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技術隊捎來話說,孫小聖在露台上采集的東西雖然不確定是什麽物質,但從皮表形狀和紋路以及味道來判斷,肯定不是雷公藤。如果按照李美俠的交代,這東西是不是罌粟殼還要進一步分析。不管怎麽說,反正孫小聖這回是撲了個空。小聖那個失落呀,好像肉鍋裏搶到塊肥肉,送到嘴裏才發現是瓣大蒜。
中午吃飯時他還就真吃大蒜。食堂做炸醬麵,他盛了碩大一碗。大家圍一桌討論案情,唯獨不見李出陽。吃到一半李出陽來了,坐小聖邊上埋頭吃麵。小聖斜眼看他,又聳聳鼻子,發現異常:“你身上怎麽一股咖啡味兒?還有煙灰味兒。”
李出陽也斜眼看他:“不行?”
小聖嚴陣以待。李出陽八成是熬了夜。他熬夜幹了什麽?在自己睡覺時他卻在熬夜……這裏麵殺機重重。
小聖說:“沒事,你昨晚沒睡好吧?人看著暈暈乎乎的。”
出陽聽出他在套話,說:“是你滿嘴的蒜味兒把我熏暈的。”
小聖拿起一瓣蒜,朝黑咪冷笑道:“是什麽人就愛吃什麽,你看這蒜呀可是好東西,甭管什麽時候都是白的,咬一口也不變味兒——它表裏如一呀!不像大蔥,看著蔫乎乎的,皮兒也是甜的,可是這芯兒就不好,碰見熱乎氣兒就返綠,逮著時機就狠狠辣你一口。這和做人是一個道理。”
“孫小聖,我招你了?”薛隊直直瞅著他,手裏握著根嚼了一半的大蔥。
“我……我沒說您。”孫小聖覺得夠冤的,我說什麽你就吃什麽。
“行了你。正好出陽也在,我說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吧。法醫的結果還沒出來,這邊線索又斷了,現在算是瓶頸了。一會兒咱們再去一趟李美俠家,找找線索。”
下午薛隊帶著孫小聖、李出陽等人來到了李美俠家。李美俠開了屋門,坐在屋裏又開始抹眼淚。一屋子人都圍著她,想勸什麽又都卡了殼。死人勸不活,說什麽都白搭。何況李美俠本身就挺神經質,越勸她她就越悲傷。小聖是逆向思維,覺得郜大海在的時候李美俠過得也未必如意,尤其天天晚上受著摧殘,是朵鮮花都給揪成光杆兒了,就剩下刺兒了,現在要開始新生活也未必是件壞事。不過她都自己認定自己命苦了,再怎麽改變也甜不了。小聖怒其不爭地看著她,一肚子話憋回去,老老實實找線索。
孫小聖把臉貼在地上往床底下瞅。床底下真髒,蜘蛛網、臭襪子,還有半瓶飲料。小聖飛手抓過來,擰開就聞,被一股尿臊味兒熏得找不著北。再往裏看,黑暗中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反光。小聖這回不敢輕舉妄動,掏出手機照去,發現那是一些零碎的玻璃碴兒,他眼珠一轉,心中暗喜,趕緊把那些碴兒歸攏起來,藏到小塑料袋裏。直起身來,他習慣性地找李出陽,卻沒找到。小聖警覺地出去溜了一圈,連他的影子也沒見到,估計這家夥又滿世界踩狗屎去了。過了一會兒,薛隊召集大家過來問有沒有什麽發現。王木一和樊小超一致懷疑王三柱和蔡錦春,薛隊問他們有什麽證據。
“我是這樣想的,”戴著眼鏡的樊小超總是故作老成地說話,“據我了解,王三柱家雖然和郜大海家平時關係一直走得非常近,但是有一點還是容易產生衝突的,就因為他們同是做小買賣的人,利益上難免會有衝突。”
“你的意思是,同行是冤家,郜大海有可能搶了王三柱的生意?”
樊小超隔著眼鏡片目射寒光:“據我所知,倆人擺攤的位置都在雄華街地鐵站門口。那裏對於生意人來說可是個風水寶地,人流量大,很多來不及吃飯的上班族都在那裏買吃的。原來地鐵口還有一些別的賣早點的小販,但都被沾親帶故的郜大海和王三柱擠對走了,等於那塊地方就被兩家人霸占了。而郜大海家驢肉火燒的生意好得出名,肯定會搶走王三柱家的一些生意。至於郜大海的驢肉火燒為什麽那麽受歡迎,想必隻有李美俠你最清楚了吧。”他扭臉看著李美俠。
李美俠低著頭:“我,我我我我……”這回她不喊命苦了,改結巴了。
“照實說,都什麽時候了,別打太極了,我的大姐!”孫小聖被李出陽搞得心煩意亂,想趕緊問出個子醜寅卯。
“我用烙燒餅的油煎過大煙殼……”
王木一義憤填膺:“你這女人,為了掙錢怎麽這種事都能幹得出來!”
“我沒辦法,要養孩子,要生活,我命苦啊!”她又開始了。薛隊示意王木一趕緊打住。
樊小超抬了抬眼鏡:“所以我就說,王三柱家肯定覺得事有蹊蹺,但是因為平時兩家關係不錯,再加上有親戚關係,也沒有點破過。關鍵是地鐵站門口這塊風水寶地已經被他們奪下了,王三柱也不願搬走,覺得更虧。但是郜大海成天搶自己的生意,他們肯定懷恨在心。”
李美俠在一邊呆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麽。
“所以說,王三柱和蔡錦春便想了個辦法。他們可能覺得李美俠是女人,也和他們沾親,何況小孩不能沒媽,不忍心對她下手,便把矛頭指向了郜大海……”樊小超說得搖頭晃腦,李美俠聽得不哼不哈。隻要是秘密就具有殺傷力。有的時候猛然發現身邊人欺騙了自己,甭管善意還是惡意,甭管受到何種損失,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我可成受害者了!
“我跟他們拚了!”李美俠起身就要往門口衝。
薛隊等人趕緊把他攔住:“你別衝動,我們這也都是分析,早知道就不讓你聽了!”
“你們也不用分析了,我看就是這麽回事!天殺的,我跟他們沒完!”
樊小超備感淩亂。明明是合理分析案情,現在卻有種當挑事精的負罪感。他推著鼻子上的眼鏡:“可是現在還沒有證據呀,你不要亂,不要亂。”
李美俠被王木一按住,樊小超也識趣地閉了嘴。屋子裏一時安靜了下來。孫小聖終於等來了這麽一個適合他閃亮登場的時刻,他要公布自己的重要發現了:
“要說證據,我倒是發現了一些。但是我的觀點和小超截然不同。”
“你撈幹的!”薛隊最煩他雲山霧罩、故弄玄虛。
孫小聖瞪了老薛一眼,心想至於這麽破壞氣氛嗎?然後沉下臉:“我不認為是王三柱和蔡錦春對郜大海下了手。”
“那你說是怎麽回事?”
孫小聖扭頭看李美俠:“我問你一個問題,在郜大海死的前兩天,你家有沒有人發燒?”
李美俠想了想:“大前天孩子發燒了。”
孫小聖前腿一跨,抬手一指,活像紅色歌舞裏的舞步:“這就對了。他發燒,你給他測體溫了,對吧?”
“……沒錯。”李美俠摸不著頭腦。
“溫度計呢?”
“當時溫度計沒給孩子夾好,掉到地上摔碎了,我掃了半天呢。”
孫小聖拿出自己像保護文物一樣藏起的塑料袋:“你好好看看,這是我在床下找到的碎玻璃屑,應該就是沒清理幹淨的碎溫度計吧。”
李美俠接過來對著陽光仔細查看,裏麵玻璃碎碴兒閃閃發亮,在陽光下盡情地散發著漫反射。一小段碴兒上還依稀印著攝氏刻度。她確認了半天,然後使勁點頭。
孫小聖說:“我覺得咱們之所以現在沒有頭緒,就是進入了一個思維定式。郜大海死於非命是肯定的,但是法醫畢竟現在還沒給出確切的結論。雖然是中毒,但也分中什麽毒。我現在懷疑,郜大海根本不是死於什麽雷公藤中毒,而是急性汞中毒!”
“就因為這根摔碎了的溫度計?”
“沒錯,”小聖侃侃而談,“溫度計裏都有汞柱,一旦摔碎,水銀柱子會流到地上。即使清理,也做不到完全、徹底,尤其是當水銀柱子流到床下這些隱僻的角落,根本難以讓人發現。緊接著水銀就會蒸發,現在已經入冬,屋裏有了暖氣,水銀蒸發得會更快,空氣中汞的濃度會急劇升高。所以前天獨自在家的郜大海會出現惡心、腹痛、嘔吐等症狀,這些就是汞中毒的前期症狀!”
“你的意思是,這是一場意外?”樊小超難以置信。
“沒錯,是意外。不信可以讓法醫給郜大海的遺體做一下尿汞檢測!”
薛隊在屋裏走圈琢磨著小聖的話。水銀蒸發使人中毒他是聽說過,但多數是讓人頭疼腦熱嘴起泡,要是真是致人死亡,大象用的體溫計也不見得夠這劑量。他最後搖搖頭:“我覺得不太可能,即使有你說的情況,但是一根溫度計裏的水銀能有多少呀,何況一些還被清理掉了,哪兒那麽容易就致人死亡呀?而且還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
“確實是胡扯。”李出陽這時推門進來了。
“你想幹嗎?”孫小聖看見李出陽,如同看見一個巨大的炸藥包,寧可粉身碎骨也要把它丟出去。
李出陽說:“這話應該我問你吧。我想問你一下,監控錄像你是怎麽看的?”
“用眼睛看的呀。何況不是我一個人看的。”小聖想,冷靜冷靜,蘇玉甫也看過,即使是出了紕漏也有個墊背的。
“出陽,你是不是發現什麽了?”薛隊問。
李出陽沒什麽表情:“昨天晚上我一宿沒睡,特地把監控錄像看了一下。三天的錄像裏,我發現第二天的就出現了問題。盡管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我發現了一個特別詭異的地方,我給你們看看。”出陽拿出事先放在牆腳的電腦包,打開筆記本電腦,點擊那段監控錄像給大家看。
錄像上正是門口那段走廊。當時正值上午八點,走廊裏空無一人。從這段開始,李出陽放錄像放了一分鍾。畫麵裏還是一個人都未出現。
大家眼睛都不敢眨,看了滿滿一分鍾,直到李出陽定住視頻。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什麽意思?”
“沒看出來?要不要我再放一遍?”
再放一遍,還是那個靜止的走廊,空無一人,沒有活物,連陣風都沒有。
“你到底看出什麽來了?說吧!別裝神弄鬼了好嗎!”孫小聖沉不住氣了,這樣磨磨蹭蹭地出招,簡直就是不尊重對手。孫小聖升起一臉受辱的憤懣,但憤懣之下還是冥頑不靈的困惑。
李出陽看看他,又看看同樣滿腹狐疑的大家,把視頻倒回那一分鍾,重新開始放,然後在一個時間節點指給大家看:“你們看這裏,看這個灶台底下。”
那便是郜大海家的灶台。大家睜大眼睛再一次看去,隻看到一個灶台,再無他物。還是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李出陽重新放了一下這幾秒,忽然樊小超叫了起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底下,動了,動了……”那表情,真跟見了鬼一般。
“什麽動了?”孫小聖眉毛擰成毛線團,還是一團被搞亂了的毛線團。
錄像又倒了一遍,樊小超指著顯示屏:“看這裏,動了!灶台下麵,影子動了!”
大家再次仔細看去,果然發現灶台下麵的影子忽然短了一截。那一幀非常短暫,一晃而過,但是影子的確倏地一下,少了一小段。
“這是怎麽回事?錄像卡了?”孫小聖想,設備問題,無可厚非。
李出陽說:“當然不可能是錄像卡了,如果是卡了,錄像上麵的時間條不可能照常計時。這條走廊是東西向,太陽從東邊升起,灶台在露台的西側。那麽當太陽升起時,灶台的影子必然拖向西方,也就是露台的反方向。太陽升起得越高,灶台的影子應該也就越短。監控錄像是在固定位置的,時間也和現實時間一樣流動,不快不慢,但是這一幀裏,灶台的影子瞬間縮短了一小截,說明這段錄像少了一段。”
孫小聖的腦子嗡的一聲:完了,自己怎麽沒發現!白嗑那一晚上瓜子了!——李出陽又是怎麽看的?他腦子裏浮現出李出陽在黑暗中一臉陰險狡詐反複倒看錄像的恐怖景象。
李出陽看著薛隊說:“而且還有一點,這段監控錄像裏拍攝的所有物體都比較瘦,你們沒發現嗎?當然,這和我們播放器的顯示尺寸有關係。播放器各不相同嘛,最開始也沒人覺得奇怪。但是我後來用視頻軟件測試了一下,如果把畫麵拉成正常尺寸,也就是所有物體和現實中一樣的尺寸的時候,我發現,整個畫麵的尺寸非常古怪。不是常見的5∶4,也不是16∶9,而是接近16∶7這樣一個尺寸。市麵上好像沒有任何一款監控設備輸出的視頻是這種尺寸吧?所以我懷疑,這一大段監控錄像肯定被做過手腳。做手腳的方式就是:先截去其中的一段,然後摳掉了下麵的時間條,自己再添上一條偽造的時間條。”
薛隊說:“錄像是房東給的!他怎麽說?”
李出陽答道:“那您就要親自問問他了。剛才我去找他要原始錄像,他支支吾吾地說有急事要出門,我就和黑咪把他攔住了。”說著他朝門外喊道:“黑咪,你可以把他帶進來了。”
那個臊眉耷眼的房東韓勇被黑咪領了進來,也不客套寒暄了,瞅瞅這個,瞅瞅那個,然後瞅自己腳麵。孫小聖擋過去就要問話,薛隊做了一個手勢,讓王木一先把李美俠帶了出去。他怕李美俠再聽風就是雨地開炮。
“你說說吧,錄像是怎麽回事?”孫小聖心急口快。
“我不知道,我全部拷下來,就給你們了!我自己都沒有看過!”韓勇字字鏗鏘,卻始終不抬頭。
李出陽問:“你電腦裏的原始錄像呢?”
韓勇說:“昨天設備壞了,我就全都給拆了,準備這兩天去換一套新的。以前的錄像都沒了。”
薛隊大怒:“你這分明就是心裏有鬼!”
孫小聖義正詞嚴:“錄像是不是被你做手腳了?為什麽少了一段?”
韓勇依舊低著頭,聲音也小了些:“警察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麽。”
李出陽道:“你如果不知道,我可以幫你捋捋。其實很簡單,你早就知道了王三柱家有雷公藤,你也知道這東西含有劇毒,能置人於死地。而你作為房東,有每家每戶的鑰匙,於是你在案發前,也就是這一大段錄像之前,曾經偷偷在白天潛入了王三柱家,偷取了一些雷公藤,然後用一到兩天的工夫曬幹,然後利用錄像裏缺失的這一段時間,把曬幹的雷公藤悄悄放入了郜大海的藥裏,造成郜大海食藥中毒的假象。而你又擔心李美俠報警,便提前把頭三天的監控錄像調取出來,做了手腳,以備警方調查。”
韓勇聽著不說話,眼睛看地,地上灰蒙蒙髒兮兮的什麽都沒有,他的眼睛就是拔不出來。
李出陽正正身子,繼續說:“當然,僅憑一段沒有的錄像還不能完全證明你有嫌疑。但是你別忘了,王三柱家盛放雷公藤的是個塑料袋,很容易留有指紋。我們技術隊在對上麵的痕跡進行勘驗時,已經發現了有別於王三柱和蔡錦春的指紋。想必采集了你的之後,很容易就能比對出來。再者,我猜你如果曬雷公藤的話,一定會選擇在自己屋內,放在窗台上,為防止被風吹散還會關上紗窗。而雷公藤曬幹之後,會像枯木一樣掉下許多殘渣,剛才我在你家窗戶的紗窗縫隙裏找到一些疑似物,相信仔細化驗之後,就會得出結論。”
“是我幹的,是我……”韓勇已經完全癱了,但他馬上又精神起來,好像回光返照了,“郜大海他本來就該死!他知道我喜歡打麻將,說自己在鄰村有個老鄉總設牌局,就勾引我去。他夥著那幾個老鄉給我設局,頭幾回都讓我贏,我越陷越深,沒想到後來一下套牢了,每天幾千幾千地輸,我就陷進去啦,到後來寫欠條,照這樣下去,他十幾年都不用付我房租了!他還要挾我必須把秦昭趕出去,我不答應,他就讓我還錢,還說不還就去告我,還要舉報我這房子的消防設施不合格。這破事跟我有什麽關係……你們說,他該不該死!”
“所以你就計劃好了,剛開始假造了一個郜大海中毒的局麵,又怕警察介入,就在錄像上動了手腳,以便能栽贓到秦昭或者王三柱身上。可是你沒想到,是太陽的光線泄露了你的陰謀!”薛隊長吐了一口氣。
孫小聖話還沒聽完就徹底癟了。自己殫精竭慮、費盡周折,卻被李出陽利用一段監控錄像成功反撲,想想都惡心。小聖想,自己的思維是發散式的,充滿靈氣卻不會笨拙地聚焦。李出陽就會。人家是笨鳥先飛,自己這叫笨鳥低飛。沒了高度沒了技術含量,拚的就是體力和運氣。狗屎還真是眷戀李出陽,又被他不偏不倚地踩中了!
真是臭烘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