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 天意,選擇
“魏公!魏公——”
貓兒眉心鑽出一個大鬼,然後焦急喊道:“那就是魏公——”
“老娘知道!”
女人因為驚嚇,口吻尖利,甚至帶著以往風月場所中的刻薄。
“這死鬼怕是不行了……”
“魏公!”
附身貓兒的大鬼繼續叫著,女人卻是嚷嚷起來:“休要聒噪!”
然後也不顧車把式已然嚇得尿了褲子,她徑自跳車衝了過去,無視了數萬鬼卒的步履維艱,竟是穿梭於鬼魂之間,在恐懼和顫抖中,一把將魏昊背了起來。
隻是一個踉蹌,壓得她直接趴在了地上。
“老娘如何背得起這兩石的分量!”
她罵罵咧咧起來,“祥子!還不快過來給老娘搭把手——”
“東家!有鬼啊——”
“放你娘的屁!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鬼——”
尖刻的叫聲,讓周圍數萬鬼卒都是為之安靜。
是真的安靜,甚至是死寂。
遠處的夏邑已經五光十色,鬥法的仙神施展神通,唯有此處,凡人在萬鬼之間瑟瑟發抖,卻又情不自禁伸出了自己的手,咬緊了自己的牙。
“東家……”
“這是老娘的相好兒!老娘加錢!”
咕。
車把式祥子兩股戰戰,但最終在“加錢”二字的魔力麵前,選擇了眼睛一閉,跟了上去。
“趕緊搬車上去。”
“我的娘,魏狀元恁重。”
“沒點本錢老娘能看上?”
“東家說的是。”
祥子搬著魏昊,他頭一次知道,原來凡胎肉體,可以強到這般地步。
他也知道魏昊的懸賞花紅,可這光景,祥子想要拿錢,偏就不想拿朝廷的懸賞。
不為別的,就為心裏痛快。
“東家,我家裏還有六口人呢。”
他終究還是怕的,又畏懼起來,“可不能把我供出去啊。”
“少你一個大子兒?”
“多少再加點兒。”
看著女兒摸出來的銀錠子,他感覺鬼上身也不算什麽大不了事兒的,但凡隻要加錢,跟鬼睡也沒問題。
“不成器的東西,回頭老娘南下,也捎上你全家,總不會斷了你的生計。再給你五十兩安家費,這總行了吧?”
“那感情好,東家放心,我可不是‘雀蒙眼’,這老李趕路也不用管日夜……”
拍了拍老馬,祥子很是自信,這匹老馬,就叫老李。
之所以相熟歡喜,那大概是原先在大車行做事的時候,他趕的就是這匹馬,也在馬廄裏伺候過老李,交情深遠。
“添香閣”聘了他搶菜買菜,捎帶著,便將便宜的老李也一並買了過來。
原本是要宰了老李吃肉的,但終究沒下得去刀子。
各種機緣,湊成巧合。
祥子依舊恐懼,但他是專業的,哪怕前麵萬鬼飄搖,一個個鬼氣森森,這光景卻是硬著頭皮,嘴裏喝道:“墩兒~”
老李這匹老馬便是埋頭趕路,得兒得兒的馬蹄聲,比不得駿馬,快也快不起來,隻小跑了一裏路,老李就跟牛兒一般慢悠悠地走。
離京的路大多平坦,它便是個悠閑的生靈,盡管做著拘役一般的事情,卻是個格外自由的精靈。
吭哧~~
老李打了一個響鼻。
車把式祥子立即摸了一把東西過去,老李嘴裏響起了嘎嘣嘎嘣的聲響。
“甚物事?”
“黑豆兒。”
“這吃得比人都好。”
“馬吃得比人好,才能幹活多。”
祥子聊起馬匹,反倒是自信滿滿,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陰兵鬼卒,可不知道怎的,一路上竟是平靜了下來。
怕鬼?
為什麽怕鬼?
祥子頭一次冒出來這個想法。
怕鬼害人吃人附身?
自己又沒幹什麽虧心事,怕什麽?
想通了一個從小就畏懼的事情,竟是豁然開朗,全然沒了童年少年青年時的荒誕恐懼。
見得鬼多了,也就不怕鬼了。
而且車上的狸奴,還被一隻稀奇古怪的大鬼附了身。
一路上,這大鬼不斷地變換麵孔,千幾百張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甚至有些麵孔,祥子竟然是認識的。
京城並非全都是富戶,總有貧苦的底層,有些依附城郭的小老百姓,便成了首善之地最底層的賤業之輩。
祥子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總算是有手藝的,能苟活。
有的人碰上了難處,不僅僅是日子走到頭,人生也走到了頭。
這世上,並非所有人心如鋼鐵又能咬牙堅持。
祥子覺得自己跟魏狀元也有相似的地方,都挺能熬的。
隻不過,他熬的是日子;魏狀元……熬的是朝廷相公。
魏狀元可真是太能了!
好漢。
趕明兒回去之後,也得跟家裏吹一吹……
祥子這般想著,又趕緊甩了甩頭,這念頭可不能有,揣好銀兩就得了。
等到臨死的時候,再把這事兒吐露出來。
人總有最風光的時刻,他一生中的豐功偉績,大抵上,就是現在了。
馬車並無目的,隻是順著道路南下,一路上鬼魅相隨,直到老李駐足休息,祥子趕緊給它按摩喂水,還一個勁兒地誇讚:“好家夥,老李你行啊,老當益壯,一口氣能走個百八十裏去。你這是千裏馬的底子,沒趁上好時候啊。不過咱們這一趟可是幹了大買賣,你這回拉的可不是爛菜葉子菘菜幫子,這可是咱們大夏朝的狀元郎……”
一通按摩誇讚,休息的老李竟是得意地甩著馬頭,鬃毛也仿佛柔順了起來。
說話間,祥子自個兒蹲著吃炒黃豆,這是從家裏捎帶出來的,婆娘孩子爺娘,一天到晚也就是借著這玩意兒續命。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大柿子,埋灰脫澀過的,也是管著饑飽。
開春並沒有柿子吃,柿餅倒是有的,不過夏邑多有窖藏的習慣,舊年祥子存了一些大柿子,也不焐著,入冬就能存得久一些,隻是不承想這回“春闈”有恁大的動靜,反倒是讓柿子救了一回。
唏哩呼嚕嘬著,老李也饞,吃著甜如蜜的柿子,然後直打響鼻。
車上,女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摸著狸奴腦袋,然後詢問。
可惜,狸奴也不知道該去哪兒。
數萬鬼卒也是麵麵相覷,也拿不出頭緒。
它們連搬運魏昊都如此艱難,這光景沒有見兩手一攤,已經是難能可貴。
日頭逐漸爬坡,附近的山丘已經出現了形狀,萬鬼無奈之下,隻得散去。
唯有上工的日遊神耷拉著長長的舌頭,湊過來急得團團轉:“怎麽辦怎麽辦,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夏邑城外的鬥法如暴風驟雨,卻又在天亮的時候結束。
無數棺槨不得不退去,蔣判官的陰神法衣更是破損嚴重,看著東天紅日緩緩升起,喟然一歎:“天意,天意啊!大王……”
他不知道魏昊能走多遠,但大概不會有二十裏。
二十裏,眼前這些劍修不過是片刻就至。
他擋不下,也擋不了,還搭上了地府。
陰陽衝撞是大罪,這個罪,不在人間地府,而是人祖人皇們的約束。
而這一份約束,或許會讓天界利用……
可惡!
獨角鬼王在棺槨中咆哮:“不要管那麽多,拚了——”
“天亮了。”
蔣判官說出這句話之後,獨角鬼王的吼聲戛然而止,片刻,他同樣無力地說了兩個字:“天意……”
陰神如潮水一般退去,袁洪完全抑製不住此刻的心情。
就算這些地府陰神能夠借助法寶在白晝鬥法,那又如何?
不過是再添罪孽罷了。
一眼望去,陰神施法過後的水土,都已經開始生機消退。
沒有生氣的土地,遺禍無窮。
“若是在上古,早就被誅殺幹淨……”
揚了揚手中的拂塵,袁洪冷笑一聲,然後看著遠方,“最多出逃二十裏,這垂死掙紮,真是愚蠢。”
然而此時,車把式祥子正一臉驚愕喊道:“老李,你是吃了甚麽龍精虎猛的東西,怎的跑得跟飛起來一般?我的爺,這也太快了吧!”
馬兒揚蹄,奔騰如飛,腳下的煙塵好似祥雲,天上的燕雀掠過,竟是追不上它的飛奔。
更離奇的是,這吱吱呀呀看似散架的馬車,竟然還是穩穩當當,車輪沒有繃斷也沒有開裂,讓車內的女人也是叫道:“祥子!你使了甚麽法術?!”
“東家,我就是一個趕車的,是老李要成精了吧。”
他嘴上這麽說著,卻忽然聽到一個老者聲音響起:“祥哥兒待我不薄,今日也讓祥哥兒添福添壽,給老王家積德。”
“誰?!誰在說話!”
祥子嚇了一跳,怕是鬼魅,可忽然一想,老子一晚上跟好幾萬鬼卒趕路,怕個屁啊。
再聽聲音,才發現竟然是老李回頭衝他說話,還甩了一下越發油光水滑的鬃毛。
“老李?!”
“祥哥兒,坐穩了!”
“我的娘!真成精啦——”
原本不知道去哪兒,但這會子,馬兒揚蹄似飛,直接奔著緱氏山而去。
一路上,黃雀時不時過來嘰嘰喳喳;喜鵲冷不丁銜果相投。
驚慌了一夜的女人也不管那許多,撿著果子便吃,隻三兩個便飽了。
而懷中的狸奴,也終於緩緩睡去,呼嚕聲陣陣,響個不停。
許久之後,馬蹄聲漸漸平緩,祥子愕然地看著周圍景色,愣神道:“怎的到了緱氏山?”
老李笑著道:“往後咱們興許就住這兒哩。”
“老李,你真成精啦?”
仿佛是不信,祥子還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用力,痛得發抖。
“成精不至於,算是通了人性,開了智慧,我也是沾了祥哥兒的光啊。”
“我的娘,還有恁般離奇的事兒!”
老馬兒竟是露出一個人類一般的笑容,大板牙呲著很是滑稽。
收了嬉笑,老李才道:“咱們可得上山了。”
那台階密密麻麻,卻是老李的難處:“祥哥兒,受累。”
“噯。”
木訥地點點頭,祥子也是莫名其妙,這時候恍恍惚惚的,感覺幾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晚上的來得精彩。
“東家,興許這是到了地頭。”
“有甚說道?”
“這兒是緱氏山啊東家,山上有金母宮。咱們拜一拜本地的娘娘,說不得能幫了魏狀元。”
一咬牙,女人麻溜兒地下車,跟祥子兩個一起,一個背一個扶,好似推拉一般,才艱難地將魏昊抗上台階。
兩石的分量,女人受不起,男人也不能健步如飛,隻一會兒,祥子就累得氣喘如牛,他這輩子沒幹過這般痛苦的力氣活。
走一段歇一段,終於累得兩腿發顫。
“你個老爺們兒還不如我!”
半老的女人咬著牙,將魏昊背上,打著擺子喊道:“王大祥,你個夯貨倒是搭把手啊——”
“我這手支著呢!”
這山道一路上去,原本是一派春光,可是這光景,卻無人欣賞。
周遭的動靜,也沒有讓人注意,各種奇石怪石,各種奇花異草,都已經湊到了跟前,卻也沒人在意。
低著頭,都是趕路人,哪有心思去看道旁的野花、遠方的風景。
不是閑人,哪有心情。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女的妝容似鬼,男的衣衫皆濕,若非一陣春風吹來,那是說不出的疲憊。
終於,見著了院牆,見著了大門,見著了大門口正在挑水的老婦人。
“老人家,老人家……”
氣喘籲籲的祥子出聲高呼,然而聲音戛然而止,隻因為他一眼望去,此處兔子除草,桃花擦牆,動的不動的,都跟口吐人言的老李一般……
“讓你們受苦了。”
老婦人一臉感激,然後趕緊招呼了一聲,便見一顆顆石頭滾過來,馱著二人休息,至於魏昊,桃花柳枝架著他在老婦人跟前躺下。
柳枝為床鋪,桃花為被褥,著實有些奇幻。
“萬幸。”
老婦人鬆了口氣,然後道,“他是我門下記名弟子,你們放心,我不會害他。”
此言一出,卻聽女人喊道:“我徐金花不懂這個,隻問老媽媽一個事兒,這要害他的人恁多,可能護得他周全?”
“你怎願意舍命救他的?”
老婦人不答反問。
“他說我以後可以有的選,不做婊子。”
徐金花並不優雅,可她言語堅決,“誰也不想生來做婊子,我這輩子沒得選……不,我下半輩子,我下輩子,都不想做婊子。萬一我做不了主,他能給我……給我們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