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

有一些疾病倒也不壞,它或者一下子要了人的性命,或者很快便能治愈,阿爾芒得的就是這種病。

在我講的上麵那些事情過去半個月之後,阿爾芒便完全恢複了健康。而我們彼此間也結下了親密的友誼,在他生病的那段時間內,我幾乎沒離開過他的房間。

春天到了,繁花遍地,綠樹成蔭,鶯啼燕呢,我朋友的房間麵向花園的窗戶也帶著歡樂的氣氛打開了,使人心曠神怡的春之氣息也向他撲麵而來。

醫生已準許他起床,每當中午時分直到下午兩點,陽光最暖和的時候,我們便坐在打開的窗下促膝談心。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瑪格麗特的事,唯恐一提到這個名字,就會勾起表麵上已經平靜下來的病人壓在心底的那種苦澀回憶。而阿爾芒卻恰恰相反,似乎很樂於提到她,不過卻不像從前那樣一提起她便淚水盈眶,而是麵帶柔和的微笑,這使我對他的精神狀態大感放心了。

我並且發現,自從他最後那次自公墓歸來,自從當時那種場麵引發了他大病一場以後,他精神上的痛苦似乎已被肉體上的痛苦所代替;而瑪格麗特之死,在他似乎已不複是往昔的那種悲苦場麵。這種既成的事實倒似乎給了他某種寬慰,為驅走經常浮現在他腦際的那種陰暗形象,他便經常沉浸在和瑪格麗特相處時那些美好時刻的回憶中,好像除此之外,他不願意再想別的。

一場大病使得他身體極度虛弱,再加上高燒才退,因此他的神經便經不起強烈刺激了。春天是萬物複蘇的歡樂時刻,阿爾芒也便沐浴在這一片欣欣向榮的氛圍中,那些對往昔歡樂景象的回憶也便在他的腦際油然而生。

他一直固執地不肯把自己險惡的病情告訴家裏,直到他擺脫了死神的威脅,他父親對他的疾病依然是一無所知。

一天傍晚,我們倆在窗前閑坐的時間比平常長了些,當時天氣非常之好,夕陽在淺藍和金黃相間的暮靄中沉沉落下。雖然我們身處巴黎鬧市,但周圍的一片翠綠似使我們置身於另一世界,雖然外麵不時駛過一輛馬車,卻也並不太幹擾我們的清談。

“差不多也就在這樣一個季節,也是像現在這樣一個傍晚,我認識了瑪格麗特。”阿爾芒對我說,他似乎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自己的心聲,根本沒注意我講什麽話。

因此我一句話也沒說。

他轉過頭來對我說道:

“不過,我應該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你可以據此寫出一本書,盡管這個故事別人很難相信會真有其事,但寫起來可能會很有意思。”

“遲些時候再給我講吧,我的朋友,”我對他說,“你現在身體尚未完全複原。”

“今天晚上天氣暖和,我已經把準備的雞脯肉吃了下去,”他麵帶微笑地對我說,“燒也退了,現在我們又無事可做,趁此機會,我可以把一切全部講給你聽。”

“既然你執意要講,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個故事非常簡單,”他接下去說,“我按事情發生的先後依次對你講出來,將來如果你想據此寫出點什麽來,你可以自由發揮,怎麽寫,由你自己定奪。”

下麵便是他向我講的故事內容,這個故事非常感人,我隻改動了少數幾個字。

是的——阿爾芒把頭仰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接著說——是的,那天也正是像今天這樣的一個夜晚!我同我的一個朋友加斯東·R××在鄉下待了一天,晚上我們回到了巴黎,因為沒事可幹,便一起到喜劇歌劇院去。

在幕間休息時,我們來到走廊上,這時隻見有一位身材修長的女人,我的朋友便同她打了一聲招呼。

“你打招呼的那個人是誰?”我問他。

“瑪格麗特·戈蒂埃。”他回答說。

“她的變化太大了,我已經認不出來了。”我非常激動地說,至於為什麽會這麽激動,你稍候便會明白的。

“她生過一場病,這個可憐的姑娘,恐怕會不久於人世了。”

這些話,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十分真切,就像昨天才講過的一樣。

應該告訴你,我的朋友,兩年以來,每次我同這個姑娘相遇,隻要一見到她,便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不知為什麽,我會變得臉色發白,心頭亂跳。我有一個朋友,他是研究神秘學的,他對我說,我這種感覺叫做“變向性親和力”。至於我自己則隻是簡單地認為,我將來一定會成為瑪格麗特的情人,這一點我已經有了預感。

每次見到她,我的感情總是那麽明顯地表現出來,我的許多朋友也都親眼見過,隻不過當他們得知我那種感情是因何而起時,便縱聲大笑。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交易所廣場蘇斯商店的門口。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停在那兒,隻見一位全身縞素的女子從車上下來,她一走進商店便迎來一陣竊竊私語的讚歎聲。而我呢,人就像定在那兒一樣,從她進商店起,直到她出來,都一直沒動過地方。我隔著玻璃櫥窗向裏望去,用眼睛看著她在裏麵挑選要買的東西。我原本是可以進去的,但我卻不敢。當時我不知這個女子是何許人也,害怕我走進去會使她對我的意圖有所猜疑,也怕她因此而覺得我唐突了她。當時也絕沒有想到後來竟會再見到她。

她服飾淡雅,身穿一件細布長裙,周圍鑲著花邊,一方印度披肩,四角綴以金線和絲繡花朵,頭戴一頂意大利草帽,腕上隻戴有一隻金手鐲,那是當時剛剛開始流行的粗金鏈子。

隻見她登上馬車便離去了。

商店門口站著一位年輕的店員,目送著這位高雅的女顧客的車子遠去。我這時便走到他身邊,請他告訴我這個女子的姓名。

“她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說。

我沒敢打聽她的地址便離開了。

這次目睹她的風采,留下的印象在我的腦海中久久不能忘懷,它不像從前那些有如過眼雲煙的景象,因為這是實實在在的印象。自此,我便四處打探這位光彩照人的白衣女郎

的芳蹤。

幾天以後,喜劇歌劇院有一場盛大的演出,我便前往觀看。在緊靠舞台的樓座包廂裏,我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瑪格麗特·戈蒂埃。

和我同去的那位青年人也認出了她,因為他叫著她的名字對我說:

“你看,這個漂亮姑娘。”

這時瑪格麗特也正拿著望遠鏡朝我們這邊看,當她看到我這位朋友時,朝他笑了笑,便向他做了個手勢叫他過去。

“我去向她問聲好,”他對我說,“馬上就回來。”

我情不自禁地對他說道:“你太幸福了!”

“什麽幸福?”

“去拜訪這樣一位女性。”

“你是不是愛上她了?”

“不,”我的臉馬上紅了,因為對此,我實在不知如何措辭才好,“但我倒很想認識她。”

“那就跟我一起來吧,我給你介紹一下。”

“應該先問問她,征得她的同意。”

“啊!她當然會同意,同她,那是無須拘束的,跟我來吧。”

我聽了他這句話很不是滋味,我非常害怕由此證實,我不值得為瑪格麗特而如此動情。

記得阿爾封斯·卡爾在一本名為Am Rauchen的小說中說,一個男人在一天晚上,尾隨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隻因她美貌絕倫,便對她一見傾心。為吻一吻這個女人的手,他覺得自己充滿了無所不能的力量,戰勝一切的意誌和大無畏的勇氣。然而,當這個女人怕把拖在地上的長裙弄髒,撩起裙擺,露出下麵一段迷人的小腿時,他幾乎連看都不敢看一眼,正當他夢想著使出一切辦法來占有這個女人時,她卻在一條街角把他攔住,問他是否願意和她一道上樓到她那兒去。

他掉頭便走,穿過大街,非常難過地回到家裏。

我想起了這段故事,我原本很想為獲得這位女子的芳心而不惜吃苦受累,但我卻擔心她會過快地接受我的愛,過快地委身於我,而我卻寧願為此忍受長期的等待,付出巨大的犧牲。我們這些男人,就是這樣。如果人的想象能夠使感官帶上某種詩意,而肉體的欲望又能在心靈的幻想前退卻三分,那可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總之,倘有人對我說:“今天晚上你可以得到這個女子,但明天你就會被人殺死。”我可以接受這個條件,但如果有人對我說:“你給她十個路易,就能當她的情夫。”我不但拒絕這樣做,而且還會為此而傷心落淚,這正如一個孩子,夜裏夢見的是富麗堂皇的宮殿,醒來後竟一無所見一樣。

然而,我依然想結識她一下,因為這是我能夠了解她的為人的一條途徑,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途徑。

於是我便對我的朋友說,我認為還是應該先征得她的同意,然後再把我介紹給她。我便獨自在劇院的走廊裏踱來踱去,一邊在心裏盤算著,她立刻就要見到我了,而這時候我竟然還不曉得在她麵前應做何種舉措才算適當。

我盡量把要同她說的話事先想好。

愛情這件事,實在是一個極其孩子氣的崇高行為!

不久,我的朋友便下來了。

“她正等著我們呢。”他對我說。

“就她一個人嗎?”我問。

“還有一個女人。”

“沒有男人嗎?”

“沒有。”

“走吧。”

我這位朋友便往劇場的門口走去。

“喂,不是從那兒走。”我對他說。

“我們先去買些糖果,她剛才告訴我的。”

我們便一起來到劇院通道旁邊的一個糖果鋪前。

我真想把整個店鋪的東西全部買下來,我正在打量著前麵的東西,看看往食品袋裏裝些什麽東西好時,這時我的朋友開口了:

“一斤葡萄幹。”

“你知道她喜歡這東西嗎?”

“她從不吃別的,這事盡人皆知。”

“噢!”當我們從鋪子裏出來時,他接著說,“你知道我要介紹給你的這個女人是個什麽人嗎?你別指望我會把一位公爵夫人介紹給你,她隻不過是一個受人供養的女人而已,一切全靠別人養活,我親愛的,因此,你完全用不著局促不安,怎麽想的,怎麽說就是了。”

“好吧,好吧,”我結結巴巴地答應著,跟在他後麵往裏走,一麵心中暗自思忖著,應該克製住自己的**。

我走進包廂時,隻聽得瑪格麗特正在放聲大笑。

我倒是希望她麵帶憂鬱,那樣會更好。

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她,隻見瑪格麗特向我略一頷首,便問道:

“我的甜食呢?”

“在這兒。”

她一邊伸手去拿幹果,一邊用眼睛望著我。我便把眼睛垂下去,滿臉通紅。

隻見她又歪過身去,湊在她旁邊那位女伴的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話。於是兩個人便都放聲大笑起來。

無疑,我就是她們嘲笑的對象,而我那一副尷尬相,更加使她們哄笑不已。那個時候,我已經有了一個情人,她是個小家碧玉,非常之溫柔,也非常之多情。她的多愁善感以及她略帶憂傷的情書常使我忍俊不禁,由於這次自己有了這種難堪的體驗,現在我方始明白,當時我一定也使她很不好受。因此,僅在這五分鍾的時間內,我對她的愛,就已達到了一個處子之愛的程度。瑪格麗特有了葡萄幹吃,便不再理我了。

我的那位中間人可不願意讓我這樣不尷不尬地待在那裏。他便對瑪格麗特說道:

“瑪格麗特,杜瓦爾先生雖然一句話也沒同你講,你對此也不必感到奇怪,你把他搞得心慌意亂,都找不出什麽話來說了。”

“我倒是覺得,這位先生陪你到這兒來,是因為你一個人到我這兒來感到厭煩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時我開口了,“我也就用不著請艾爾奈斯特到你這兒來,請你答應把我介紹給你了。”

“這或許是你們拖延無法擺脫的這個時刻

的一種手段而已。”

隻要同瑪格麗特這種姑娘稍有交往的人,都知道,她們一向是言不由衷,而且喜歡戲弄同她們初次見麵的人。因為她們日常接觸的那些人總是對她們百般侮辱,而她們又不得不強行忍受,所以她們這樣做,無疑也是一種報複手段。

因此,要想應付自如,就必須適應她們這些人的某些習慣,而我卻不能了解這些習慣。再說,加上我原先對她的那種看法,就使我覺得她的玩笑未免開得有些過分。因為這個女子的一言一行,對我都絕非無足輕重。於是我便整顏肅容,以我無法掩飾的鄭重語氣,起身說道:

“太太,如果你對我這樣看的話,這就使我無地自容了,我隻有請你原諒我的魯莽,就此告退,並向你保證,今後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說罷,我鞠躬致意,轉身就出來了。

我剛把包廂的門關上,便聽得身後傳來第三次哄然大笑。這時我真希望有人能前來撞我一下。

我又回到我原來的座位上。

這時開幕的鑼聲響了。

艾爾奈斯特又回到我這兒來。

“你都幹了些什麽!”他一邊落座一邊對我說,“她們都以為你瘋了。”

“我走了以後,瑪格麗特都說了些什麽?”

“她笑了,並對我說,她敢擔保,從來也沒見到像你這麽怪的人。但你也不必覺得這是一次打擊,隻不過應該記住,對這些姑娘是不必那麽認真的,她們原不懂得什麽是風雅,什麽是禮貌,對她們講這些,就像往狗身上灑香水一樣,它們反倒覺得難聞,會跑到水溝裏去打滾。”

“不管怎麽說,這同我有什麽相幹?”我盡量用一種毫不在乎的口氣說,“我再也不見這個女人就是了,如果說,在認識她之前,我對她印象不錯的話,現在認識了她,那情形可就完全變了。”

“算了!總有一天,我會看到你坐在她的包廂裏,而且也會聽到你為她傾家蕩產的消息的,對此我頗為自信。另外,你說得也對,她沒有什麽教養,但卻是一個值得搞到手的漂亮情婦。”

幸好,這時大幕已經拉開,我的朋友也就不再說話了。要對你講那天演的到底是什麽,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現在能夠回憶起來的,就是我不住地抬眼望著那個我斷然離開的包廂,而且,前往那裏拜訪的新麵孔一個接一個地變換著,就從沒見間斷過。

然而,我實在又不能把瑪格麗特就此忘掉。這時我又被另一種感情所控製,我覺得我應該忘記她對我的侮辱和我當時可笑的窘態,心中暗自思量著,就是把我的全部財產都花費掉,我也要得到這個姑娘,也要取得占有我匆匆離去的那個位置的資格。

在演出結束之前,瑪格麗特便和她的女友離開了包廂。

我也不由自主地離開了我的座位。

“你要走嗎?”艾爾奈斯特問我。

“是的。”

“為什麽?”

這時候,他也發現那個包廂已然空了。

“去吧,去吧,”他說,“祝你走運,應該說祝你走鴻運。”

我便走了出去。

在樓梯上,我聽到了女人衣裙的窸窣聲和談話聲。我躲在一邊不讓人看到。隻見這兩個女人還有陪著她們的兩個年輕人走了過去。

來到劇院寬大的前廳時,隻見一個年幼的家童迎上前來。

“去告訴馬車夫,讓他在英吉利咖啡館門前等著,”瑪格麗特對他說,“我們步行到那邊去。”

幾分鍾以後,我正在林蔭大道上蕩來蕩去的時候,就看見瑪格麗特出現在這家餐廳的一個大包間的窗戶下,正倚著陽台的欄杆,把她那束茶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向下摘。

兩個年輕人中的一個正俯在她肩上低聲向她講著什麽。

我便走進對麵一家餐館,坐在二樓的一間名叫“金廳”的包間裏,不錯眼珠地盯著對麵那扇窗戶。

淩晨一點,瑪格麗特才同她那三位朋友出門上了馬車。

我也跳上一輛輕便馬車,跟上了她。

她的馬車來到昂坦街九號便停了下來。

隻見瑪格麗特下了馬車,一個人走了進去。

這件事純屬偶然,而這種偶然卻使我感到很高興。

自那以後,我便經常在劇院裏,在香榭麗舍大街看到瑪格麗特,她一直是那麽歡快,我也一直那麽激動。

然而,有一連半個月的時間,我卻在任何地方都見不到她了。在遇到加斯東時,我便打聽她的情況。

“那個可憐的姑娘病得挺厲害。”他告訴我。

“她生的什麽病?”

“還是她一直就有的肺病,她過的那種生活,根本無法指望能治好這種病,現在她正躺在**,人都快死了。”

人心真是有點兒莫名其妙,她得了這種病,我聽了幾乎感到高興。

於是我就每天去打聽她的情況,不過既不登記姓名,也不留名片。就這樣,我得知了她已然恢複健康,並且了解到她已到巴涅爾去了。

隨後的日子,隨著時光的流逝,如果談不上對她思念的話,那麽她在我頭腦中的印象也似乎逐漸地淡薄了。加之我經常外出,還有各種應酬,處理日常事務以及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因此我也就不再想她了。每當我想到第一次同她見麵的情景時,我也隻不過把它看做一個青年人常有的感情衝動,不久之後也就一笑了之。

再說,能夠克服對她的思念,也算不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因為自瑪格麗特走後,我就一直沒見過她,正如剛才我同你講的,當她在喜劇歌劇院的走廊裏從我麵前經過時,我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不錯,當時她是頭戴麵紗,不過倘在兩年以前,即使她頭戴麵紗,要認出她來也無須看她一眼,就是猜也能猜出是她來。

然而,當我知道那就是她時,還是禁不住心頭亂跳。兩年時間沒見她一麵,這種天各一方所產生的淡漠,隻要一見到她的長裙,便似一陣雲煙般地消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