舒服無比,精神一振,心情也顯得分外爽快活躍。那少女走到此處,便不再對邵竹君戒備提防了,逐替他解開包紮在他眼眶部位上的紗巾。
邵竹君微微張開眼晴,定神細看,發覺他正站在奇窮河邊的渡口上。那擺渡的老頭已不見了,但那小船仍拴在渡口的木樁上。
那少女親自操蒿,把邵竹君送過奇窮河。過河之後,那少女便停下一旁不走了。邵竹君知道兩人分別在即,心中有點依依不舍,握著那少女的手久久舍不得放開。邵竹君忽然覺得這段時間仿佛在作夢一樣不真實,發現他握著那少女的手走路時象在雲端邁步一樣奇妙。他真希望讓那少女牽著手這樣一路走下去。隻要有個女孩子牽著他的手這樣一路走下去,俗世間中一切恩怨對他來說已微不足道,都可以拋開和放下。人生如夢,歲月無情,驀然回首,才發現人活著是一種心情。窮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那少女緊咬嘴唇,無可奈何看著即將遠去邵竹君。從她憂鬱的眼神來看,她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道是無情卻有情,此時無聲勝有聲。
邵竹君再三向那少女鞠躬致謝,道:“姑娘,你腳上的劍傷至少要一個月才能痊愈,難為你陪我走這麽長的路,謝謝你!”
“這我甘心情願做的事,那是我應該肩擔的責任,你不用客氣。”那少女目光堅定地說。
在這一刻,邵竹君又覺得這少女的眼神變得有點怪異,不可捉摸。人生路,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明白,不是所有情都能理解。那少女陪他走過這段路程,是責任還是友誼?邵竹君無從區分。
邵竹君抱拳略作一揖,轉身沿著萬翠山野狼穀方向的狹隘山路走去。他覺得與那少女的緣份已完了,沒有必要回頭了。可不知為什麽,走出數十丈後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一下。看見那少女還兀自悄然靜立在哪裏,如塑像一樣一動不動,目送他遠去。
那少女看見邵竹君回頭張望,揚手叫了聲:“邵大哥,別忘我這個小魔女哦,有空來看看我哦!”她明知這事情沒有可能實現,但她還是情不自禁說出來。邵竹君眼晴也有些潮濕,揮手道:“再會了,大家來日有緣相聚,再敘舊情。”
邵竹君風塵仆仆,輾轉來到京師,找到東廠胡同錦衣衛寓所的秦家大宅。邵竹君興衝衝上前叩門叫人,隻見出來開門的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俊秀姑娘。
那京師的姑娘長得真是與眾不同,衣著裝束與江南地方的美女大不相同。也許京師的姑娘養尊處優,也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邵竹君覺得站在他麵前這個姑娘長相美如天仙,那種帶著靈氣的美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用邵竹君的感覺說,可以說是雪獅子向火,教人酥/麻了半邊。那姑娘的美有幾處引人注目的地方。其一是完美的瓜子臉,象畫中人的臉龐,無不是一筆一畫,勾畫得恰到好處;其二是胸脯高聳,幾乎漲/破衣裳;其三是雪白,那膚色白得象凝脂白玉一般晶瑩透亮。
那姑娘看見邵竹君先是一愕,然後問道:“你找誰?”
“這裏是秦家大宅嗎?我找秦曉南,你叫他出來見我。”邵竹君搔頭陪笑道。
那姑娘看見邵竹君的衣服陳舊,土得掉渣兒,皺著眉頭道:“我就是秦曉南,我好象不認識你,你我有什麽事?”秦曉南記憶中似乎從未見過邵竹君這個人,她聽見邵竹君說找她,見鬼一樣驚詫莫名。
邵竹君直到拍打秦家大宅這一刻還想象著秦曉南是秦惜時的兒子,沒料到秦曉南是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當時他也圓睜雙目愣在哪裏,半天沒回過神來。發呆了一會兒,才搔頭傻笑,自報姓名道:“我叫邵竹君,你爹的朋友,你爹叫我捎個信兒給你。”然後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秦曉南清麗可人的臉蛋兒呆看,一點也不遵從非禮勿視的古訓,並傻嗬嗬道:“我一直以為你是秦惜時的兒子,沒料你是個漂亮的大姑娘,嗬嗬。看來人的感覺並不可靠呀,我被自已的感覺騙了。”
秦曉南沒有回避邵竹君灼灼逼人的目光,甚至是沒有打算讓邵竹君進門,她驚疑不定打量邵竹君片刻,冷冷地道:“什麽信兒?請說。”
邵竹君見秦曉南這付拿他當成路人甲一般的冷漠態度,心裏也有一點惱火。他走了七八百裏路程幹巴巴跑到京師,可不能接受被人這樣拒之門外的待客之道。他對秦曉南有些不滿了,發作道:“我千裏迢迢從江南趕來京師,替你父親傳遞消息,難道茶也不配吃你一杯,這京師的人情未免太淡薄了吧?”
秦曉南看見邵竹君發脾氣了,便把門打開,閃到一旁讓邵竹君進來。然後淡淡說道:“既然如此,門外不好說話,請進廳奉茶再慢慢道來。”
邵竹君在這幹燥異常的河北平原長途奔馳,口幹舌燥。看見秦曉南放他進門,也不客氣,叫聲叨擾,昂首大步走進秦家寓所大堂。秦曉南隨後跟進,招呼丫鬟奉茶待客,不在話下。
秦家寓所大堂,麻石鋪的天井,青磚鋪的地麵,古色古香的家具。看得出錦衣衛千戶秦惜時生前的待遇不錯,他的家境也稱得上衣食無憂的殷實人家。邵竹君大馬金刀的在秦家大堂坐下,他畢竟與秦曉南初次見麵,寒喧幾句便無話可說了。
須臾,丫鬟奉上香茗。邵竹君連喝幾杯清茶,才覺略為解渴。抬頭看見秦曉南乜斜雙眼不太信任地看著他,好象懷疑他是騙子一樣。邵竹君心裏有點不爽,隻得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把秦惜時在江南遇害的不幸消息對秦曉南和盤托出,說道:“你爹奉旨下江南追捕骷髏幫匪徒,在淮揚一個荒山地洞裏遭遇骷髏幫匪徒的圍攻,不幸中毒箭遇害身亡。我本來與你爹一道攻入賊巢,因機緣湊巧,僥幸逃出生天。我進京與你父親通遞消息。你父親的意思叫你忘掉他與骷髏幫的積怨,不必為他報仇。”
秦曉南滿腹狐疑地盯著邵竹君估了又估,看了片刻,生氣地道:“你說謊,你這個騙子。我不認識你,你怎麽知道我父親死了?我爹可沒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你說的話是真話?況我爹南下公幹,遭遇不測,朝廷不派員前來通風報訊,卻叫你這個野人來胡說八道,什麽道理呀?誰敢相信你的鬼話?”
邵竹君被秦曉南一頓搶白,喝著半口茶吞下不去了,嗆得他臉紅脖子粗。他氣得站起來,幾乎想摔杯離座而去。轉念一想,也覺得秦曉南對他懷疑不無道理。換了是他,也不會輕易相信陌生人的傳遞這樣的恐怖突兀的噩耗。於是他強忍怒氣,不跟秦曉南一般見識,扭絞雙臂,蹺起二郎腿,慢條斯理說道:“替官府當差,遭遇匪徒襲擊,並不可預見,死在哪裏誰也說不準。秦小姐你的脾氣真大呀,說話也忒魯莽,對人不懷善意,疑心太重。你質疑我是騙子,我騙你什麽呢?騙財騙色,或騙一頓酒飯茶水?這樣很有趣是不是,可能嗎?這種事能開玩笑嗎?你父親遇害這件事朝廷也未得到消息,隻能當他失蹤而已。但事實上你爹永遠不可能回家了,因為他死了。”邵竹君自覺流年不利,運氣差到極點,自己無論幹什麽事,說什麽話,都遭遇到別人懷疑和否定,實在太晦氣了。
秦曉南把邵竹君當成賊一樣盯著看,倔強、異樣的眼光好象對邵竹君說──我不相信你的話,請你拿出證據來說服我!
邵竹君卷起衣袖,握拳奮臂說道:“你要證據證明我是你爹的朋友嗎?我也有。罷了,秦小姐,請你帶我到你父親書房裏走一趟,我會給你翻出證據。”
“你想幹什麽?”秦曉南臉色一變,後退兩步,表情充滿戒惕之色。
邵竹君搖頭苦笑道:“你不要我拿出證據證明我是你爹的朋友嗎?咱就到你你爹的書房裏去拿。有些事你爹也沒告訴你,但我卻知道,這足以證明我見過你父親吧?人們常說‘鳥之將死其鳴也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相信你爹的遺言不會有假。”
秦曉南見邵竹君說得鄭重其事,不太象個招搖撞騙的浮滑浪子。逐暫時放下戒心,走在前頭引路道:“你隨我來。”迂回轉過曲廊,來到後院東廂,指著一間房子對邵竹君說:“這就是我爹平日讀書或靜坐冥想的地方。”秦曉南言訖,站在門口袖手旁觀,即使邵竹君是個騙子,也不可能從她父親的書房偷到什麽東西。在秦曉南的記憶中,她父親的書房除了書之外,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她壓根兒不相信邵竹君從這窮酸的地方掏出銀子來。
邵竹君卷起雙袖,信心滿滿地道:“拿鐵鍬來。”在旁看熱鬧的一個仆人答應一聲,取來一把鐵鍬給他。邵竹君扛著鐵鍬,大搖大擺邁著方步走到西北角,在最後一塊方磚前頭停下。在動手開挖前回頭對秦曉南道:“令尊說在這下麵藏有幾個酒壇子,還有一塊朝廷賜給他的先斬後奏的令牌。令尊曾對我說,他將這塊先斬後奏的令牌送給我。”言畢,邵竹君一鐵鍬鏟下去,方磚應手而碎,露出一個洞穴,果然看見下麵有幾個酒壇子。取出一個酒壇打破一看,裏麵裝的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這些銀子想必是秦惜時平日在公幹時收取的人情禮儀,存儲起來留給兒孫作財產吧。內中還有一封黃絹包裹的物事,打開一看,正是朝廷欽賜給秦惜時的先斬後奏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