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跟吳隊說,我想到劉小旺家和他以前的單位去了解下情況。吳隊說,這也好,隊裏為了處理最近這幾單案件正缺人手,他會跟老爹說明情況,替我請假。
我沒有直接去劉小旺家,而是先去了劉小旺曾經工作過的地方——大興屠宰場。幸好,當年的車間主任宋建國現在已經當上了屠宰場的副場長,他對當年的情況相當了解,讓我少走了許多彎路,省去不少麻煩。據宋建國介紹,劉小旺為人豪爽、不拘小節。他家三代屠夫,有一手屠宰絕活。他的徒手屠宰技術在場裏無人能出其右。當年,在他的帶動下,場裏一度掀起技術學習熱潮,他還經常帶頭組織一些技術比賽。他理所當然地每次都是全能總冠軍。在大型家畜類的各個單項上,他也幾乎囊括了所有的第一。比如,開膛、剔骨、切肘、取內髒等,唯獨豬類去皮一項曾經被一個叫胡強的名不見經傳的技工趕超過。劉小旺的屠宰技術幾乎可以用以前的一個典故去形容,那就是遊刃有餘的故事。他自己不單技術好,對於獨門絕活還絲毫不保留。隻要有人感興趣學,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教,所以人緣也相當不錯。他是那種自己沒錢,也會借錢去幫人的那種人,樂於助人而從不去於任何人結怨。可能他大概也意識到,在當今機械化的時代,手工屠宰慢慢被高效率的機器所全麵取代。以前千金難買的絕活,現在求別人學人家還不一定樂意。許多世代流傳下來的先輩智慧結晶,再繼續藏著掖著,很快就會被曆史淘汰掉了。
由於屠宰場工作流程不斷機械化,手工屠宰漸漸沒了市場。哪怕是有絕活的屠夫也慢慢混不飽飯吃。以前請技術好的師傅殺一頭豬的費用,幾乎能抵上一頭豬本身的價錢。現在,屠宰工場裏的工人就算一個月的工資連半頭豬都買不起了。很多有技術的師傅接二連三地離開,轉戰偏遠山區,畢竟隻有在那裏還能找到一些市場,能混口飯吃,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技術能夠得以發揮。所以,原來屠宰場裏的師傅現在幾乎都走光了,如今幹活的大多都是些在外麵實在找不到工作才來這裏混日子的,好在隻要能識別紅綠按鈕,有把子力氣,不嫌髒累,誰都能幹。
劉小旺離開的時候,並沒有辦辭職。有一天,突然就沒來上班,甚至連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失聯之前,並沒有任何征兆,就這麽人間蒸發了。並且,一走也再沒跟家人聯係過。有人說,他可能跟其他師傅一樣,也是去了鄉下找活兒了。後來,家裏人覺得實在不對勁,去派出所報警尋人,可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離開屠宰場,我百思不得其解。像這樣的一個老好人,會遇到什麽樣極端的事件,驅使他放下屠刀去作案呢?如果他最後真的淪落成了罪犯,他的犯罪動機又是什麽呢?在走訪過劉小旺家之後,更加深了我的疑問。
劉家三代屠夫,在當地頗有名氣。祖輩最輝煌的時候,曾被前朝聘為禦用屠夫。但凡有宮廷祭祀這樣重大的活動,劉屠夫必被召進宮去主刀,風光一時。雖然曆經各種運動,到了劉小旺這一輩,祖上沒有留下什麽金銀財寶,但僥幸剩下的一些租屋,在政府拆遷過程中,也為劉家帶來了頗豐的經濟收入。劉小旺本身並沒有黃賭毒這類不良嗜好,所以,即便他不幹屠夫,改行做其他任何行業,日子照樣能過得比普通人舒坦。劉小旺的媳婦滿秀英在市場附近開了家雜貨店,自劉小旺失聯後,便獨自帶著13歲的兒子過活,還得生意家務一把抓,就是有錢也沒時間享受。
滿秀英聽說我來了解劉小旺的事,話還沒出口,眼淚先止不住嘩嘩流了下來,看得出兩夫妻以前的感情很深。她一邊拿出包裝得很精美的照片集一頁頁一張張地展示給我看,一邊向我述說著每張照片背後的故事。她自顧自地說著,時而笑,時而哭,時而沉默不語,與其說是在跟我介紹她和劉小旺的過去,倒更像是將腦海中,將過往的記憶重新溫故一遍。我並不打斷她,任由她宣泄內心壓抑了很久的情感。劉小旺的失聯對她的打擊實在太大,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她怕是早就選擇精神失常了。
沒等我問滿秀英她丈夫失聯後,有沒有想辦法去找過他,她倒是主動跟我詳細述說起來。在劉小旺失聯的第二天,她就跑單位去詢問怎麽回事。單位裏的人說,劉小旺頭一天一下班就跟往常一樣回家了。並且,事前也沒有人記得他有什麽異樣的言行和舉動。滿秀英又拿著照片循著劉小旺平時的下班路線,一路從場門口的小攤販,到沿路店鋪,過往行人,甚至叫花子,看是否有任何人曾經見到過他。劉小旺最後被一個乞丐看見是在地鐵4號線入口處。從當天地鐵站的監控錄像中還看到,劉小旺是在西紅門出的地鐵。我沒有繼續追問她是如何有辦法讓地鐵站給她看,通常隻有警方才能調出的監控錄像的。我相信,她為了尋找丈夫無論什麽辦法,采用什麽手段她都會在所不惜的。
劉小旺是在步行往宏福路轉乘474路公交車的途中消失的,這是一段不到200米的路程。滿秀英問了這200米內她能詢問的每一個人,每一家店鋪,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見過劉小旺。在這短短200米的路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能夠令劉小旺改變回家的路線,做出扭轉許多人命運的決定?
我問滿秀英,劉小旺有沒有什麽仇人,或者有沒有跟人哪怕是因為小事口角過。滿秀英搖搖頭說,能想到和做到的她全都試過了。
吳隊的一通電話,讓我不得不早早結束了對滿秀英的造訪。吳隊讓我立刻放下手裏的事情,立刻趕回去,因為北京博和醫院發生了一起嚴重的毀屍案,劉小旺再次作案了!
趕到博和醫院的會議室時,刑偵隊辦案小組已經進駐開始現場辦公了。從醫院的監控錄像顯示,案發時間是在早上10時30分左右,正是醫院進入一天最繁忙時期的開始時段。門診部的醫生們正全力以赴處理第一波的問診病人,住院部這個時候,各級醫師們也都分赴各類病床查房,護士們都忙前忙後地馬不停蹄,唯獨太平間這個時間段最安靜。鑒於這段時間,病患毆打醫護人員的事件頻頻發生,為了保證醫院工作人員的安全,各個主要通道和入口都新安置了監控錄像頭。從太平間附近調出的錄像清楚地看到,有一名醫師打扮的中年男子這個時候獨自一人,摁開太平間的密碼鎖,進入了太平間。然後,大概30分鍾左右,他手裏提著一個醫療專用的手提箱從門裏出來,迅速離開。再之後,就是太平間的工作人員進入太平間,慌張衝出來去匯報情況。錄像經過放大後,清晰的顯示,先前進入太平間的“醫師”正是劉小旺。
太平間的工作人員的報告稱,淩晨3點剛送進來的54號死者的肝、腎、胰髒以及全身皮膚被盜。皮膚被盜?看了這幾個字,實在令我大惑不解。這一次劉小旺不僅盜了內髒,甚至連死者的皮都剝去盜走了?!這是為什麽?!內髒器官可以拿去賣錢,皮能有什麽用?!從刑偵隊現場拍的照片來看,死者的皮就像被剝了一件衣服一樣被完整地剔去,留下的肌肉組織**在外麵,清晰可辨、完好無損,讓我聯想起看到過的人體全身肌肉組織標本圖。在半個小時內,要將人體內髒取出,然後整張人皮完整的剝離,並且從容打包離開,實在不是一般人能做到。可是,根據我對劉小旺的了解,對於他來說完全不是問題。畢竟,理論上講,這麽說可能有些不恰當,剝豬牛的皮跟剝人皮沒有本質上的不同。
我問吳隊,是不是要馬上發通緝令,緝捕劉小旺。現在看來犯罪嫌疑人的行徑已經到了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地步了。吳隊搖了搖頭說,還不行!他遞給我一份剛剛拿到的指紋鑒定報告,上麵顯示,門上和太平間裏所留下的犯罪嫌疑人的指紋並不是劉小旺的!這也說明另一個問題,犯罪嫌疑人竟然不戴手套,徒手解剖了54號死者!而指紋鑒定的結果是,屬於一個已經失蹤一年,叫汪東青的人的。汪東青又是誰?
這個時候,辦公室外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簇擁著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有人介紹,這位是醫院的外科主任,死者生前正是他的病人。在案件發生後,他接到院方通知,立刻從家裏趕回來配合警方調查。這個叫孫皓的外科主任大概四十來歲,中等身材,偏瘦,貌不驚人。可是,他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大熱天竟然還戴著手套,鼻梁上架著一副變色眼鏡。我之所以知道那是變色眼鏡,是因為,我注意到在光線不同的室內環境下,鏡片顏色發生著不為人注意的輕微變化。看得出那是一副極為高檔的變色眼鏡。第一眼看到他立刻讓我想起契訶夫小說《裝在套子裏的人》中的主人公別裏科夫。在京城首屈一指的北京博和醫院做到外科主任,衣著打扮如此講究,我絲毫不覺得奇怪。我隱約記得,曾在電視台某新聞欄目中,見到他接受采訪的新聞。
“別裏科夫”一進來,便立刻脫去手套,上前跟吳隊親熱握手。然後是相當冠冕堂皇的寒暄,那些對白似乎隻有在電視裏才能聽到。孫皓一邊詢問吳隊案件調查進展和有什麽需要,一邊轉頭跟隨行醫師交代配合事宜。幾個醫師一邊頻頻點著應和,一邊低著頭嚴肅地做著筆記。隨後,孫主任又熱情洋溢地向其他刑偵隊員道辛苦了,這才在眾人簇擁下離去。
看他們走遠,我忍不住笑著對吳隊說,怎麽我總覺得像是在拍電影一樣。吳隊也笑笑說,官嘛,都這樣,你是見得少,我是見慣不怪了。
回到案件,以下我的推斷大家一致達成了共識。犯罪嫌疑人在醫院裏穿梭自如,著裝正確,胸牌也偽造得極為逼真,甚至對太平間門上的密碼了如指掌,都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極有可能在醫院裏有內線。有必要對所有工作人員進行排查。盡管無法確定,這連續發生的幾單案件是否跟倒賣器官有關,但有必要對京城的器官黑市進行摸查。畢竟,這些器官被盜走了,總會有個去處!這許多器官不可能憑空消失掉!我強烈建議,不管怎樣,必須對劉小旺實施A級通緝令抓捕,先抓回來再說。吳隊連連搖頭,說我這是外行話。首先,就案件性質而言,雖然類似案件頻發,情況緊急,案情也比較重大,性質也極為惡劣,但仍不足達到A類級別,甚至B級都達不到。因為,盡管有錄像證據,但其他相關輔助證據不足,目前還無法百分之百確定犯罪嫌疑人就是劉小旺。但是可以做的是,將劉小旺照片下發各級部門,一旦發現其行蹤立刻上報。
輔助證據不足?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讓警員小王將監控錄像裏劉小旺的頭像放大。然後,我將從滿秀英那裏得到的一張劉小旺的照片掃描進電腦,經過清晰處理後,將兩張照片比對,立刻就發現了問題!
我指著兩張照片說道:“吳隊,您的疑慮相當正確。這兩張照片的確不是同一個人!”
周圍的人一聽,都很好奇,問是怎麽回事。
我解釋道:“不得不承認,現在的化妝技術的確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不過,一個人不論他怎麽改變自己的容貌,有一點他永遠無法改變,那就是他的瞳孔距。每個人的瞳孔距離就像是指紋一樣,具有唯一性。這兩個人的瞳孔距離有明顯的差距!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為什麽每次的指紋會不一樣。”大家將照片在電腦上仔細一對照,果然發現了我說的差異,即便考慮到攝影時發生的光影偏差,經過放大後這兩人的瞳孔還是有明顯的差異。大家都不約而同發出一聲讚歎。
我心裏一陣得意,想不到以前看武俠小說裏學來的關於易容術的知識,竟然能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
吳隊皺著眉頭,不置可否,似乎在思索著什麽。
我信心滿滿地對吳隊說道:“吳隊,我想請求你讓我再次前往屠宰場調查。”
“哦?為什麽?”
“我突然發現,我遺漏了一些很重要的問題!”
吳隊點點頭,“那你去吧。這邊有什麽新情況,我會盡快叫人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