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滔天巨浪
葉琛思索了片刻,說道,“一半拿出來補償百姓的損失,另外一半拿出來獎賞給應征作戰的衙役、鄉兵以及各坊的青壯。”
劉參軍亦開口道,“秦縣令生前,曾與我們家長史有過約定,對於參戰、戰死的眾人,都有所撫恤,葉大人可以統計好,將冊子交給我們家長史。”
“那是你們的事情,做與不做,在下也不會關心。”葉琛直接拒絕劉參軍,心中對於楊長史越發的不耐煩,心道,“這廝竟然讓自己給他幹活?”
“自己若是把冊子交給他,以後在滄州到底是誰聽誰的呢?”
一邊兒的蘇燦拉了拉葉琛的袖子,示意他不必在這個時候鬧得太僵。
想要收拾楊長史,時機有的是。
而另外一邊兒的劉參軍見狀,也意識到自家長史的動作,惹來了對方的不快。
便趕忙替長史找補道,“縣令誤會,我們家長史並非.......”
一邊兒的蘇燦起身道,“劉參軍,大戰方歇,城中百姓還需要賑濟,您肯定還有很多政務要忙,我們家東家便不留您了。”
劉參軍歎了一口氣,無奈地離去。
待劉參軍離去之後,葉琛對在場的書吏、佐二官等人繼續說道,“今日賑濟百姓之事,爾等也頗為辛苦,每人領五貫錢賞錢。”
老子就算是不是滄縣的縣令,照樣命令城中的官吏。
“多謝葉東家!”
果不其然,眾人聽到他們也有賞錢。
頓時一個個麵露喜色,對葉琛叉手行禮。
五貫錢對於他們這些官吏而言,已經是相當豐厚的獎勵了。
葉琛又下令道,“你等拿了錢,回家歇息一陣,再去忙碌,莫要苦了百姓。”
“是!”
眾人齊齊回應,轉身出了葉家的鋪子。
……
州衙衙署。
一夜未睡的楊長史,此時正坐在院子裏吃著羹湯。
隻是天氣燥熱的厲害,加上心情煩悶,桌上的飯菜一直難以下咽。
想他雖然出身楊氏,也算是名門望族。
可終究不是那種真正的豪門,平日裏沒少受那些真正公子哥的奚落。
年少時候的他就清楚,想要出人頭地,必須靠自己,必須要在科舉場上走一遭。
當時,族中的族人,不知道有多少人投來了嘲諷的目光。
盡管楊氏衰落,可族中人物,大多數依然覺得,想要當官,到時候由族中長輩推薦即可。
像是自己這樣子,跟寒門士子一樣,去擠那千軍萬馬的獨木橋,丟盡了楊家的臉麵不說,還浪費了大把的光陰。
可他偏偏不信邪,十八歲那年,便中了探花。
一時間,風光無兩。
遙想當年,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當時的他,騎著快馬,奔馳在朱雀大街上。
心中想著的是,有朝一日,自己為官之後。
一定要做一番大事業,一展心中所學。
然而,等真的為官之後,他才知道,這到底有多麽的不容易。
朝中的楊家不肯為自己花費資源鋪路,自己沒有任何助力可言。
而地方上,世家勢力盤根錯節,自己一個小小的官僚對於地方上的病痛,根本無力醫治。
最終,竟然什麽都做不了。
反而自己學會了結黨營私,學會了貪腐,蕭敬上官之後,開始了官運亨通。
可做到長史,也就是自己的極限了。
因為他要政績沒有政績,要能力倒是有。
可如何施展的開呢?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活成了自己相當討厭的模樣。
一個懶政貪財的狗官!
楊長史皺著眉頭,仔細思索,嚐試著破局之道。
說實話,楊長史並不是一個甘願被人左右的人。
劉參軍站在一旁,神色憂慮。
“不可!”
正在劉參軍準備勸說一番之際,楊長史猛然站起身。
最終如若癲狂一般的說道,“那葉琛竟然拒絕我的美意,想來是心中有溝壑,要按照他的方略走了。”
“可能豈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這可是一州之地,我尚且擺弄不平,他就行了?”
言罷。
大步流星走出了衙署。
劉參軍反應過來,眉頭緊皺,快步跟隨。
眼下葉琛趕走了反賊,刺史被殺,官吏倒向他大半,他們兩個流官,也沒有什麽根基,真的惹惱了人家,怕是性命不保。
想到此處,劉參軍的腳步不由得快了幾分。
隻是不成想,平日裏走路慢吞吞的楊長史。
這一次,腳步飛快,一轉眼就沒了蹤影。
待劉參軍打聽清楚,趕到葉家的店鋪門口的時候,卻見自家長史躲在窗外偷聽,一點長史的威嚴都沒有了。
“長史......”
劉參軍低聲呼喊了一句,卻見劉參軍微微擺手。
無奈,劉參軍隻能閉口不言。
下一刻,一大堆官吏、佐二官從裏麵出來。
大家看到正在偷聽的長史,表情尷尬,但長史為尊,他們隻能上前行禮。
楊長史擺手道,“罷了,事態緊急,百姓重要,莫要耽擱時間,速去吧。”
“亂世當取重典,用嚴苛手段,鎮壓那些不遵從號令者,眼下確實沒有問題。”
“但你可知道,自古以來,皇權不下縣,朝廷即便是設置了村正、鄉頭,也是用來賑災、發動徭役、收稅之用。”
“但真正的地方,還是要靠這些世家豪紳。”
“今日你打壓他們,他們畏懼你的兵鋒,不得不服從,但他日跟你徹底陽奉陰違起來,你又當如何?”
剛才,楊長史偷聽了一會兒。
卻發現,葉琛並不是對於政務一竅不通。
反而對於救災、防範賊寇上處理得井井有條。
但也不是沒有缺點,那就是葉琛的很多做法太激進了。
他雖然對葉琛很不滿,覺得這廝過於狂傲,但也覺得是塊美玉,尤其是想到自己以後要屈尊於下,所以便起了考校的心思。
當然,說是考校,其實不如說是,楊長史想要知道葉琛實際控製滄州之後,準備怎麽做。
他一個楊家子,總不能跟著一個蠢貨死無葬身之地吧?
看著不請自來的楊長史,表情凝重,頗有幾分真情實意的模樣,便似笑非笑的說道,“長史似乎有破局之法?”
“我有個屁,我要是有,何至於百姓暴亂!”楊長史搖頭,語氣沮喪。
葉琛略有深意道,“我可不信長史沒有辦法,怕是心中有溝壑,卻無法施展吧?”
嗯?
楊長史詫異的看了一眼葉琛。
“財富悉數掌握在世家豪強手裏,而百姓們一個個嗷嗷待哺,連吃一頓飽飯都難,更何談其他?所以朝廷官吏地方,往往隻能拉攏地方的豪強。”
“豪強大戶支持,則官吏需要繳納賦稅、修橋鋪路、征召鄉兵無往不利。”
“若豪強大戶不支持,則一切皆無,政令連衙門都出不去。”
“當然,官吏兩三家豪強,總比管理千千萬萬的百姓來得容易。”
“但是話又說回來,世家豪強豈是那麽容易被利用的?往往造成的局勢是,朝廷需要錢了,需要人了,世家豪強從中盤剝。”
“三文錢的稅金,到了豪強口中,就成了三十文,三百文。”
“這時候肥了官員,肥了稅吏,肥了豪強,唯獨百姓苦不堪言。”
這番話,讓長史的老臉羞紅。
因為他也是這麽做的。
端起眼前的水碗,葉琛喝了一口,繼續說道,“官員和世家勾結,而百姓無法反抗,最終的結果無外乎造反者一條路走。”
“輕徭薄賦,富民,唯才是舉,重用寒門人才,使得官吏來源不再是世家的門第,科舉用在實處,給真正的寒門士子機會。”
“重農業,興商業,使得地方不再是一潭死水,多管齊下,不能說使得一方興盛,但是起碼安居樂業,百姓吃得飽,穿得暖,還是能做到的吧?”
為何百姓過得苦?
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沒人替他們考慮,沒有人給他們發聲。
而出身於寒門的士子,因為沒有真正的通道,往往也要投靠世家豪強做走狗尋找出路,同樣不會為百姓做事。
這使得科舉製名存實亡。
一旦普通的寒門士子有了上升通道,可以不巴結世家也能為官。
那麽他們就不必看世家豪強的臉色,可以踏踏實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要知道這年頭宗族觀念、鄉裏觀念極重,若是沒有豪強脅迫,很多寒門士子,還是非常希望光宗耀祖,為家鄉做些實事的。
當然,一味地給寒門士子機會也不行。
曆史上朱元璋對於寒門士子的待遇真的很不錯,可是他們是怎麽報答朱元璋的?
無窮無盡的貪腐,甚至於貪腐要甚於世家豪強。
氣得朱元璋一次次揮舞起屠刀。
可一味地殺人又有什麽用處呢?
所以還需要監管,要完善製度,從製度上卡死讓人貪腐的機會。
這麽簡單的道理,葉琛都明白,在官場上打拚多年的楊長史如何不明白?
能夠混到長史這個位置的人,可不是蠢蛋。
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窮。
生產力落後。
百姓窮苦。
沒有錢,沒有糧食,一切都是扯淡。
中原的生產力太久沒有進步了。
葉琛的這一番話,著實讓楊長史感覺到震驚。
他沒想到,昔日的一個大頭兵,竟然有這麽一番見解。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葉琛,忍不住問道,“你是跟誰進的學?”
葉琛笑道,“進什麽學,閑暇時自己看兩本書罷了。”
“著實可惜。”楊長史忍不住搖頭道,“若是你進過學,有恩師在上照拂,如今又借機做了縣令,不出十年,朝堂上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葉琛忍不住哂笑道,“然後給那群宰執拍馬屁,跟著他們賣國嗎?”
長史沉默了片刻,皺眉道,“禁中十有八九出了什麽問題,聖人初登大寶時,北上領軍退敵,簽訂合約之後,也是勤政愛國,多次蠲免百姓賦稅,”
“如今也不知.........”
葉琛苦笑道,“太遙遠的事情,也不是你與我可以質疑的。不過近在眼前百姓吃不飽飯,被逼得造反,卻是實打實的事情。”
楊長史頷首,忽然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葉琛,我也不跟你賣關子,昔日我曾聽坊間謠傳,聖人與軍中兒郎約定。”
“若是有朝一日,朝廷施政,不為蒼生社稷,且與異族低頭做犬,定然是他在禁中出事,軍中猛士,皆可清君側,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兒?”
葉琛笑著搖頭道,“長史胡說八道什麽,我隻是想地方安寧,踏踏實實掙錢,怎麽可能有這些心思?”
“清君側,也是我這等人可以想的?”
楊長史聞言,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卻不料葉琛的一番話,讓他的心徹底提到了嗓子眼裏。
“即便是清君側成功了又有什麽用處?”
“我即便是有通天之能,能救聖人一次,救聖人兩次,我能救第三次嗎?”
“大乾得國,靠得是世家,世家之事,一日得不到解決,這天下便要一日不太平。”
“這天下病入膏肓了,既然聖人醫治不好,那便換個大夫。
“你,你……”
一時間,楊長史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