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四十章 台州監獄

出了飯鋪,徐鳳儀正想向當地百姓打聽這唐三的下落,跟蹤他調查一下他與金尼的結怨經過。忽見台州大街上貼著許多公榜,圍觀者亦甚多。他也擠上去看熱鬧。恰巧官府榜文上公告說抓了幾個金尼的同黨,官府征集知情者舉報金尼同夥的行落,提供賊人作惡證據者俱給重賞之類的告示。徐鳳儀看過榜文,心中不免有個計較,尋思道:“我何不籍口探監,到牢房中找這金尼的同黨問幾句,便可知個根底。”計較已定,便拿出一張小額銀票,在當鋪換成碎銀,買了一些探監物事,大摸大樣竄到台州監獄刺探情報。

徐鳳儀托大意找到管事的獄頭,假意說有個鄉親被強盜無故屈攀,托他打點關節雲雲。獄頭王忠聞言乜斜雙眼,望著徐鳳儀冷笑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徐鳳儀看見榜文中有個金尼的同黨叫卜老實,便隨口說這個鄉親叫卜老實。王忠點點頭,恍然大悟道:“難怪兄弟們把他百般拷打,他也不肯招出同夥、窩家,原來他是被強盜屈攀冤枉的。看來兄弟再折騰他也是白費力氣,他不知道的事,當然招不出來。”說著,王忠警惕地把徐鳳儀仔細觀察一番,掂量起來,他擔心徐鳳儀是對方派來探聽虛實的奸細。

“這幾錠銀子,是小可給大哥改善夥食的,莫嫌少,收下吧。”徐鳳儀被王忠看猴兒似的盯著看怪不好意思,隻好把早準備好銀子拿出來進貢。

“沒點規矩,這怎麽行!”王忠看見左右都是自己人,假惺惺推托一下,便把錢收入囊中。他看見徐鳳儀一出手便給他五十高邊足色的紋銀,他很驚佩徐鳳儀的大手筆,以他的辦案經驗,則使拿著真強盜,也起不出這麽多贓款。大多數強盜抱必死決心,要錢不要命,抱著死了他一個,幸福全家人的信仰,一般不會招供出窩贓的地方。相反,受冤枉的人才不惜代價尋求疏通關節,不計較花多少錢。王忠有點相信徐鳳儀的話了,他收下徐鳳儀的紅包後,對徐鳳儀的態度也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客客氣氣把徐鳳儀讓進刑房提牢廳候信。

“你在這兒等等,我跟兄弟知會一聲,再安排你跟鄉親見麵,聚聚家常。”王忠說完這話,就轉入大獄跟他的同事商量去了。

徐鳳儀應聲:“使得。”待王忠去遠,定神打量提牢廳,眼見提牢廳約莫十丈方圓,中間一條雙臂環抱不過來的楠木巨柱,撐起這間圓形石屋,頂上梁木結構象朵磨菇形狀。石室底下至房頂高達五丈上下,在哪提牢廳石門閉上之後,想是精通輕功的武林高手,也不容易逾過這堵高牆,更別說這些受過嚴刑拷打的囚犯了。木柱周圍放著囚人的機關木匣、老虎凳、釘床、烤焊人的鐵火鉗、禁錮琵琶骨的鐵勾、拶指竹排……,諸般刑具,樣樣俱全。即使徐鳳儀藝高膽大,見到這些恐怖的刑具,心裏亦是惴惴不安,頭皮一陣發麻。徐鳳儀又向牢房入口望去,卻見一條幽暗的地道深入地下,好似通向幽冥地府一樣。徐鳳儀頓足踩地,啪噠一聲,聲音十分單調鬱悶。旁邊一個看門的小獄卒冷笑道:“別踩了,這地下全是花崗岩石,牢房便修建在這岩石下麵,神仙進來也照單全收,別想再出去。那個笨賊人若鬥膽劫牢,請他叫一班工匠來鑿地道,我敢保證他敲打一年半載工夫,也鑿不出一個棺材大小的坑道。這個地牢可稱為固若金湯的死神封地,禁錮囚犯的肉體同時,也鎮壓囚犯的靈魂,讓他們完全絕望,找不到一絲重返地麵的機會。”小獄卒說到這兒,似笑非笑地望著徐鳳儀一語雙關地道:“這位朋友,你大概不會嚐試到這兒住幾天吧?”

徐鳳儀把舌頭一吐,拱手求饒,連稱不敢。

不一會兒,王忠帶著幾個滿臉橫肉的大漢威風凜凜向徐鳳儀衝過來。徐鳳儀眼見哪幾個漢子來勢凶猛,嚇得連連後退。什麽叫強龍不壓地頭蛇,此刻徐鳳儀有深切的體會,在沒有搞清楚金尼跟唐三的恩怨是非之前,他可不想糊裏糊塗跟這班煞星凶神打架幹仗。

這夥人中間有人指著徐鳳儀鼻子大聲質問道:“你,你就是來探監的,替哪個囚犯說情的?識相的就流水地給大家買些酒菜來,讓我們痛飲一番,便給你臉子做個人情,讓你看望你的鄉鄰。”

徐鳳儀還道這些牢子圍過來刁難他,見他們這樣說話,便知道事情好辦。於是每人送了一封十銀子的紅包,陪笑道:“各位等等,我到市集一趟就回,借個兄弟幫手挑東西。”那些人既收了徐鳳儀的錢,還有什麽不許的,樂嗬嗬的答應不迭。

徐鳳儀到附近市場買了幾壇酒,一盤餑餑和花卷,一腿羊肉,一個豬頭,一隻大鵝。拿回提牢廳叫煮飯的夥夫收拾享用,那些牢子又嚷起來,說道無雞不成宴,叫徐鳳儀再添幾隻雞。恰好夥夫在監獄旁養了一棚子雞鴨,徐鳳儀又取出一兩五錢銀子,叫夥夫加宰幾隻雞鴨。兩個時辰之後,收拾整齊,便擺到提牢廳辦案的桌麵上,關上牢門,推杯換盞,吃了起來。

王忠給徐鳳儀辦妥手續,揮手道:“你進跟你的鄉鄰見個麵吧,商量甚麽事體,盡快談妥。你們見麵的工夫不多,待我們飯沒了便要走,知道沒有?”

徐鳳儀應了聲“曉得”。王忠給徐鳳儀一個燈籠,開了牢門,待徐鳳儀進去之後,反鎖牢門,吃飯去了。徐鳳儀一手提著燈籠照路,一手挽著食盒,彎彎曲曲,望牢底走下去。

地牢入口從一個沒有多少個階梯的斜坡往前延伸下去,坡度陡峭,地表又潮濕溜滑,象走上抹滿鼻涕的石板路,稍有不慎,就如坐上滑梯一般,直滑到底。

徐鳳儀小心亦亦走到牢底,舉起燈籠一照,隻見兩排牢房籠罩在一片黑黃的色調中,黃的是黴菌,黑的也是黴菌;黴菌長在碗口粗的木柵攔上、石壁上、人的衣服上。這間牢房有股說不出的味道。那是一種閉塞的,黴爛的,酸腐的氣味,叫人發冷,吸在鼻子裏潮膩膩的。總之給人一種肮髒的近乎死亡的窒息氣氛,讓徐鳳儀感到呼吸不暢。監獄穹窿陰沉黝黑,使一切都暗淡無光。地板堆積著經年沒有清理的稻草,與屎尿糞便混在一起,腐臭的氨水氣味能把初入大牢的人熏出眼淚。一到這個地方,則使是腦袋缺根弦的大笑姑婆也會無端端的不快活起來。這些可憐牢犯,在外麵時候混著不如意,關在監獄裏,苦難和煩惱還象陰魂不散的詛咒如影附身,把他們折磨得三分似人七分象鬼。徐鳳儀想象不出台州城哪個區域比這裏更醜陋更邪惡?這個陰溝、茅坑不如的地方,隻能以棺材或活死人墓來形容。這個分成若幹個牢房、幾百平方米的狹小空間,居然關著上百個囚徒,不知這些人犯了什麽罪?

那些囚徒對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的徐鳳儀毫無反應。枯萎的心靈和形同骷髏的軀殼,仿佛對一切已經絕望了,對什麽也不感興趣,即使是徐鳳儀手裏挽著的食盒散發著饞人的肉香,這些人也象死了一般,誰也沒動一下。

徐鳳儀把燈籠四下一照,揚聲叫道:“卜老實,誰是卜老實?”

隻見一個胡子拉碴發若亂草的野人從人堆中擠出來,獅子吼似的哮咆如雷:“我就是,我就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的卜老實,哪個鳥人找我?龜孫子有種過來給我一個痛快吧,零碎折磨人──你們禽獸不如。”他想必被那些把人往死裏打的牢子折騰夠了,不免對每個進入地牢的人都充滿戒心和敵意。

徐鳳儀也不惱,換了誰落在這個境地也會有這種反應。他把燈籠高揚,看見監獄末端一間牢室裏,卜老實正站在柵欄門中呲牙裂嘴向他示威。走過去把燈籠掛在牆上,放下食盒,和顏悅色拱手道:“這位是卜兄弟麽?失敬了。在下徐鳳儀,素昧平生,前來探視,想向閣下請教幾個問題。”定神仔細觀察卜老實以及他所處的牢房,卻見這間兩丈見方的牢房也擠著幾十個犯人,橫七豎八,或坐或臥。牢房牆壁上一行烏黑的大字引起徐鳳儀注意,眨眼辨認,隻見上麵寫著:

隻要你是個有血性的窮人,不管你是誰,這裏是你們最後的歸宿地!

曾經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徐鳳儀看了這句牆壁題詞,若有所思。那烏黑的文字,令見者觸目驚心。徐鳳儀也看出來這是囚犯咬破指頭寫的血書,隻有經曆過苦難的過來人才有這種感悟。徐鳳儀也感覺到寫這句話的人心中澎湃的憤怒和磅礴的殺氣,隻是一個人抱著這樣大的怨氣,人生肯定不得意,肯定飽受痛苦的煎熬。抱著這樣想法的人肯定與強權暴政不可避免地發生衝突,那注定反抗者的人生是一場悲劇。最終的下場難免是冤沉獄底。

卜老實用猛獸噬人般犀利的目光盯著徐鳳儀左看右看,他想從徐鳳儀身上找出他厭惡的東西──例如貪婪、虛偽、自私、殘忍、冷酷、無情……等等之類吃人者的本質。可是令他意外的是──徐鳳儀眼光裏居然充滿同情、憐憫和慈悲,親善行為是表裏為一,絕不象是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