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王

第28章 蠢牛

背對著他們的書生站起身,道:“沈兄!這可不行,我這正跟你研討醫術,讓個旁人攙和進來,算什麽事……”剛說到這,那書生便呆住了,一雙眼直勾勾盯著範妙菡,隻見她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眼凝若秋水,腮紅似粉桃,細腰不盈一握,亭亭玉立,恍若仙子嫡塵一般。他何曾見過這等美人,不由呆在那裏。

範妙菡冷哼一聲,摘下腰間手絹,迎麵一抖:“哎呀,這有蒼蠅呢!真討厭!”

那書生被手絹角彈了一下,這才如夢方醒,立即換了個笑臉,道:“原來是這位姑娘要拚桌啊,你這小二怎麽不早說,來來,姑娘請坐!”說罷,退了出來,讓在一邊,優雅地作了個請的姿勢。一想起自己的杯盞還在那裏,又忙上去拿了,放在另一邊,還用袍袖撣了撣長條椅子。衝著範妙菡咧嘴一笑。

範妙菡根本沒睬他,對葉知秋道:“師哥,你坐。”

“你坐裏麵吧。”葉知秋道。

“嗯,”範妙菡提起裙擺,側身進了長條椅子裏,靠窗坐下,葉知秋隨即在她身邊坐下。

那書生也做對麵挨著同伴坐下,不時偷眼瞧著範妙菡。先前答應他們拚桌的姓沈的書生起身把桌前的飯菜都挪到了他們那一邊。範妙菡對他嫣然一笑,道:“多謝!”

“姑娘客氣了。”沈書生坐下。

店小二道:“兩位吃什麽?”

葉知秋也不知道有些什麽,此刻肚子咕咕叫,也懶得費勁找菜譜,反正孫家是大戶,吃不窮的,便道:“把你們那飄香四裏的好酒好菜上來!管夠就行!”

“得嘞!”店小二早已經習慣了大手大腳的客戶,答應了一聲,招呼茶博士過來斟茶,然後到廚房吩咐上菜去了。

茶博士斟了兩杯茶,範妙菡端起來抿了一口,喜道:“這茶還真香!”

“那可不!”對麵那書生笑嘻嘻道,“這茶是八百裏外玉龍山毛尖嫩茶,今年的新品,也是這飄香四裏的特產,別處喝不到的。”

範妙菡沒理他,扭頭望著窗外河上遊蕩的遊船,指著其中一艘道:“師哥快看,那艘船好大啊,有三層樓呢!上麵還有人唱歌彈琴!”

那書生瞧了一眼,道:“姑娘,那是汴河上最有名的花船,名叫‘雲裏帆’。”

範妙菡終於瞪了他一眼:“我又沒問你!你吃你們的。哪那麽多話!”

那書生很有些尷尬,旁邊那書生哈哈大笑,道:“花朵越美,刺越鋒,哈哈哈。龐兄,還是接著喝酒談醫吧!來,先幹一杯!”

葉知秋聽他說居然以談醫下酒,當真奇事,不禁好生看了他們幾眼。

那姓龐的書生心不在焉點點頭,伸手去拿酒杯,卻不端起來,眼睛不時偷瞄範妙菡。沈書生有些不悅,將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頓,道:“龐兄,小弟慕你醫名,遠道而來求教,若兄不便,弟就此告辭!”

說罷,站起身就要走,龐書生如夢方醒,急忙起身攔阻:“沈兄!沈兄說的哪裏話,小弟也是仰慕兄台高名,相約在這汴河邊飲酒切磋醫道,哪有什麽不便的。坐坐!請坐!來,喝酒,喝酒!”端起沈書生的酒杯,遞到他麵前,又把自己酒杯也端了起來:“弟先幹為敬!”說罷一口喝幹了杯中酒。

沈書生這才接過酒杯,也喝幹了,重新坐了下來。

龐書生不敢再看範妙菡,到底還是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接不起先前的話頭,忙問道:“剛才我們說到哪裏了?”

“《素問·六節藏象論》所言‘十一髒取決於膽’!”

“對對!——兄台適才解注這句話,主要是引用了唐朝王冰所注《重廣補注黃帝內經素問》之說,‘然膽者中正剛斷無私偏,故十一髒取決於膽也,’膽為中正之官,主決斷,由此立論。對此,弟以為,這種說法太過簡單,不足為信。”

“哦?願聞其詳高見!”

“不敢!權與兄商榷!”龐書生拿著折扇搖了兩下,一副瀟灑樣,聲音也提高了幾分:“膽屬少陽,時辰上歸於子時,子時者,一陽始萌也,乃一天的發端,沒有起始,哪來的行進與終結?同時,五行中,膽屬甲木,在季為春,春氣升發,則萬物化生,沒有春天的滋生萬物,哪來的夏長秋收冬藏?一年之計在於春嘛。再則說,《六節藏象論》前文乃是論述天氣運轉,‘求其至也,皆歸始春’,然後說了髒氣運化也應與天運相應,天人一體,既然膽屬子時,在季為春,自然是萬物之始端,其餘十一髒自然應當聽命於它,所以,《黃帝內經》才有這‘凡十一髒取決於膽’之說!”

“妙!”沈書生擊節叫好,“龐兄從天人相應立論,借天運論髒腑之運,言之成理!——兄之高論,當浮一海!”

兩人大笑著,端起酒杯幹了一杯。

葉知秋聽著心頭一凜,這兩人談論《黃帝內經》和唐朝注家王冰論述,又用五運六氣理論闡述注解內經,深得其道,顯然醫理造詣不淺,便留神聽著。

那龐書生趁著沈書生喝酒抬袍袖擋住臉之機,偷眼望向範妙菡,卻瞧見範妙菡一雙鳳目,正瞧著旁邊的葉知秋,當即一愣,好生看了看葉知秋,見他隻有十五六歲,卻長的頗有幾分俊朗,難怪這少女對他眼見溫柔,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醋意,哼了一聲,瞧著葉知秋對沈書生道:“我這番淺見,料想也有幾分新意,若能聞達於太醫高賢,那也不枉了,偏偏一旁坐了一頭蠢牛,也不知能否聽懂我等雅奏。”

範妙菡聽他說對牛彈琴,顯然譏諷葉知秋是笨牛,她可以說葉知秋是呆子傻蛋,卻不準旁人嘲弄,玉手一抬,道:“你說什麽?你才是蠢牛!”

那龐書生忙欠身道:“小生可不敢說姑娘是笨牛,以姑娘絕塵之貌,何當蠢牛之喻。小生乃另有所指。”說罷眼睛瞧向葉知秋,笑了笑。

“說我師兄也不行!”

“哦,原來這位小兄弟是姑娘的師兄啊,失敬失敬!小生酒後失言,姑娘恕罪!”

葉知秋淡淡一笑,道:“我就算是蠢牛,你說的卻也不是什麽雅奏,嘿嘿,錯誤百出,還當作寶貝,如果當真說給太醫們聽,隻怕要貽笑大方了!”

龐書生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一下葉知秋,拱手道:“恕在下眼拙,原來小兄弟也是杏林中人,還請指點,適才在下所言,錯在何處?”

“當真要我說?”葉知秋冷笑,“隻怕我說了,你沒臉再留下來喝酒。”

“哈哈哈,”龐書生仰天大笑,引得旁邊不少人扭臉看他,他卻渾然不以為意,笑容一斂,道:“你但說無妨,我這臉皮還是比較厚實的。不過,你真能指出我方才所言之謬處,這酒飯不吃了,給兩位騰地方,而且,兩位酒資在下也出了!不過,要是說的沒什麽道理,或者讓我駁個啞口無言,那就請小兄弟自己個挪地方,到別處涼快去,如何?”

他單指葉知秋一個人走,言下之意便是要留下範妙菡,範妙菡如何聽不出來,知道師兄傻瓜蛋一個,背書都不行的,雖然這兩日不知怎的能背出幾句了,可是以前的印象太深,哪裏容他冒險跟人打賭丟醜,呼地站起身,拉著葉知秋道:“走!師哥,咱換個地方,這裏蒼蠅嗡嗡叫著實讓人惡心!”

葉知秋也懶得跟人鬥嘴,跟這樣的人一起吃飯喝酒,也影響心情,換個地方更好,便站了起來。卻聽那龐書生冷笑道:“原來不是蠢牛,而是個繡花枕頭,看來,還是說些花言巧語騙姑娘芳心在行啊。”

葉知秋把抬起來的腳慢慢放了下去,對範妙菡笑道:“先不走,讓他看看我這蠢牛到底是不是繡花枕頭!”

“師哥……!”

“放心!”

葉知秋示意她不要說話,拉著她坐下,瞧著龐書生,道:“五運六氣,金木水火土,內髒應時,應當先應於五髒還是先應六腑?”

“自然是先應五髒!”龐書生脫口而出,此言剛出,便覺不妥,細細一想,不覺心頭一凜,仿佛一招破綻被對手抓住,直覺後脊冷氣嗖嗖。

葉知秋笑了:“沒錯,髒腑應時,當以五髒為主,肝膽互為表裏,肝膽皆應時於子時,在季都為春,春生萬物,應當是肝膽兩髒腑共同的功勞吧?為何單單隻說膽一腑?更何況,你也承認了,先髒後腑,如果非要說一個,那肝是髒,也應該是肝在前麵吧?如何把腑髒的膽放在前麵了,這不是喧賓奪主嗎?”

龐書生額頭冷汗隱隱,唰的一聲張開折扇,搖了兩下,發覺手都在發抖,又嘩的一聲手裏,不留神帶著麵前的筷子酒杯,當郎朗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