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的廈門某晚報第二版麵上登出了兩條新聞。其中一條說的是，稅務部門對城外的“奇異世界”馬戲團進行了突擊檢查，發現該馬戲團存在嚴重的逃稅漏稅問題，工商及有關主管部門已經吊銷其營業執照，馬戲團被解散，並追究相關負責人的法律責任。另一條新聞說的是，我海關人員在嚴厲打擊利用保稅區進行非法走私行為的活動中，取得了卓越成果，昨日又成功搗破一個企圖利用集裝箱走私醫療器材的不法企業。大批醫療設備被要求限期辦理進口許可證，逾期仍無法獲得有效許可證件的，將被強製退送回原發貨港口。

劉小明因為偽造證件和涉嫌非法進行器官移植而被刑事拘留，需要進行進一步的審訊。柳眉堅持要留在廈門，一直等哥哥柳強，即劉小明的案件有結果後才離開。至於高爾夫球衫中年人到底姓什麽叫什麽，劉哥始終不肯透露。

劉哥將案件處理告一段落後，趕回省廳匯報。當時的刑偵總隊盧隊長，也就是後來榮升到北京某公安分局的盧局長，見了他就破口大罵，罵他簡直就是擅自行動、不顧個人安危、不考慮大局、剛愎自用的浪裏白條張順（劉哥外號便是由此而來）。由於劉哥的“魯莽”行動，雖然最後打掉了當地進行各種非法經營活動的進出口龍頭企業。但是，企業背後的靠山始終沒有辦法追查到。或者說，無法繼續取證，將其靠山一網打盡。因為高爾夫球衫中年人被抓後，線就從此斷了。更糟糕的是，高爾夫球衫中年人後來在取保候審時，逃往境外，直到十幾年後才被引渡回國，這是後話了。

我根據劉哥能透露的信息，和我自己進行的進一步調查，將整個事件基本如實地還原了出來。

劉小明15歲的時候離家出走，四處流浪。他也曾試圖找工作，可是由於他長相醜陋，沒有人敢用他。於是，他隻有靠四處要飯來活命。可是，他又不願意加入地方上的乞丐團體。所以，即便要飯，也常常被丐幫的人驅趕和欺淩。要不到飯的時候，他就偷偷守在餐廳後門，指望等餐廳將吃剩的飯菜倒出來，他好撿著吃。他哪裏知道，吃剩的飯菜也能賣錢！這些剩飯剩菜早被人收走拿去加工成飼料或者地溝油賣錢，他連一片菜葉也撿不著。實在餓極了，他隻有撿垃圾吃。

劉小明流浪到江西的時候，因為偷馬戲團的糞便桶而被抓。他原指望將偷來的糞便賣給附近的菜農，換幾個饅頭吃。馬戲團的人見他實在可憐，加上長相怪異有表演價值，於是將他收留。劉小明本來就聰明勤奮，很快就在馬戲團紮穩腳。也是機緣巧合，有一次他趁休假，到當地一家同性戀酒吧消遣的時候，遇到一個姓藍的老板。藍老板從此逢場必到，每天到馬戲團觀看他的表演。

劉小明後來知道，這位名叫藍長青的藍老板竟然是福建地區最大進出口企業的總經理。劉小明與藍老板的地下情很快被馬戲團裏的人知道，大家開始對他刮目相看的同時，也漸漸與他保持一定距離。藍長青已成為馬戲團最大的讚助人，劉小明的地位到了就連馬戲團團長也要讓他幾分的地步。

這個時候的劉小明已經完全可以不用在馬戲團工作，可是不論藍長青怎麽勸說，他始終不願離開。對於他來說，馬戲團已經是他的家，他熱愛自己的工作，熱愛自己的“家”。

終於有一天，藍長青告訴劉小明國外有一項技術，能將動物的器官或者皮膚、肢體移植到人體身上，雖然成功案例很多，但技術尚在進一步研發階段。劉小明對這項技術很感興趣。

在藍長青的安排下，劉小明進行了猩猩皮毛的移植手術。手術很成功，“人猿泰山”麵世。他立刻成了馬戲團裏的台柱子。慢慢有人開始向他詢問該項技術，並且請求劉小明提供進行同類手術的機會。

藍長青的公司是當地最大的納稅企業之一，地方財政的五分之一來自該企業的稅收。其向當地海關繳納的各類進口稅費更是一度占到當地海關征繳總稅款的40%。他為當地保稅區的建設做出過巨大的貢獻。

藍長青的進出口公司在保稅區裏長期租用的場地麵積和數量沒有任何一家企業能夠趕超。集裝箱貨櫃區裏，有近一半的貨櫃屬於藍長青的公司。

藍長青將國外整套實驗室設備以醫療設備的名義運進了保稅區，所有實驗室工作人員則以外輪工作人員的身份報海關備案，並“合法”滯留境內。

按海關法規定，暫存在保稅區裏的貨物最長不得超過1年。由於特殊原因需要續期的，最多隻能續1年。藍老板的進出口公司每年的進出口貨物量大得驚人，他的業務也極為廣泛，從銅板、鎳板、馬口鐵，到棕櫚油、水果、化肥等都是常年經營的範圍。近年尤其以機電產品為主，他當時是該地區最大的汽車進口企業。至於案發的醫療設備，隻是他眾多項目中極為不起眼的一項。所以，當他以各種借口將這些“醫療設備”續期，並且“退運”，然後再次進口，這種種小動作並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他在玩弄各種進口單據的同時，“醫療設備”其實始終都沒有離開保稅區半步。直到案發時，實驗室實際上已經存在了將近4年的時間。

然而，比起藍長青震驚全國的非法進口汽車案件，實驗室案件簡直是輕如鴻毛了。由於實驗室案件的曝光，一直被暗中調查取證的非法進口汽車貪腐案被迫提前擺到台麵。這也導致藍長青最後被迫逃竄到境外。案件破獲了，真正的毒瘤卻沒有得到切除。這是另一個故事，不在此詳述了。

在劉小明的安排下，“虎哥”“貓頭鷹”等殘障人士都做了器官移植手術。可是，藍長青畢竟是生意人，在替這些人做完手術後，並沒有給他們注射抗異血清。這樣一來，劉小明成為給他們提供藥物和毒品的唯一途徑，從而達到了對這些人長期控製利用的目的。可悲的是，直到最後，他們始終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甚至靜坐抗議要求釋放劉小明。

劉小明在整個審訊過程中，始終不承認自己是柳強。警方調查顯示，“劉小明”確有其人，是原籍廣西柳州的一個孤兒，其本人現在到底在哪裏，是死是活，無人得知。至於“柳強”是如何得到“劉小明”的檔案資料以及身份資料的，他始終不肯說。也就是，如果他繼續以“劉小明”的身份生活的話，到死估計也不會有人質疑。

審訊組應劉哥的要求，詢問了當年柳家火宅的事情。在劉哥對他“苦口婆心”勸說了近一個月後，劉小明終於開口，講述了當年的真實情況。

那時學校正放暑假，柳堅原本要去學校跟班主任聯係關於夏令營的事情。去學校的途中，忽然發現自己忘了穿他爸柳成剛最近獎勵給他的新皮鞋。於是，他折返家中。無意中卻發現，柳強正穿著他自己都還沒舍得穿的新皮鞋，在鏡子麵前照來照去。

他不等柳強辯解，衝上去就跟柳強扭打到了一起。打鬥過程中，柳堅操起一盞台燈向柳強甩過去。不承想，年久老化的台燈電線斷裂，飛濺出來的電火花點燃了破枕頭裏露出的棉絮，火一下就燒了起來。一見火起，兩個孩子立刻嚇得慌了手腳。柳堅因是自己闖的禍，急於要撲滅大火去補救。哪裏知道，平時考第一名的他不知道電火花用水去澆會適得其反。大火一下子就將整個屋子吞噬了。

劉小明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道：“我倆拚了命地想逃出去，可是不管往哪個方向衝，總是撞到牆上又被彈回來。不知為什麽，突然之間四麵變得到處都是牆，原來是門的地方，門也消失了！到處找不到出口！除了牆，就是火！牆和火從四麵擠壓過來，沒有火和牆的地方越來越小！我倆緊緊地擠在一起，大聲喊救命！可是火的呼嘯聲，似乎把我倆的聲音完全掩蓋了！火越來越近，四周越來越擠。我倆的頭上身上開始燃燒起來！可是，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疼，隻有恐懼！吞噬我的似乎不是火，而是撕心裂肺的恐懼！”

“我突然感到腳下被什麽一絆，我倒在地上。後來我知道，那是柳強將我絆倒的。緊接著我就感到柳強的整個身體向我撲過來！他緊緊地摟住了我！我隻記得他在我耳邊不斷重複著一句話‘你要活！’‘你要活！’……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我再也聽不見。最後聽到的，隻是劈劈啪啪什麽東西被火燒裂的聲音。他摟著我的雙手始終沒有放鬆，我在他懷裏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安全感，我也緊緊地摟住了他！我漸漸再也沒有了知覺……”

“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的**……等我恢複意識的時候，我就開始想著在火裏發生的事……他為什麽、為什麽要撲到我身上保護我？！平時，我從來沒有對他好過呀！同學們欺負他的時候，我在一旁幸災樂禍！他將別人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我是第一個去告發他的人！他明明知道是我偷吃了鄰居家的西瓜，將西瓜皮放到他的書包裏，在被老爸抽鞭子的時候，他竟然也一個字都不辯解！為什麽？為什麽？我到底有什麽地方值得他那樣做？他為什麽要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而讓我活？那時他也還隻是個孩子啊！”

“……我欠他的，就算幾輩子也還不清！”

他將自己想象成柳強，花了一年時間去思考和體會柳強當時的心態和感受。最後，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

“柳堅在火起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死了！活下來的是柳強！”

成為柳強後，承受父親責罵和虐待的那些年，成了他對自己的救贖。他心中沒有恨，隻有內疚和懊悔。隨著一天天長大，這種內疚和自責不減反增。終於，有一天，他決定離家出走，去承受更多的人世間的苦痛。他認為這樣才能緩釋自己內心的煎熬，讓自己找到寧靜。

許多年後，在藍長青那裏，他似乎找到了那份期待已久的寧靜。

藍長青因為其進出口業務廣泛，也曾替各大醫院進口過國外先進的醫療器械。他跟許多國際著名的醫學研究機構和器械生產廠商打過交道。當時他得知，國外一直就有人試圖利用動物器官來解決人體器官移植供應不足的問題。但是基於倫理衝突，很多國家禁止這類項目的研究。然而，一旦研究成功，這將會改寫人類的醫學曆史。實際上，這類研究一直到今天也沒有真正停止，並且正漸漸合法化。在歐洲，一些國家已經批準了對跟人類DNA極為相似的動物——豬——進行研究，希望通過克隆技術在豬的身上培植出可以移植到人身上去的各種器官。

不管怎樣，藍長青聯係到了國外某醫學研究機構，為劉小明做了猩猩皮膚移植，並且取得了極大成功。藍長青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他投巨資，承擔極大風險，在保稅區裏偷偷設立了研究室。然後，他利用劉小明吸引了許多幻想成為“正常人”的殘障人士，將他們作為活體研究樣品，進行了各種動物器官移植到人身上的手術，創造出了所謂“新人類”。一旦達到了至少一千例的成功臨床試驗結果，他就能向國際權威機構申請所謂“科學認證”。誰擁有了這樣的技術專利，誰就將成為當今的醫學巨人！

然而，多行不義必自斃！馬戲團案的偵破，令藍長青身敗名裂，最終落得個逃亡海外的命運。

劉小明最後因為保外就醫而提前出獄，至今仍跟妹妹柳眉一起生活。

柳眉在廈門一家研究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專門研製、生產食品添加劑。為了照顧哥哥，始終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