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七十二章 我的母親(1)

“收下吧,別說你不喜歡!”金尼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口吻對王婆留說。也不知怎麽回事,王婆留居然無法抗拒金尼這種不容分說的贈予。

“謝謝。”王婆留有些遲疑的接過禮貼,似乎依舊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小心地將禮貼放在會客廳的供桌上。錢在這個時候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大陳島日益興旺,投奔他的海盜日漸增多。人多了需要供養,日常大小庶務也需要錢維持。王婆留也開源節流,為開拓財路忙得不可開交。這時候有人知趣地給他送上一份大禮,解他燃眉之急,他無法抗拒這種**,那怕是陷阱他也會跳下去。況送禮受禮是中國民間的風俗習慣,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王婆留在半推半就中笑納了。

當主人把禮貼放在供桌上的時候,就代表主人接受客人的禮物。金尼看著王婆留收下她的禮貼,緊戚的眉頭鬆弛下來,似乎是都鬆了口氣。至少,事情按她所希望的方向發展,一切都順順當當。這種結果正是她想要的。

“你叫王婆留嗎,你是這大陳島的龍頭?”金尼看見王婆留年紀輕輕,不滿二十歲,臉上尚留稚氣,似乎不太相信這個站在她麵前的小兄弟就是率領三百海賊打敗五千大明官兵的傳奇英雄。

“是啊!我就是那個王婆留。我不像他嗎?哪你能告訴我,究竟要怎麽樣才能長得象他?”王婆留笑哈哈說。他無意中收到一份大禮,心情極好,情不自禁露出他風趣幽默的一麵。

金尼是個見慣大場麵的禦姐,聽了王婆留的話她就放下心來。海水不可以鬥量,人不可以貌相。她曾作倚門賣笑的風塵女子,有一種從風塵中甄別俊郎的能力:慧眼識英雄。當時她對王婆留笑了笑,背負雙手從容踱進會客廳。該做的事都做到了,餘下的事情就見機而作。金尼繼續背負雙手在會客廳上遊走,大膽地抬起頭打量會客廳牆壁的掛畫。看見廳堂正中掛有一幅《猛虎長嘯山河圖》,題詞卻是與畫中內容格格不入,使這幅圖畫顯得有些古怪,詩曰:

自古天人本相容,人獸何苦非彎弓。

萬裏河山人丁旺,山君長嘯泣路窮。

乾坤雖大棲何處,天地隻剩一囚籠。

隻餘墨卷留牆壁,張揚虎威與雄風。

“這詩是你作的嗎?你進過學,讀過幾年書?”金尼用水靈靈的眼睛瞄了王婆留一下,眼裏中卻是流露出一股奇怪驚詫的神色,她沒想到王婆留是個文武雙全的人。她從這首詩的非凡韻味讀出題詩人寬宏的雅量,能寫出這種詩的人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仁人誌士!

金尼這種傾慕的眼神也使得王婆留著實愣了一會,他也是看出金尼讀懂自己想表達的意思。詩以言誌,尋求知音欣賞。看見自己的拙作被人賞識,當時他受寵若驚地拱手,搔頭傻笑道:“也讀過幾年私塾,這詩是我信手塗鴉,汙眼莫怪。我看見獵人抓著老虎都是鎖在鐵籠中向遊人展示,老虎的威武隻能在紙上張揚,隻有紙老虎才能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展示它的武力,真老虎反而困在囚籠之中成為病貓一隻,我因此生出無限感慨!”

“你說得不錯,人類尚武,需要暴力,打從心底佩服強者,同時也恐怖強者。大多數人讚美歌唱老虎威武隻是葉公好龍,這些弱者根本上無法與強者和平相處。他們需要英雄的時候,把英雄無限拔高;不需要英雄的時候,把英雄打入冷宮。你我都象這墨卷中的紙老虎!”金尼也感慨萬端,用她的所能理解的感知對王婆留的詩進行解讀。王婆留原意是可憐老虎隻有成為紙老虎的時候才威風凜凜,金尼理解成強者孤立無援,其實也不違王婆留的詩意。

金尼與王婆留兩人圍繞老虎的話題你一言,我一語,談得極是投機。說了一會閑話,金尼覺得口渴,就嗔了王婆留一眼,佯作生氣地道:“你這個主人怎麽搞的,人家風塵撲撲上門拜訪,禮也獻上了,人情做足,難道不配喝你一杯茶?”

王婆留被金尼這話提醒,連忙致歉道:“額,不好意思,跟你說話談得入巷,幾乎忘記了泡茶,這就叫人給你端過來!”隨即又對著廚房穗花明日香道:“丫頭,你是否洗涮幹淨茶具,還要搗鼓到什麽時候?快端茶過來伺候客人!”

穗花明日香其實躲在廚房裏什麽也沒幹,也早忘記了泡茶,隻是站廚房窗後偷窺客廳中一切。自金尼走進會客廳一刻,她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女人身上。見這金尼長得天仙似的漂亮,心中更加惶恐不安。又見金尼給王婆留送禮,談得分外投機。穗花明日香妒忌得額頭生筋,恨不得立即把這極會討男人歡心的女人趕出門去。這金尼目光在王婆留臉上轉來轉去,顧盼留情。應該不止上門拜訪一下王婆留這麽簡單,肯定是有求而來。這可惡的女妖精到底抱著什麽目的來勾引我的王哥哥呢?聰明伶俐的穗花明日香當然能看出金尼居心不良的用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呀?麵對這種爭討王婆留歡心的有力競爭者,她不得不警惕地提醒十二分精神,密切注視著金尼一舉一動。

其實金尼也動過勾引王婆留的邪念,向王婆留展示出她別樣的如小鳥般依人的柔情蜜意。如果那二百兩赤金不足拿下王婆留這個有力的援手,叫她獻身於王婆留她也願意。一種出於對英雄傾心敬佩的心情,使她對王婆留態度曖昧,也讓穗花明日香看在眼裏如打翻醋罐子,很不是滋味。

穗花明日香一直躲在廚房裏留神偷聽王婆留和金尼談話內容,根本沒有閑心去做泡茶這些事情。此刻,穗花明日香猛可聽到王婆留催促她端茶過來伺候客人,這才忙碌起來,不過忙中出錯,這丫頭端著茶還沒走進會客廳的門檻。就“啪”地一聲,摔了一跤,撲倒在門口。把茶具摔得粉碎。然後這丫頭的眼淚說來就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這丫頭一哭,頓時將王婆留和金尼嚇到了。兩人無話可說,場麵頗顯尷尬。安慰女孩子的事並非男孩子所擅長,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麵,金尼就主動上前攙扶這穗花明日香起來。當金尼至走到穗花明日香麵前時,看見這丫頭哭得如喪考妣,好不傷心。不知道她究竟遭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居然哭得如此可憐。這一跤難道說真的摔得很痛嗎,讓她賴在地上不想起來了?

金尼使勁去拉穗花明日香的胳膊,這丫頭卻絲毫不理會她的攙扶,反而用一種怨毒的眼神怒視著她。金尼鬆手後退一步,心中驚詫莫名:“為什麽這丫頭居然會對一個陌生女人這樣敵視和猜忌呢?而且絲毫不領會我的好意,怎麽回事?”雖然這年頭,不知好歹的人到處都有,但金尼還是抱著最大的善意跟穗花明日香接觸,不是同情那這丫頭楚楚可憐的孤立無助的處境,不是可憐這丫頭美麗柔弱和少不更事,因為她金尼想博取王婆留的好感,必須同時下功夫討好王婆留身邊的人。那怕對方是一個小小的丫頭,金尼也不想得罪。

當金尼看到穗花明日香反常的舉動時,心中一片茫然,回頭看了一眼王婆留,見王婆留怪不好意思地搓著雙手,心中一動。轉過身再看穗花明日香的異樣表情,作為曾經在歡場曆練過的過來人她很快明白這是怎麽回事。這小丫頭誤會她是橫刀奪愛的情敵,故對她心懷戒惕。金尼想到這裏,如釋重負籲了口氣,把她裹頭的花布巾摘下來,露出她受戒的光頭。

“你,你是……你是……尼姑?”穗花明日香吃驚地瞪大眼睛,呆呆的望著金尼,吞吞吐吐問道。

“對,我是出家人,我不會嫁人,不會搶你想要的東西!”金尼湊近穗花明日香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耳語。同時道:“我隻想和你交個朋友,你看這樣行不行?”金尼此話一出,穗花明日香立即破涕為笑,一點也不著惱。她害怕金尼搶她傾慕已久的男人,見對方如此直接了當地向自己表明心跡,讓她對金尼的態度大為改觀。當時,穗花明日香紅著麵龐,歡天喜地的折回廚房,重新泡茶去了。

當穗花明日香哭哭啼啼的時候,王婆留也不知道能說什麽,隻能呆呆的坐在哪裏,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點主意也沒有。他看著金尼在穗花明日香耳邊說了句悄悄話,立即讓穗花明日香著魔一樣轉悲為喜。金尼到向這小丫頭施展了什麽魔法,居然產生如些驚人的效果?於是小心的向金尼問道:“奇怪,你對這丫頭嚼什麽舌頭,她居然聽你的?”

金尼看著王婆留笑了一聲,故弄玄虛道:“女人的私房話,男人不要打聽。”

王婆留聞言知趣地閉口不問了,每個人都有隱私,都有他退守的空間,不知什麽話都可以對別人說的。不該打聽的事就不要尋根究底。

“這丫頭已成為我的朋友了,你哩,你願意把我當成是你的朋友嗎?”金尼神情專注地誠懇地向王婆留問道。

王婆留有點招架不住了,如果他說不字,那一定會給金尼很大的打擊,畢竟對方給自己送了一份大禮,傷害對自己抱有善意的人,王婆留是萬萬做不到的;他又不敢貿然答應金尼要求,他得弄清楚金尼巳巴結他的目的是什麽才能明確答複對方。弄不清對方的企圖,王婆留才不會糊裏糊塗鑽入金尼的彀中。於是他含含糊糊說出了一句話:“吃飯時再談吧!”

酒飯由穗花明日香親自下廚料理,她同時叫來兩個慣做農家菜的村婦,一起打點這頓筵席,不消半個時辰就安排妥當。

吃飯飲酒間,金尼乘著酒意把她來大陳島借兵的意思說了,請王婆留伸出援手,幫她渡過難關,帶兵替她緩解台州之圍。打仗殺人是大凶的禍事,王婆留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介入這場跟他關係不大的戰爭。況他手上這點軍隊,也經不起幾下折騰。在這浙江、福建一帶的海域,實力比他強大的海賊多得是,金尼為什麽不找別人卻看上他呢?王婆留吟呻良久,憋出一句話:“我憑什麽幫你?”

金尼聽了王婆留這句回複,一點也不著急,反而抿嘴一笑,對著王婆留自幹三杯酒。她不跟王婆留說唇亡齒寒的大道理,說他們兩股海賊合流,聯合起來抵抗官兵有什麽好處?她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王婆留片刻,忽然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建議,邀請王婆留去看看她的母親。金尼既曉得王婆留是富有同情心的仁人誌士,隻要讓王婆留了解她的為人,王婆留自會明白為什麽幫她。

金尼神色凝重地對王婆留說:“去看看我的母親吧!看過我的母親之後,你會明白為什麽要幫我!”

陪席吃飯的人,如宋師道、穗花明日香等人,以為王婆留會一口回絕金尼的邀請,那知王婆留聽了金尼的話後,著魔似念著“阿娘”這個詞,整個人陷入一種癲狂的狀態,象喝醉了一樣。宋師道心有餘悸地看著金尼,這女人太厲害了,不容小覓,竟然能對人進行精神控製?

“去看你娘親?”王婆留從神思恍惚中回到現實,對金尼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顯然感到很驚愕,你的母親關我什麽事呀,為什麽要我陪你看這沒相幹的人?

金尼忽然樂嗬嗬對王婆留說:“這個老人家,也不是我的親娘,是我在台州城巡行時偶然認識的一個幹娘。我常常到郊外去欣賞村野風光,偶爾在一位老人家中借宿,就認了這個老人家做幹娘。”

“好,我跟你去看看你的幹娘,看看你能不能說服我!”自少缺失母愛的王婆留,對母親一詞十分**。他決定跟金尼去台州一趟,去看看她的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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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人吃飯後,就從大陳島乘商船轉道到台州。上岸後,金尼走在前頭引路,一男一女,逶迤而行。哪地方是寧波東南一帶,山雖不高,到處都是茂林修竹,小溪流水潺潺。無數大小不一的村莊就隱藏在竹林深處。走到這個偏僻村野,金尼也禁不住放開喉嚨高歌一曲,抒發感情!

假如我們不抵抗:

“假如,

我們不抵抗,

強盜依然還會殺死你的母親、女兒,

並汙辱你母親、女兒的屍體,

證明他們是禽獸!”

歌聲中,遠山如畫,峰巒疊嶂。小河溪邊,竹籬茅舍,偶爾還傳來幾聲雞犬應和之聲。

王婆留看見竹林中的村莊炊煙嫋嫋,一派山野風光,令人欣慰。看樣子金尼這股倭寇也不是沒做好事,至少讓局部地區有限幾個鄉村得以保持原生態的寧靜,沒有受到戰亂的衝擊。

雞兒跳,狗兒歡,台州經濟在所謂倭寇騷擾下並沒有多大的損失。這個地方男耕女織,呈現出一片歡樂祥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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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留隨這金尼轉了九曲十八彎,來到一個叫寡婦村的地方。村頭一棵楊柳樹下,有個年近七十歲老太婆正坐在柳樹下的石板上等人,為什麽說她在等人呢?因為老太婆的身體語言很明顯,她不時抬起頭來,往村頭人們進出的路口張望。

“她看不見,她什麽也看不見,她的眼晴快哭瞎了。”金尼淚水盈盈對王婆留說,然後她叫了“娘呀──”,張開雙臂,瘋一般撲入那老太婆懷裏。

老太婆聽見金尼的聲音,也很激動,她憐愛地把金尼攬入懷中,又哭又笑道:“我的女兒,我的乖女兒……”老太婆一邊撫摸金尼的後背,一邊用鼻子努力呼吸空氣,顯而易見,她嗅出男人的氣味,她感覺到王婆留的存在。

“兒呀,我的兒呀,是你回來嗎?過來讓娘看看你。”老太婆突然推開金尼,驚喜若狂伸出手來,四下摸索。

金尼用她那一臉無辜的哀怨眼神兒看著王婆留,好象成心樂見王婆留出醜一樣。

王婆留感覺很怪,說不清是窘迫還是難堪。“娘──”他心中有一種衝動,這個詞幾乎脫口而出。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小對“娘”這個鏤心刻骨的名詞無限向往,但是,當他想呐喊出這詞時,卻突然間失去勇氣,失語了。

金尼看出王婆留難堪,也沒想讓王婆留太難受。忙不迭地安慰那老太婆道:“娘,他不是你兒子,是豔梅的朋友。”

老太婆聞言悵然若失,愣乎乎的象失魂一樣沒了精神。

王婆留眼見這老太婆身穿百綻布祆,這件布滿補丁的衣服實在髒得不象話,好象很久也沒洗一樣,其實這種衣服即使洗也洗不幹淨,特別是衣服的雙袖,絕對讓人觸目驚心,好象是屠戶粘滿豬油的抹布,油光發亮,顯然是鼻涕唾液長期潤濕的結果。如果這老太婆坐在街頭,一般人一定認為她是個乞丐。這老太婆與乞丐唯一區別是她的頭發經過梳洗,她的頭發顯得還有些章法讓人覺得她不是個乞丐婆子。但她愁眉苦臉的模樣仍然是很難看。

難為這金尼把這老太婆當成娘,並鑽到她懷中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