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妝

第113章 頰上秋意濃

這一夜,小瞳和孟得鹿相依而眠,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知心話,都是關於家和母親的。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裏啊?”

“在……一個很遠也很近的地方……”

“你娘呢?”

“死了……”

“你離開家的時候多大?”

“比你還要小一點……”

“那你阿爺呢?他對你好嗎?”

“嗯……好的……”

“你不想阿爺嗎?”

“有時候,也會想……”

直到天快亮時,小瞳的聲音才變得越來越小,隻斷斷續續重複著一句話,好像事關重大。

孟得鹿強撐著眼皮,湊過耳朵去聽,隻聽到一句輕輕的夢囈……

“娘,我想回家……”

自打崔國南的“青雲宴”過後,徐喻又來拜訪過孟得鹿幾次,但孟得鹿卻總是找借口搪塞著避而不見。

徐喻知道金錢無法打動美人的芳心,也知道憑他那微薄的薪水絕不足以在蕉芸軒裏擺闊,便挖空心思挑著別致的禮物送來,有稀有品種的蘭花、孤本棋譜等等。

孟得鹿總是照單全收,然後禮尚往來,派小瞳再送出幾件難得的古籍和字畫回禮,卻仍然不肯和他相見。

徐喻這樣風流俊秀又溫文爾雅的客人在店裏算得上是鳳毛麟角,其他姐妹都心癢得如貓抓,百般討好讓漫香把這樣的好客人拉給自己。

漫香把混跡平康坊半輩子攢下的能耐全部使了出來,徐喻卻仍然對其他姑娘目不斜視,漫香隻得無奈放棄,大歎徐喻與孟得鹿是一對牛心古怪!

以往,每次徐喻到店中,瑉娘都會躲在角落裏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看,又生怕他會看到自己那張醜臉,心生厭棄,但今日不同往昔,她已經擁有了另一張漂亮的麵孔,便壯著膽子迎了出來。

徐喻第一次見到如此別致的妝容,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瑉娘的臉倏地紅了,襯著額上的楓葉,秋意更濃。

徐喻認出她便是當初“青雲宴”上的雜耍少女,意識到失態,忙低頭行禮。

“娘子是……”

他向來自信過目不忘,但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瑉娘心中一陣悲喜交加,先是因為徐喻沒有記住自己的名字而難過,轉念一想,又覺得是“秋意濃”讓自己的臉龐煥然一新,所以徐喻才看得眼生!

“我叫瑉娘,‘君子貴玉賤瑉’,公子是‘玉’,身份貴重,我便是那個……‘賤瑉’。”

她記得“青雲宴”上崔國南說過這樣一句文縐縐的話,卻又記不準確,隻對“賤瑉”兩個字印象深刻,但因為那句子裏正好有她和徐喻的名字,她還是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

徐喻溫和地笑了起來,“你可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瑉娘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徐喻像學堂裏最有耐心的教書先生,娓娓道來。

“簡而言之,‘瑉’是一種像玉的白石頭,孔聖人的弟子問孔聖人,是不是因為玉更稀少而瑉更常見,所以世人才認為玉高貴,瑉輕賤?但孔子卻告訴他的弟子並非如此,隻是因為玉的品性和君子的品德非常接近,所以世人重玉,就像是敬重君子的德行,你不要誤解了這話的意思,反拿來自輕自賤了,而且在下認為,天下之大,雖然玉少瑉多,但瑉也有它不可替代的用處,對於那些正需要瑉的人來說,它又何嚐不是世間最寶貴的東西?”

瑉娘瞪大了眼睛,像學堂裏最認真的小弟子一樣聽著,雖然一知半解,但意思卻明白了——徐喻苦口婆心,是在替自己說好話呢!

看瑉娘信服得直點頭,徐喻又道:“另外,在下的名字也不是‘玉石’的‘玉’,而是‘不言而喻’的‘喻’,噢,就是‘知道’、‘告訴’的意思。”

瑉娘吐了吐舌頭,臉上又是一紅,“嗯,公子‘告訴’我,我就‘知道’了!”

瑉娘的活學活用逗的徐喻又笑起來,她索性鼓起勇氣從懷中掏出一張帶著體溫的花名箋,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那花名箋的左下角畫著一片栩栩如生的楓葉,徐喻禮貌收下,瑉娘望望四下無人,又小聲問:“公子是來找得鹿姐的吧?”

這一次,輪到徐喻臉紅了。

見徐喻羞赧點頭,瑉娘把聲音壓得更低,“公子來得巧了,要是再早幾天來,隻怕要撲個空呢。”

徐喻不解,“這是為何?”

“前幾天,得鹿姐姐都不在店裏,有一天晚上,還在縣廨那位蔣帥家裏過了整整一夜呢……”

漫香從內堂出來,瑉娘適時打住話頭,緊張地把食指押在唇上,向徐喻“噓”了一聲,示意他保密,便轉身逃開,隻留徐喻失落地怔在原地……

前日公堂之上,徐喻替漫香主持公道,漫香自然熱情款待,又暗暗上樓懇求孟得鹿出來和他相見,權當給自己個麵子,替自己還個人情。

孟得鹿也覺得在理,便簡單梳洗了一番,下了樓來。

這一次,徐喻是邀請孟得鹿出門伴遊,她也沒有多問,便跟著他一起出了門,兩頂小轎一前一後抬了沒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後門。

即便是後門,孟得鹿也對這個地方再熟悉不過了,這是她曾經的家,鍾府。

徐喻局促得像個考場上打小抄被捉包的考生,“鍾侍郎想見你,又怕你不肯來……”

七年的風雨讓記憶中的木門又斑駁了許多,孟得鹿凝視良久,小瞳昨晚的問題又一句一句地在耳畔回響。

“得鹿姐姐,你家在哪裏啊?”

“你阿爺對你好嗎?”

“你不想阿爺嗎?”

她終於歎了口氣,低頭進了府門……

鍾苑東遣走了府裏的所有仆從,隻讓老九和老十在書房裏備了些精致的果品茶點,接待徐喻和女兒。

看到父親和徐喻局促地交換著眼色,孟得鹿明白了,看來,這二人今日是為自己設下了一場“鴻門宴”!

鍾苑東深知女兒的性子倔強又機警,見她已經看破端倪,急忙換了最懇切的語氣緩和氣

氛,“今日望鵬和他娘都不在家中,阿爺就實話實說了,望魚啊,當初望鵬他娘要把你嫁給

不言,雖然是亂點鴛鴦,但難得不言這麽多年來對你一往情深,望鵬他娘也算是……壞心辦了件好事吧。阿爺今天把你們兩人叫來,就是想將錯就錯,替你們再續前緣,對於阿爺來說,算是亡羊補牢,彌補了當年對你的照顧不周,對於你來說,也算是塞翁失馬,雖然這些年在江湖上受了不少苦,但終究得了個好歸宿,阿爺也就放心了。”

徐喻紅著臉撩袍起身,恭敬行禮,“承蒙侍郎不棄,願意將賢媛的終生托付給晚輩,晚輩感激不盡!”

鍾苑東語重心長,“不言哪,望魚現在雖然已經改名換姓,但她永遠是我的女兒,你日後要敢苛待她,可別怪老夫醜話說在前頭,我一定有一百個法子讓你難過!”

徐喻躬身點頭,“晚輩不敢!能與賢媛結為夫婦,是晚輩畢生之夢,如今得到侍郎成全,晚輩一定將賢媛視為珍寶,相敬如賓,在下無福,父母早喪,日後定將侍郎視為親生父親,奉養盡孝!”

鍾苑東對徐喻的表態很滿意,胖乎乎的臉上這才堆滿笑意。

“好!賢婿啊!這事兒就這麽定了!”

“定不了!”孟得鹿這才輕輕地搓了搓被茶點弄髒的指尖,打斷了父親和徐喻的表演,“我還沒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