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妝

第92章 佛像中的童屍

在蕉芸軒裏,眾姐妹從不用看黃曆,因為每當漫香早上一起床就一腦袋紮進廚房,煎炒烹炸忙得不亦樂乎時,她們就知道不是初一就是十五了。

漫香準備好了菜肴點心,又去櫃上開了錢匣取錢,先取了一吊,掂掂覺得不夠,又取了一吊,小心翼翼地壓在籃底才放心滿意。

孟得鹿在一旁看著,不由“噗嗤”地笑出聲來。

“你笑什麽?”

相處的日子久了,漫香和孟得鹿之間已經漸漸生出默契,光憑她一聲笑聲就已經敏銳地感覺察到了譏諷的意味,不由杏目圓瞪,白了她一眼。

“我隻是對娘的姐姐實在很好奇……”

“好奇什麽?”

“娘視財如命,到底什麽樣的人才能讓娘舍得把穿在肋骨上的銅板摘下來啊?”

“那是你不知道姐姐待我有多好!我小時候家裏窮,爺娘實在養不活兩個女兒,本打算把我賣給大戶人家當童養媳,姐姐知道了死活不依,硬是鬧著讓爺娘把她賣了,後來,她不但在夫家受盡了打罵,她那夫君還是個病秧子,沒等到圓房就生了一場大病,一命嗚呼,白扔了個寡婦名聲給她,婆母埋怨她克夫,總是虐待她,可是她從不埋怨,每次我偷偷跑去看她,她都叮囑我一定要記得人窮誌不窮,隻要我將來能過上好日子,她為我受多少苦都是願意的……”

孟得鹿第一次聽漫香提到這麽多關於“神秘的姐姐”的事情,也一下子理解了她對姐姐的殷勤,點頭讚同。

“娘現在過上了好日子,也算是不辜負姐姐當年對娘的一番愛護了。”

漫香目光一閃,露出一絲苦笑。

“現在,我們的爺娘都已經離世了,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本來就應該對她多加照顧,但我畢竟是風塵女子,姐姐一生清白,我不願意連累她的名聲,所以從來不跟旁人提起,也隻有你們知道罷了……”

漫香收拾完畢,前腳拎著小籃出了店門,眾姐妹後腳也跟著溜出了店門玩耍。

漫香對此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畢竟女兒們每次出去遊玩總會為店中招來新的客人,便權當為店中揚名了。

這一日,姐妹們結伴前往觀音廟燒香,廟宇香煙繚繞,寶相莊嚴,眾姐妹們在千手觀音像前跪成一排,虔誠祝禱,就連最摳門的姐妹也不停地往功德箱裏塞著錢財。

身為風塵女子,她們身如浮萍,無力掌控自己的命運,隻能將希望寄托於泥胎佛像。

“舉頭三尺有神明,觀音大士千手千眼,總有一隻眼睛能看到我受到的欺負,總有一隻手能搭救我脫離苦海,替我伸張正義,為我做主吧……”

一位老尼帶著一對主仆和眾姐妹擦肩而過,那婢女小心地撐著一把小傘,把女主人的麵容遮得嚴嚴實實,但從傘下露出的身形不難看出那是位年輕的孕婦。

也許是平日養尊處優慣了,她的身影混在一群民婦當中顯得鶴立雞群,有種格外引人注意的氣場,孟得鹿也被牢牢地吸引了目光,一直目送她進入送子觀音殿。

與平康女子不同,良家婦女大多會去送子觀音殿上香,祈求多子多福,安享天倫。

老尼看起來和那孕婦相識,一路上口中都不停地說著“一舉得男”,“母憑子貴”之類的吉祥話。

小瞳突然停住了腳步,支支吾吾道,“我,也想去拜拜送子娘娘……”

蘭也勾著手指在她鼻尖狠狠刮了一下,笑道,“小小毛丫頭,拜送子娘娘做什麽!”

小瞳咬了咬嘴唇,一雙大眼睛中似乎有了淚光,越發水靈。

“我娘快要生了……姐姐們,你們不知道,自打我記事起,娘總是在不停地懷上新的孩子,然後阿爺就會請郎中替她診脈,每一次,郎中都說娘懷的是女孩,阿爺聽了就會逼娘喝下一種怪藥,娘喝了那怪藥就會流很多血,第一次看到娘流血的時候我才三歲,我嚇壞了,以為娘要死了,娘在**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我就在床頭哭了三天……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怪藥不會讓娘死,但可以把她肚子裏的女孩子殺死……我已經不記得娘喝過多少次那個怪藥了,隻是覺得娘慢慢變得很呆,好像連我都認不得了,我知道,娘會變成這樣都是那個怪藥害的!所以,我想求求觀音娘娘,讓我娘這次生個兒子,以後就不用受苦了……”

眾姐妹想起小瞳娘呆若木雞的樣子,這才明白了緣由,一陣心酸,也不再多話,送小瞳進了送子觀音殿。

小瞳跪拜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又把每一個頭都磕得山響,也許是她的虔誠打動了神明,半空中“啪”的傳來一聲脆響,送子觀音身邊的善財童子突然裂開,泥塑漸漸剝落,露出一張栩栩如生的男嬰麵孔。

小瞳興奮高呼:“姐姐們快來看!觀音娘娘顯靈了!真送來個大胖小子!”

守在殿外的眾姐妹驚歎著衝進殿來,跪倒一片,連連磕頭,七嘴八舌地許著不著邊際的願望。

隻有孟得鹿發現端倪,湊上前去仔細看,發現那男嬰的臉上雖然有皮有肉,膚色卻慘如死灰,她壯著膽子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失聲驚叫!

“不對!這孩子死了!”

她話音剛落,泥胎已經四分五裂,碎泥塊冰雹似的砸落一地,露出一具早已斷氣的男嬰屍體!

殿內尖叫四起,跪在小瞳身旁的那名打扮華貴的年輕孕婦更是兩眼一黑,暈倒過去!

孟得鹿勉強沉住氣,讓小瞳趕去縣廨通知蔣沉。

老尼們也衝進殿中,手忙腳亂地把年輕孕婦抬到廂房,吩咐著小尼姑去城裏請郎中,並去鍾府報信。

“鍾府?”

孟得鹿心中一驚,急忙追問,“請問這位娘子是……”

老尼匆忙回答:“她是地官侍郎府的少夫人,公子鍾望鵬的妻子,盧言真!

孟得鹿一聽,連忙上前幫忙救助弟媳,她先囑咐老尼去取了茯苓、地榆、川芎、白術等藥材煎了,小心地幫盧言真灌下,總算搶在郎中趕來前勉強穩住了胎象。

鍾望鵬得知妻子出事,火速趕來,卻看到守在妻子身邊悉心照顧的人正是孟得鹿,不由一驚,失口道:“是你?”

孟得鹿早有防備,輕咳一聲,提醒鍾望鵬不要露出馬腳。

鍾望鵬回過神來,又支支吾吾的掩飾道:“是你……在照顧內子?”

盧言真渙散的目光疑惑地從兩人臉上一掃而過,氣若遊絲。

“這位娘子正是恩人,剛才若沒有她出手相救,為妻和腹中孩兒隻怕就要危險了……”

鍾望鵬趕緊整了整因為一路打馬狂奔而被風吹亂的衣冠,尷尬又恭敬地向孟得鹿叉手行禮。

“多謝恩人,在下日後一定重重酬謝!”

郎中已經為盧言真開好了藥方,仔細地向婢女叮囑著用量用法,鍾望鵬也在一旁用心地聽著。

院外傳來不良人雜亂又緊張的腳步聲,孟得鹿出了廂房,正撞見蔣沉和白鏡命人小心翼翼地把泥塑中的男嬰屍體抬出來,用席子卷了,抱出殿外。

探案數年,這群粗獷漢子見過的慘烈血腥的凶案現場不計其數,卻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年幼的受害者,每個人的心口都像被一塊巨石壓住,說不出的憋悶。

關於男嬰的身份,他們心裏都有一個可怕的猜測,但也正因為它太過可怕,誰也不敢貿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