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天
因為靈堂側麵的耳房太偏僻潮濕,加上那口棺材也實在占地方,停靈七日後,沈驚瀾就安排著人過來移棺——
在薑府的傳聞裏,自然就是為愛倔強的岐王,終於被那兩個不知道哪個深山老林來的道士給說動,決定讓逝者安息,接受了側妃終於離開她的事實。
薑家讓下人組成了做喪事的隊伍,一路吹拉彈唱、撒著紙錢將棺槨送到薑家的祖墳山邊,兩個道士很平靜地跟著,後麵還多了個麵色不大好看的學徒,隻是有些不懂規矩,在出城時看左右無人,從袖子裏掏出個橘子,掰開一瓣瓣往嘴裏送。
不多時。
她被酸到五官扭曲且變形。
立即把剩下的兩半橘子往前麵兩位道士的手裏塞。
許樂遙瞥她一眼,“酸的給我?”
葉漁歌麵無表情地往嘴裏送。
有好友的正麵教材為例,許樂遙晃了晃腦袋,隻能表情微妙地把橘子往唇裏送,直到瞥見易容之後的葉浮光又剝開一個,酸酸的橘子皮濺出細微汁液,她又嚐了一瓣新的,唇舌品了品,把剩下的放進了袖袋裏。
許樂遙幽幽凝視著她,這回葉漁歌倒是有了動作。
她抬起手,連著假麵具一起捏住葉浮光的側臉——
“嘶。”
被她掐臉的女生驚愕地睜大了眼睛,聽見她唇縫裏淺淺冒出一句,“下次還把酸的給我嗎?”
女生想搖頭,臨了想起來這樣隻會讓自己更疼,因為她們的對話引得前麵隊伍末尾的家仆回頭看,隻好忍辱負重地出聲擠出一行,“師父,弟子知錯了……”
葉漁歌鬆開手,甚至還嫌棄她:“不好捏。”
“?”
她捂著臉,感覺自己假麵下的皮膚都被捏紅了,轉頭給許樂遙賣慘,水靈靈的眼睛裏含著淚光,泛動憐意,擠出很輕的一句告狀:“她欺負我,你快罵她。”
許樂遙摸著下巴沉思,瞥見前麵的隊伍入山,被蜿蜒群山容納,轉眼就看不見前路,正好她們已經完成了儀式,剩下的隻需要交給岐王就行,索性停了腳步,出聲道,“小魚,你太過分了。”
葉浮光使勁點頭。
“下次有這種想法讓我來,你畢竟是晚輩,怎麽可以這樣以下犯上?下次這種冒犯的行為交給我,我不怕罵。”
許樂遙說完,抬手想捏葉浮光的另一邊麵頰,甚至好奇道,“真的不好捏嗎?我看看。”
葉浮光:“?”
她拍開許樂遙的手,沒好氣地給她們倆翻了個白眼,後退了大半步,抬手給她們倆比了個大大的叉,“不行,不可以再捏。”
許樂遙嘖了聲,“好吃的橘子留給她,好捏的臉也留給她,雖說人都是偏心的,但徒弟你這有點太偏了,歪得厲害。”
葉浮光剛想說話。
同樣灰撲撲、襯得她像隻小鴿子的灰色道袍下,冒出清幽的一聲鈴響。
許樂遙麵色疑惑,“什麽動靜?”
葉漁歌倒是變了下神色,捉住她的手腕,拉起袖子看了眼,卻隻見到素白纖瘦的手腕,不見前些日子的紅線,但這卻沒讓她放下心來,反而用更古怪的目光看著她。
就在此時,鈴聲又響了一下。
很明顯是從她身上發出來的。
葉浮光:“……”
許樂遙這次也回過味了,學著葉漁歌的動作去看她另一隻手,然而仍舊空空如也,隨後同樣用那種很怪的眼神看著她,甚至還有些微妙、有些醋意。
沉默在三人之間蔓延開來。
葉浮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覺得她倆的表情很令人琢磨不透,從她們掌中抽回自己的手腕,原地蹦了蹦,再次發出鈴響的時候,許樂遙倏然按住她的肩膀——
“你……”
她很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還是別亂動了。”
頓了頓,她又問,“你不難受嗎?”
葉浮光歪了下腦袋,將自己灰色道袍的寬鬆褲腳往上提了下,露出腳腕上一截特別的裝飾,乍看像是綠藤與白花編出的清新掛飾,仔細看卻能發現那一片片綠意與白花,是用白玉同翡翠精雕細琢出的飾品。
此刻鬆鬆懸在踝骨附近,隻看這條腿,倒像是行走於山間的采花女光著雙腳在溪水中晃過的畫麵。
她隨意道,“還好,就是腳上沒戴過東西,不大習慣。”
這是她之前跟沈驚瀾說“要當姐姐的小狗”的代價,紅線畢竟太顯眼,且兩人之間不能離開太遠的距離,後來就不知道沈驚瀾從哪裏找出這樣一對飾品,內裏大有乾坤,能夠指向另一人的方向,而且還能用特殊的韻律發出聲響。
此刻就有幾朵白色的山茶花朝山穀裏的方向翹起。
見到這飾品,許樂遙和葉漁歌的神色肉眼可見地緩和了下來。
葉浮光看她們倆的表情,感覺哪裏不對,“你們這表情……方便告訴我剛才想的是什麽嗎?”
許樂遙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葉漁歌理不直氣也壯,眼也不眨地和她對視,好像在比誰先眨眼誰就輸。
葉浮光忽然想起來這是一本肉.文。
於是表情也跟著微妙了起來。
片刻後,她搖了搖頭,“你們讀書人,思想好髒。”
許樂遙嗆咳出聲:“我什麽也沒說!”
葉漁歌嘁了一聲,冷笑著問道,“隻有牽小狗,才需要拴鏈子,她把你當什麽了?”
葉浮光剛想替沈驚瀾解釋這種安全感缺乏的行為,但剛開口就被綴在附近的狐狸湊過來蹭腿,她注意力全被漂亮狐狸的小狗行為吸引,蹲下來摸摸狐狸腦袋,然後指著葉漁歌在的方向說,“美女,去踢她一腳,她說話好過分哦。”
……
三人在山穀前停了許久。
葉浮光指揮著狐狸將葉漁歌追得不斷躲避,直到她忍無可忍摸出銀針,她笑得汗意打濕衣衫,感覺□□有些透不過氣,幹脆摘下來,自己拿出衣袖裏帶著的化妝工具,對著巴掌大的銅鏡,開始給自己的五官胡亂重組。
在岐王與薑家隊伍出來之前,忽然遠遠有一行人抬著頂藍色轎子,跟著泥濘的路往這邊走,中途不知發生了什麽,轎子停在路邊,伺候的丫鬟和跟著的下人都緊張不已,慌亂地圍著打開的轎簾。
那邊的聲音傳到附近。
正在給自己畫蠟筆小新粗眉毛的葉浮光扭頭去看,將旁邊始終在等待的許樂遙看得眼睛一震,“小葉姐姐,非要如此嗎?”
葉漁歌想了想剛才她戴麵具的樣子,點評,“如今倒是醜得別具一格。”
給自己點了麻點、鼻梁上描了行曬紅的疤痕,再畫了粗眉毛的葉浮光瞥她那張臉,“那你是醜得平平無奇。”
許樂遙聽不下去她們倆的互相傷害,指著前方道,“那邊是薑家的轎子,這條路又是通往薑家祖墳的,說不定來的是熟人,小葉姐姐,不去看看?”
葉浮光想到外祖父母對原主母親的惦念,趕緊拉著葉神醫往那邊去——
才到近前。
就聽見薑家的婢女說裏麵的是薑老太太,因為出門太急忘了吃藥,現在頭風發作,疼暈過去了。
她立即側身,讓給葉神醫發揮。
結果葉漁歌這時候睨著她,忽然開口道,“是小事,銀針刺兩個穴位就能醒來,徒弟,還不動手救人?”
葉浮光:“?”
銀針被塞進她指尖,她人都還是麻的。
雖然不知道葉漁歌在搞什麽,但她還是毫不猶豫照著她說的位置,給薑老太太下針,得益於她曾經紮沈驚瀾和紮自己的經驗,現在落針的動作十分幹脆。
……
等到沈驚瀾給自己的側妃棺槨下藏、走完祭拜儀式——
出山穀的時候。
她就聽見了一則故事。
關於薑家老太太老毛病發作,在來給外孫女燒紙的路上,偶遇一位可憐的小道士,正好被小道士救了,又正好聽見小道士的師父說她被撿來的那一日,日子正好和自己的女兒是同一天。
她頓覺與這小孩有緣,決定將這個跟著師父們遊曆人間、命格中塵緣未了的小姑娘收做自己的義女,並且還打算在幾日後的薑府舉辦認幹親的儀式!
葉浮光:“……”
不是,外婆,這完全差輩分了啊!
她表情微妙地看過葉漁歌和許樂遙,重點在許樂遙的身上停了片刻,因為應付不了老太太像小孩兒的脾氣,最後隻能勉強勸說她認自己當幹孫女,年齡擺在這裏,她也沒辦法跟薑府的那些庶出長輩們同輩相處。
沈驚瀾身後跟著王府的人,過來的時候不遠不近地停下步伐,在王府仆役們跟她行禮的時候,漆黑眼瞳掃向這邊,出聲道:
“兩位道長怎麽還在這裏?”
許樂遙笑著把事情重複了一遍,而薑老太太則看了她一眼,然後拉著葉浮光的手不肯放,隨後笑得見牙不見眼,顫巍巍出聲問道,“岐王殿下到時可要來我府上吃席?”
沈驚瀾神色淡然地應,“老人家邀請,盛情難卻,本王便恭敬不如從命。”
葉浮光:“……”
她麵上幹笑著配合,因為老太太不肯鬆開她的手,隻能進轎子裏,陪著老人家一路從山下走回到江寧城,將她重新送回府中,暫時拒了她再三的邀約,沒在府中多做停留,從後門出了薑府。
才往外走了兩條巷子,她就被躥出來的狐狸咬著褲腳,帶著走到了烏衣巷旁邊的一間小院裏。
卸下□□,正靠在竹林邊觀景的許樂遙看著她,“這麽快就出來了?”
葉漁歌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指尖在冰冷的石桌上點了點,“因為你的計策太醜陋了,把她當傻子,她自然不高興了。”
許樂遙緩緩地搖頭,“我從不定這麽難看的計謀——”
她看向葉浮光,“我若說今日之事不過一場巧合,那位薑老太太恐怕早就知曉你的身份,為了過明路與你相認,才演了今日這一遭,你信嗎?”
葉浮光想了想原著裏許樂遙的行事作風,再想想剛才老太太暈倒被紮醒之後對自己笑得見牙不見眼,抓著她的手不肯放,經過許樂遙隨便墊兩句話、就如信長生方士一樣立刻信服的樣子,神色有些遲疑。
難道薑家早就已經知道了她假死的事情?
可是那些日子沈驚瀾都陪著她待在屋裏,若是有人走近探尋,根本瞞不過岐王的耳目,老太太究竟怎麽知曉的?
葉漁歌收起指尖,單手撐著腦袋,似有若無地丟下一句,“要不要回薑家皆隨你,不過我方才給老太太把脈,她已重疾纏身,沒幾日可活。”
葉浮光張了張嘴。
從回來之後就在這兩人一唱一和的對話裏,半個字都接不上,而今隻能呼出一口氣,同她們道,“我知道你們在為我打算什麽。”
“不過下次再有這種與我相關的事情,我想你們提前跟我知會一聲,雖然我不及你們倆聰明,但起碼和我自己有關的事,我想自己決定,可以嗎?”
許樂遙摸了摸鼻子。
葉漁歌見到她固執的、像是有些生氣的模樣,對上她嚴肅的神情,片刻後,若無其事地轉頭去看許樂遙,學著她們倆這些時日禍水東引的模樣,“是她出的餿主意,你罵她。”
許樂遙:“?”
“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她沒好氣地揪下旁邊竹葉裏抽出的長芯,往葉漁歌的方向丟。
……
葉浮光穿過這院子,往前屋的方向走。
她稍稍跺了下腳,聽見旁處傳來的鈴聲響,循著動靜走過九曲回廊,最終在一片開闊的院落裏,見到手握長劍,正在練劍法的沈驚瀾——
月暈般雪白的衣衫穿在她身上,讓她比從前著紅衣的模樣少卻三分咄咄逼人的銳利,劍氣如遊龍,倒是有種翩然驚鴻的清麗美感。
可又不光是美。
還帶著無邊的殺意。
讓吹過她的風來到葉浮光麵前時,也有種要割裂人麵龐的疼痛感。
她靠在廊邊柱子下,看了好久,直到沈驚瀾將那柄長劍入鞘,把兵器隨手拋回遠處兵器架裏,回眸來看她,“怎麽這麽快回來?”
那雙黑眸裏好像燃燒著什麽,卻又很快都被遮掩了。
葉浮光坐在長廊兩節階梯上,伸長了腿,望著她笑,“你明明不想我和薑家的人相認,為何方才還應下去吃酒的事?”
沈驚瀾想到老太太方才對她笑的模樣。
她早將葉浮光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既已知曉她母親當初與薑家的事情,就明白以小孩兒的心性,應當不舍得親人在前、晚輩卻不能盡孝的局麵,於是隻能隱忍不發,由著葉漁歌和許樂遙這兩個家夥設計這蹩腳的救人場麵。
過了很久,她才說,“因為你想回去。”
葉浮光想到她這些天每天恨不能將自己揉進骨血裏,不與自己分開,被她假死事件驚到的模樣,又問:“還有呢,王爺?”
沈驚瀾心平氣和地答,“還有她們倆對你很重要,我不能殺了。”
所以隻是這種程度的設計——
她尚且能忍。
葉浮光伸長了、在青石板地麵上點著的長腿終於在長褲下露出一截,那條漂亮的、極其清新的腳鏈在日光下晶瑩剔透,她虛著眸光,看著沈驚瀾好久,才道:“還有一件事,對不對?”
她想到原著裏這部分的時間線,還有這些天沈驚瀾除了黏著她,總是有很短的時間離開房間、去外麵待著的時候,出聲道:
“大衹的王,那位年長呼延骨都可汗重病快死了。”
“而貴霜還在北地邊境同大宗談判,你想在她回到大衹之前殺了她,所以才要把我放在薑府,對不對?”
她無比確定沈驚瀾最近對她的占有欲已經達到偏執的地步。
倘若可以,沈驚瀾絕不會讓她走到視線範圍外哪怕一刻。
她明明對自己格外不安,先前偏要用紅線纏著葉浮光的手腳,想把她織成繭困在她的愛裏,最近卻肯換成這樣能遠程呼應的飾品,並且還默許許樂遙和葉漁歌把自己從她身邊拉開。
那就隻剩下這一件事了。
沈驚瀾走到她跟前,半蹲下來,把她擁入懷抱裏。
過了好久,歎氣似的說道,“不止是貴霜。”還有蘇挽秋。
她明明很恐懼失去葉浮光,但也知曉,有些敵人不除,她永遠隻能活在這樣失去心上人的惶恐中——
何況,還有血海深仇要報。
沈驚瀾覺得自己快要分成兩半了,一半隻想緊抱葉浮光,不去看這令她失望的朝廷、德不配位的兄長;另一半卻始終在那地獄與烈火裏煎熬,燕地戰敗,宮宴與圍獵的挑釁,還有這場盟約後隱藏的狼子野心,以及這岐王身份象征的榮譽與脊梁。
拿著劍,就無法抱緊她,放下劍,就無法保護她。
她陷入了兩難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