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俠

第四百八十二章 汪伏波演算“天道”

操江同知衙門一向不熱鬧,但最近前來拜訪的官吏商賈,卻是多了不少。

因為操江同知汪相公,親自出手,一劍斬了盤踞聖月湖湖口的妖王。

親眼目睹這次斬妖的人極多,包括巡天監、除妖監的人。

按照以前的規矩,朝中官吏修行法術,等同謀反,但是國運衰退之後,這種事情,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就算如此,在大多數北陽府官吏看來,操江同知汪伏波,應該是最後一個修行神通法術的人。

因為他是“五潮傳臚”,是朝廷忠臣……

“汪公,那妖王的屍骸,巡天監那邊想要拿去煉丹製藥,他們說隻要汪公答應,條件隨便開。”

“隨便開?”

汪伏波頓時笑了,“你去跟他們說,我要二十條鐵甲艦,還要寶甲五百副,療傷的丹藥,我要五萬人份。還有,巡天監不缺糧秣,我還要滿載糧船五十條。”

“汪公……”

“你是不是覺得我開價太狠了?”

“隻怕巡天監肯定不會答應啊。”

“無妨,你隻管去回複。”

對此不以為意的汪伏波,笑著道,“巡天監又不是我操江同知衙門的上司,我不予理會,又能如何?真要是動手,我也不怕他們。”

“是!”

待屬下離開之後,汪伏波這才起身,走到廊下,抬頭看著三隻貓頭鷹,從袖口摸出三條肉幹投喂之後,才問道:“他現在到了哪裏?”

“天兵。”

“天將。”

“追殺。”

貓頭鷹吃著肉幹,回答仿佛答非所問。

但汪伏波卻是沉吟了一會兒,撫須道:“看來情況還不太好,不過我相信,他這麽做,是有原因的。”

汪伏波仔細思量之後,結合最近的世道變化,隱隱猜測,魏昊或許是在等一個時機。

可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時機?

最近的變化,讓汪伏波很難再以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去看問題。

身為操江同知,他的職責本來隻是管著大江安危、百姓安全,可是隨著非人妖異越來越多,現世現形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他加固江堤、巡察江防,就不得不跟諸多非人妖異打交道。

比如有些河狸精,平素並不禍害百姓,它們築巢江邊,汪伏波就得先禮後兵,說通之後,這些與人為善的河狸精,自會遷徙。

說不通了,汪伏波也會降妖除魔。

還有一些亂葬崗、古戰場,都在江邊,滄海桑田之後,如今成了蘆葦**或者沼澤,疏浚河道的時候,汪伏波就得親自前往悼念、度化。

如五峰縣東北的枯骨山,他還跟持戒骷髏大將聯手超度過諸多亡靈。

放在以前,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身為大夏朝廷命官,隻需要管人,不需要管非人。

可國運衰退甚至國運消散的地方,沒可能靠大義就能讓精怪非人們乖乖聽話。

所以,這就不得不考驗為官的能耐、手段。

汪伏波身負天賜流光,化作眼中神劍,自然無往不利,但大多數的官吏,顯然還沒有到這種地步。

“有勞。”

再相贈三條肉幹,三隻貓頭鷹銜著肉幹,便振翅飛走。

目送貓頭鷹越飛越遠,汪伏波這才感慨道:“誠乃鳥中義士也。”

當初為五潮縣傳訊,汪伏波印象極其深刻。

“要是如除妖監的人所言,追殺大象的天兵,出自不同的天庭,那麽大象肯定是在等什麽。”

有些煩躁,汪伏波此時頗有些惱怒自己隻是操江同知,倘若是知府,很多消息就會掌握的更加精準。

“北陽府現在群妖雲集,江尾道隻怕要出亂子,而且我接到消息,我那位皇嫂,已經準備重啟天下諸道監察,江尾道觀察使已經定了。”

堂內桌前,娰十九郎雙手捧著茶杯,表情淡漠地說道。

“江尾道觀察使?”

眉頭微皺,汪伏波當即問道:“可知道是誰?”

“不清楚,不過能操持監察之權的,通常都是各部堂官,最不濟,也是個侍郎。”

“我現在懷疑,朝中有人跟天庭勾結,可是沒有證據。”

“如果有了證據,你又能怎樣?你不過是個操江同知,連知府都不是。”

言罷,娰十九郎更是提醒汪伏波道,“還有,太常寺那裏也終於出了問題,這個月的祭祀,已經不能感應先皇意誌。”

“你這個‘也’字,用的真是太好了。”

汪伏波語氣帶著嘲諷,娰十九郎則是麵無表情,“先是地方出問題,然後國運衰退,再然後中央也出問題,最後國運消亡,曆朝曆代,都是如此。”

“好了好了,何必這般說話。阿郎,你收到甚麽消息,還是趕緊跟汪公說吧。”

忽地,有個風姿卓絕的女郎走了出來,她看著像個中年美婦,但身後蓬鬆的狐狸尾巴,卻是出賣了她的身份。

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狐狸精。

“現在我可以確認,宗室之中,至少五十年前,就開始準備改朝換代的可能。大夏可以亡,但他們的地位不會變,這就是他們的打算。”

娰十九郎顯然很聽狐狸精的話,便開始說著一些汪伏波知之甚少的消息,“京官任免重用的變化,也是從五十年前開始的。像李懷柔,他是‘皋陶氏’之後,而其餘重臣,其實都差不多,都是古聖後裔。凡是部堂及以上的重臣,無一例外,隻有到了侍郎這一層,才算是有了幾個尋常出身……”

一開始汪伏波不信,但是跟娰十九郎一番議論之後,才發現各部堂官,也就是那些個尚書,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古之聖人的嫡係後裔。

李懷柔這位門下省侍中,隻是一個典型罷了。

魏昊殺李懷柔,不算什麽;魏昊殺門下省侍中,也隻是震驚朝野;但魏昊殺“皋陶氏”當世家主,那就是天理不容,那就是人神共憤……

有些事情,不知道的時候,其實還好。

知道深了,反而鬱悶不已。

本就皺眉的汪伏波,此刻眉毛都快不見了蹤影,良久,汪伏波問道:“勾結天界的好處是什麽?”

“你可知道天界有六個天庭?”

“知道。”

“那麽你知道這六個天庭,其實各分星域,唯有人間,無法掌控。所以六大天庭通常都是輪流順應人道,從人間汲取神權。”

娰十九郎見汪伏波一臉錯愕,輕笑一聲,“這就像是地方官吏押注下一任吏部尚書,押注下一任朝中相公。沒人可以一直做吏部尚書,正如門下省侍中,也從來不一直都是李懷柔。”

“那麽,好處呢?”

“當改朝換代的機會出現時,或許,會成為新一代的天下共主。”

“不是人皇?”

“不可能有人皇了。”

娰十九郎如是說道。

而汪伏波則是腦子裏冒出一個可能:如果大象成事,他會是新的人皇嗎?

想了想,汪伏波得出了一個答案:不會。

這不是因為無人響應或者追隨,而是魏昊本身,他自己不會成為人皇,甚至會將人皇的冠冕,直接踩在腳下。

“僅僅是天下共主,對古聖之後,有這麽大的吸引力?”

“當然不止如此,太常寺溝通先皇的時候,也曾隱約知道一些曾經冥界流傳的消息。”

“冥界?”

“三界自有溝通,而且,三界本就同出一處。”

隻聽娰十九郎接著道,“新的天下共主,將會是三界認可的‘天子’。”

“天子?!”

汪伏波猛地一驚,這個詞,蘊含了太多的可能、深意。

天子,上天的兒子。

可以這麽解釋。

但是很顯然,肯定還有別的東西。

“我離開夏邑時,查閱過鴻臚寺諸多典籍,曆朝曆代鬼神朝貢時的記錄中,都隱約有提到。”

“什麽?”

“天道。”

“天道?”

汪伏波並不震驚,相反,他隻是疑惑,然後問娰十九郎,“天道一說,古已有之,大唐大虞之時,也多有‘感應天道’一說。但都以失敗而終,為何本朝皇族,會有這等把握?”

“因為太祖之後,再無人皇。”

這個回答讓汪伏波再度疑惑,但是考慮了許久之後,他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於是問娰十九郎,“你是不是有些秘密,並不能說出口?”

娰十九郎沒有說話,而是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

此刻,汪伏波可以確認,娰十九郎應該是被下了禁製,並且不是他出生以後被下的禁製,是出生以前,出生前四五百年,就提前下了禁製。

這是血脈上的禁製,讓娰十九郎無法道出一些皇族特有的秘密。

“難怪曆朝曆代,都會有人嚐試給皇族換種……”

汪伏波撫須感慨,他作為“五潮傳臚”,經典是功課,但野史小說也涉獵很廣,其中不乏編排皇族的故事,多是偷後妃之類的奸情事跡,再或者就是哪個風流君王在外留下野種。

但凡故事,必有原型,汪伏波根據諸多記載,匯總了此刻娰十九郎的言論,他猜測,古時有些豪門,應該是考慮過將自家的血脈,混入皇族之中,然後偷取皇族的機密。

不過很顯然,這一招行不通。

汪伏波猜測,血脈禁製應該是雙重的,一重是準入,一重是準出。

不是皇族血脈,就接觸不到密辛;而具備皇族血脈,就道不除密辛。

“以你的身份,能夠掌握到的秘密,的確如煙波浩渺。”

想了想,汪伏波又問,“那麽,隨著國運衰退,秘密能夠旁敲側擊泄露?”

娰十九郎依然沒有說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想辦法推演出來。”

說做就做,汪伏波通知操江同知衙門,說是偶感風寒,準備歇上幾日。

之後,汪伏波開始羅列問題,問題全部破碎不堪,但都最終指向某個範圍,如此,就能通過這個範圍來確定一些猜測。

汪伏波首先確認的,是這個姒姓的血脈禁製,是由大夏太祖皇帝親自布置,而後才誕生了第一個子嗣。

隨後汪伏波以此為根據,判斷人皇應該不是為了滅世做下這種事情,所以,隻能是為了蒼生。

帝顓頊的“絕地天通”,將神權從人間剝離,而帝禹要做的,就是加固最後一重人間信念,那就是“人定勝天”。

也就是帝禹之後,人族普遍敬天法祖的同時,也更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可以應付天災降臨。

經過反複測試,終於從娰十九郎身上,得到了相對模糊的“天道”傳說。

“也就是說,人祖人皇們一直想要打造‘天道’?”

汪伏波對於這個結論,相當的震驚。

“為什麽?”

既然有了“絕地天通”,既然有了“人定勝天”,為什麽還要親手創造一個“天”在頭頂?

這完全不合理。

百思不得其解,汪伏波決定換位思考,他代入的視角,並非是人祖人皇,而是魏昊。

如果我是魏昊,我會這麽做嗎?這麽做的理由,又是什麽?

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汪伏波入定許久,整整一天一夜,娰十九郎在一旁護法。

等到再次天黑又天亮之後,汪伏波睜開眼睛,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道:“的確,這是英雄會做出的決定。”

“你確定區區兩天時間,就想到了人皇的決斷?”

娰十九郎根本不信,要真這麽容易,曆朝曆代早就有人猜到了。

“哼。”

汪伏波冷笑一聲,“或許從前,也已經有人想你我這樣,推演出了人祖人皇的布置,但是,就算找到了,他們也隻能什麽都不做。”

“為何?”

“因為至少他們能從中獲利,而這份利益,足夠讓他們閉嘴。”

“……”

一臉懵的娰十九郎完全不知道汪伏波猜到了什麽,但是汪伏波顯然不怕泄露天機,直接道:“‘天道’,就是一份枷鎖。人間不管是誰掌權,是善是惡,是好是壞,都無法打破這份枷鎖。因為這是人間共有之物,唯有承認要為人間謀福祉,才能反過來為‘天道’承認。不管這個人,是有野心還是歹念,‘天道’,隻看結果。”

“什麽意思?”

“若是邪魔外道,受不了這份枷鎖,那就必須承認自己不想為人間謀福祉,那麽這時候,‘天道’就會讓眾生明白,而後共同鎮壓這個邪魔外道。所以,如果想要在人間為所欲為,首先就要砸掉‘天道’,但想要以最省力的方法掌握人間,依靠‘天道’又是最便捷的方法。”

“可一旦通過‘天道’來掌握人間,豈不是受製於……唔,原來如此……”

“你總算明白了。”

汪伏波此刻頗為感慨,“‘天道’不是一天構成的,是曆代人祖人皇,不斷地加固,或許在這個過程中,還獻出了自己的修為。要知道,天界下凡,修為過不了神仙境界。這份限製,人祖自己也是遵守的。而正因為人祖遵守,這份限製也就更加為眾生認可。”

“眾生……”

“不錯,人心願力,我也曾疑惑,人心願力對天界的仙神,為什麽那麽重要。隻是因為可以收集人心願力提升境界嗎?現在看來,不止如此。”

汪伏波雙目運氣,劍鋒從瞳孔中飛出,然後快速地運轉,發光的尾跡,竟然是構建出了一個又一個模型。

“如果,這是人間,這是天路……”

掌中的模型,越來越具體,九州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壁障中,而壁障外,有無數條通道,通向遠方星空。

“隨著‘天道’的形成,人心願力將會半點不流入天界,因為會被‘天道’截留。一年兩年一百年兩百年,乃至千年萬年,都未必會引發什麽變數,但是長此以往,這就是此消彼長的故事。人間或許還是沒有那麽多飛天遁地的仙神,但是隻要踏出‘天道’,那必將是至強至大的強者。”

“那麽,破壞‘天道’?”

“有這個可能,但可能微乎其微。”

汪伏波自信說道,“這是曆代人祖人皇加固的人間共識,此刻的‘天道’,似人非人,似有意識又無意識。想要破碎這樣的‘天道’,那必須具備壓倒所有人祖人皇的力量。”

“有沒有萬一?”

“或許有。”汪伏波並不否認這一點,但他給娰十九郎舉了個例子,“‘天道’是枷鎖,但那是針對想要染指人間的強者。對凡夫俗子而言,‘天道’是他們所思所想所盼。比如‘公平’,或許並非人人都渴望公平,王子公孫、達官貴人,怎可能同販夫走卒一般渴望公平?可惜,人間販夫走卒者多,達官貴人者少,所以渴望公平,就是正道。”

“這份道,是‘天道’之一?”

“正是。”

汪伏波此刻心情無比激**,他有一種隻恨生的晚的感慨,倘若橫跨時空,在幾千幾萬年前,大概也會見識到某個時空中的人皇,做出了一個無比偉大的決定。

“既然如此,‘天道’將是最強,為何我說有沒有萬一,你又說或許有?”

“因為如果是我,我會布局千年萬載,不斷地蠱惑人心,想盡一切辦法,否定販夫走卒心中的公平,或者讓他們忘卻追逐公平,直到削平心中的念想,如此,‘天道’中的公平,就不再是正道……”

汪伏波的言語充滿著蠱惑,讓娰十九郎聽得毛骨悚然、頭皮發麻,而汪伏波沒有停止,反而繼續說道,“隻要持之以恒的否定、欺騙,一代代傳承下去,總有一天,多的是愚夫愚婦,此刻,我要推翻‘天道’,其實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因為愚夫愚婦自己,也就是為我欺瞞的眾生,會自己推翻。”

“……”

“到那時,自然換了人間。”

此言一出,讓娰十九郎竟是本能地想要一刀搠死汪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