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個超真實罪案故事

第三章

1970年4月25日,我們來到了海北縣看守所,提審郭垂和一案中的同黨朱夢軒。這次的提審,我已沒有了初次上陣的新兵那種緊張感、好奇心。因為我預計到這個案子中的犯罪人,不會像其他刑事犯罪人那樣抗拒交代。如果有的話,隻會是在一些要害問題上避重就輕,因而不需要審訊人員費盡心力的和他們鬥智鬥勇。

果然,在我們和朱夢軒的問答中,一切都顯得心氣平和而又循序漸進。

問:叫什麽名字?說說你的基本情況。

答:朱夢軒。今年46歲,海安縣北淩公社人,家中有妻女共四人,世代農民。

問:什麽文化?

答:文化程度難以評價。我幼時讀過私塾六年,像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鄉下讀過六年私塾的已不多了。

問:有什麽特長或者說有什麽愛好?

答:我是個農民,能有什麽愛好?要說特長,我通八卦知風水,鄉鄰中有人起房造屋,殯葬下棺,常請我指點。要說其中最好的,是我的毛筆字。鄰裏鄉親在除夕貼的春聯,基本上都是出自我的手筆。(說到這裏,朱夢軒略露一絲得意之色。是的,我看到專案組偵查員從他家搜查到的黃表文,字跡工整娟秀,縱成排橫成行,確有一點功力。)

問:你的一手好字,除了寫春聯之外,還寫了什麽?(我在記錄中抬起頭,注視著眼前這個人,瘦長條的身材,一絲不苟地坐在比普通凳子稍矮一點的特製水泥墩上。審訊中,他不同常人的個人形象以及行為特點,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記憶中:濃密的頭發整齊地倒向一邊,長長的馬臉,使人想起蘇小妹揶揄其兄蘇東坡的一句話: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猶始到腮前。麵無表情,聲音低緩。眼皮下垂,目光始終停留在自己的膝前。衣服雖舊而整潔,動作不多而從容,帶著那時農民少有的書卷氣。腰杆筆直,正襟危坐。在訊問的近二十個小時裏,他始終保持著這個姿勢。)

答: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是指那些表文。在一年多時間裏,我和郭垂和在外放焰口,我寫表文他作法,先後做過兩百多次。開始是聯係到一戶寫一貼表文,後來找我們的人多了,臨時寫來不及,我就在空餘時間裏空下頭尾寫好,放在家裏,哪家需要,隻要填上頭尾就行了,這樣比較省事。

問:寫的是些什麽內容?

答:事主的姓名,住地,祭拜祈求的名目,還有就是佛經。

問:什麽佛經?

答:紅衛兵破四舊時,我從鎮上的廟裏拿了一本經書,好像是《法華經》,封皮沒有了,隻有中間一部分。開始時我隨便抄上一段,總之,有一千字左右就行了。抄得多了,也就熟了。後來寫經文不需照書抄了。有時也根據事主要求,或自己想到的,增添些內容。

問:自己想到的是些什麽內容?

(這時,朱夢軒久久的沉默,蔡組長從包裏拿出一摞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黃紙,打開了其中一張,攤在桌上。)

答:我想的大多是隨心而發,主要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有興就有衰,有衰就有興。現在的國家不會超過民國的國運。共產黨是無神論者,無神論者治國,得不到神佛的庇佑,新興的國家應該是有神論者治國。觀音腳踩蓮花,佛祖盤坐蓮花,這個新興的國家應該是“中華蓮花國”。民國自1911年至1949年,共三十八年時間,現在的國運推測應在半個甲子即三十年左右。現在的國家建國已有十八、九年,蓮花國的建立應在十二年之後,這是符合曆法計算的周期的。

問:你的這些計算有什麽根據?你有沒有計算到你們還有今日?

答:沒有什麽根據,是我們心裏的念想。至於有今天,也是沒奈何的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問:你們在搞這些活動時,還真想到成功?

答:倒沒有真想到成功,隻是一種念想。

問:表文上還有什麽內容?

答:有蓮花國皇帝郭垂和,我為丞相兼財政大臣,花芝紅為皇貴妃,儲明貴為國防大臣。

問:儲明貴是什麽人?

答:是王堡的一個人武部長。不過,他是國防大臣的事,我們沒有和他說。

問:那麽,你們怎麽挑上他,委以如此大任?

答:他幫過我們不少忙。我們在放焰口時,有時被多事的人報告到公社,公安員和治保員要抓我們,都是他放了我們。這幾年都興軍管,農村沒有軍隊,管民兵的人武部長就很厲害了。

問:還有什麽說法?

答:我們確實麻煩了他不少,我們還到他北皋老家免費放了兩次焰口。

問:“中華蓮花國”的名稱是誰提起來的?

答:議論的時候想起來的,郭垂和說這個名稱好,是他定下來的。

問:那些貴妃、大臣是怎麽來的?

答:建了蓮花國,郭垂和自然就是皇帝,那麽第二位應該是我,丞相之位應該是我的,這個郭垂和也說過。至於儲明貴,是我填在表文上,打算以後和他說的。皇貴妃花芝紅也是郭垂和提出來的。他說,皇後的位置留著,先封一個貴妃吧。後來他還提出一些人,這幾個人有時隨著他做跟班,不是目不識丁的粗漢,就是沒有頭腦的蠢貨。用這些人隻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所以我沒有接受。

問:寫在表文上是什麽意思?

答:這個,一是反映我們的心理願望,給我們一些心裏滿足。二是掛在那裏給人看看,造造輿論,擾擾人心。農村人是很迷信的,他們相信天命,敬畏鬼神,我們說半甲子會興蓮花國,有些人會相信的。三是這樣做風險不大,放焰口時,表文掛在堂內隻有一兩個小時,然後一把火燒了,誰也拿不出實物證據,但隻要有人看到了,消息就放出去了。

問:你們要建這個“蓮花國”,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更實際的作為?

答:沒有。核心的當時隻有我們兩個人,也沒有更好的主意。搞武裝不行,我們沒有這個能力,社會環境也不許可。我們隻有從人心上下手,占個人和以待天時。有了條件,我們再向軍隊發展。目前我們還停留在議論階段。

問:你們放焰口收的錢,現在何處?

答:在我這裏。

問:共有多少錢?

答:我這裏共有一萬八千多元,我記了一筆賬,除去購買筆墨紙張以外,還有這麽多錢。

問:這些錢放在何處?

答:我把它存在銀行裏。存折和賬本都給你們查抄去了,我不說假話。

問:你們打算把這筆錢派作什麽用場?

答:我們既然有做大事的打算,就要有經費。這麽一點錢還不能派什麽用場。我勸過郭垂和,要節省,少花錢,要把錢一分一分積累起來,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才會有天降大任於斯人也。

問:說到這裏,我們不妨問一句:你覺得你們這個大事能成功嗎?

答:平心而論,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或者說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

問:對一件幾乎沒有可能實現的事,為什麽還要做下去呢?

答:這就是所謂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問:這是什麽心理驅使的呢?

答:(朱夢軒停下緩慢的話語,沉思良久)坦率地說,我是一個很聰明,有抱負的人。年輕時讀過不少曆史典籍,也算是一個有學問的人。這麽多年來,每天在田間勞作,日日汗滴禾下土,生產隊長敲鍾上工,吹哨回家,吃無好食,穿無新衣,我實在是於心不甘。我應該有更好的人生位置。幾十年過去了,在這個社會上,我已沒有出頭之日了,再這樣下去,我的子女也不會有出頭之日。我咽不下這口氣,我要抗爭。為自己,為子女,爭一條出路。哪怕隻有一點可能,哪怕是旁門左道,我都不惜要試一試!

問:農村也是大有作為的,譬如大寨的陳永貴,帶領鄉親戰天鬥地,改善了生活環境,為子孫後代造福。你為什麽不學學他們?中國有八億農民,為什麽他們能安身於農村,通過艱苦奮鬥,改變未來,你卻不能呢?

答:我和他們不同,我的名字叫朱夢軒。夢軒者,誌向高大,可直追古時士大夫之謂也。

問:我們奉勸你還是從夢中回到現實裏來吧,不要沉湎於夢中。夢中隻有幻想,現實裏麵沒有夢!

(我們的審問就這樣結束了。我望著他挺著筆直的腰杆走回監房,心裏已沒有了在提審沈義泉、郭垂和時的那份情感方麵的憤慨,有的隻是一句俏皮話: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