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妥協的清白
徐喻的案子有驚無險地結了,蔣沉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才算重新落回了肚子裏,剛想歇口氣兒,李正冠卻突然傳他到三堂的書房裏談心。
“不浮啊,來了,坐,坐……”一見蔣沉進門,李正冠忙放下手中的毛筆,熱情地招呼著他。
自上任以來,李正冠頭一回對自己這麽客氣,反倒讓蔣沉心中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明府特意喚小的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李正冠竟上前親熱地拉起了蔣沉的手,一起落座,“不浮啊,那我就開門見山,有話直說了,前陣子,徐禦史一直想為你三年前那個案子翻案,可是,當年經手過案件的人太多了,如今分散在各部各衙,還有的人已經高升了,甚至,還是我的頂頭上司呢!你那案子一旦真的翻了,可是會讓很多人麵上難堪啊……”
幸福的期許總是容易破滅,但不祥的預感總會即刻應驗,聽出了李正冠的弦外之音,蔣沉的心尖立刻像被掛上了一個秤砣,重重一沉!
但轉念一想,李正冠特意將自己召來,又一反常態對自己如此熱情,一定還有別的暗示,於是,他忙又謙卑地問道:“小的愚鈍,請明府給指條明路……”
李正冠微微沉吟,並沒有直接回答蔣沉的問題,反而問道:“不浮啊,本官先問你,你到底想要什麽?”
“清白!”蔣沉脫口而出,不假思索!
“好!那本官現在就給你清白!”
李正冠一拍巴掌,從書桌上拿起兩張墨跡未幹的信紙遞給蔣沉。
蔣沉接過細看,那其中一張是他心心念念盼了三年的報功文書,還有一張,是聲明自願放棄翻案的文書,不由一驚,“明府,這,這是何意啊?”
李正冠語重心長,與蔣沉推心置腹起來,“不浮啊,你在縣廨混了這麽三年,官場上的事多多少少總是了解一些的,其實,你那案子就算堅持要重查,也不一定能翻案,畢竟,事情過去三年了,人證物證皆已模糊,倘若折騰了一圈,案子沒翻成,反倒把該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這……可是……”
“可是!”李正冠並不打算給蔣沉插嘴的機會,“可是就算你成功翻案了,以後的路,你又打算怎麽走?我聽說,你想當金吾衛?那你以後不還得在官場上行走,現在就四麵樹敵,對你日後的前程又會有什麽好處呢?”
“那,明府的意思是……”
“不浮啊,我這可是真心為你著想,勸你放棄算了,你放心,我可不像之前那位錢縣令一樣,總拿著那一紙報功文書釣著你,隻要你點頭,我便當著你的麵兒在這文書上蓋上官印,讓你親自把它送到秋官,隻要這張薄薄的紙片一送到,就會有很多人暗中幫助你,你的脫籍批文很快就會批下來的,這也是他們欠你的啊……至於當年的案子,就……將錯就錯吧……”
白紙黑字在蔣沉眼前模糊起來,恍惚間,他好像又看到了當年那些用嚴刑逼迫他在認罪書上畫押的嘴臉……
“蔣不浮啊蔣不浮,你可真是個‘講不服’啊……哈哈哈哈!‘不服’,‘不服,這回,你可是服不服了?”
“不浮,不浮……”
蔣沉又猛地醒過神來,才發現是眼前的李正冠正在一聲接一聲地喚他。
“千不念萬不念,你看看徐禦史已經那副模樣了,你也別再讓他難做了,不浮啊,別鬧了,吃點虧就吃點虧吧,吃虧是福啊……”
李正冠搬出了徐喻,蔣沉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也被擊潰了,隻是,他的雙手抖得厲害,最後隻得用左手緊緊扼著右手腕,才勉強在撤銷翻案的文書上蓋下了一隻鮮紅的手印。
“小的……聽明府的就是……”
李正冠大功告成,立刻起身,在蔣沉的報功文書上蓋上官印,封進信封,親手交給了他。
“不浮啊,恭喜你,你的清白就要到手了!”
但蔣沉摸著那薄薄的信封,滿心滿腦子卻都在想著另一件事情——
“這妥協的清白,還算不算清白……”
親自把報功文書送到了秋官,蔣沉又特意去肉鋪買了兩條牛骨,讓屠戶仔細地剁成小塊,又用油紙包了,拎上前去拜訪徐喻。
他的案子雖然不翻了,但他心中對於徐喻的感激之情卻並未輕減半分,而且,他做事向來堅持件件有交代,便想將自己撤案的決定一並告知徐喻。
徐喻還不能下床,在病**困了這些日子,正躺得無聊,見蔣沉到來,忙披上衣衫倚靠著床頭坐起,興致勃勃地與他攀談起來。
看到徐喻消瘦到幾乎脫相的蒼白麵孔,蔣沉一陣揪心,將帶來的油紙包輕輕放在桌上,“徐禦史這些日子受苦了,坊間俗話說吃什麽補什麽,這兩條牛骨讓廚子拿去煲點骨湯,給禦史好好補補身子吧。”
徐喻自然知道蔣沉是為了翻案一事特意前來答謝,便毫不避諱地開起了自己那條傷腿的玩笑,“蔣帥能來看望在下,在下已經十分開懷,隻是在下這條殘腿莫說是牛骨,就算是煲了龍骨鳳髓也無力回天,蔣帥又何必破費,而且,在下自為官那日起便立誓要以先賢為楷模,效仿羊續懸魚,蔣帥難道還要讓在下拖著這條病腿把這牛骨掛到禦史台去嗎?”
羊續懸魚的典故蔣沉也聽說過,講的是東漢時有名清廉的官員名叫羊續,一日,他收到下屬送的鯉魚,推辭不掉,便命人將魚掛在屋外,直到曬成魚幹,自此往後,便再也沒有人敢給他送禮了,他趕緊解釋,“禦史別誤會,這點小東西不敢說是給禦史的謝禮,隻是在下的一點小小心意罷了。”
徐喻笑道:“那在下能洗冤出獄,也該好好感謝蔣帥才是,若沒有蔣帥查明案件真相,在下怕是早就要冤死在獄中,粉身碎骨了。”
徐喻的話讓蔣沉又想起了他剛從監中被抬出來時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由後怕,“老實說,以前,在下隻知道那些征戰沙場的將軍鐵骨錚錚,直到見到了禦史,才知道
文弱書生同樣可以不乏凜然氣節,也見識了什麽是真正的文人傲骨,所以,在下並不僅僅是因為翻案之事感激禦史,更是真心實意地敬佩禦史!”
徐喻真誠感歎,“彼此彼此,其實,在下心中也十分敬佩蔣帥。”
蔣沉一怔,“在下一介匹夫,有什麽值得禦史佩服的?”
徐喻道:“在下之所以願意幫蔣帥翻案,並不是因為受了得鹿娘子的囑托,也不是為了報答蔣帥幫在下洗冤,而是因為在下私下打聽了一番,知道蔣帥做不良帥這三年來,身經百案,凡發現案件有疑點,必然一追到底,凡覺察到案件有冤情,即便頂著滔天的罪過也要替無辜者討還清白,所以在下想,為眾人滅火者,不該使其葬身於火海,為眾人開井者,不該使其渴斃於荒漠,蔣帥能為大唐子民做到的,大唐子民理應也為蔣帥做到!”
徐喻最後那句話文縐縐的,但蔣沉也聽明白了——他是在說,“大唐不該讓蔣沉寒心”!
他鼻子一酸,抬頭再撞上徐喻那真誠炙熱的目光,又覺得無地自容,更沒有臉麵把撤掉翻案的真相說出口,隻得忍住淚水,支支吾吾地找了個借口,便逃似地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