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胡人呈馬圖
當日,皇上便宣了於謙大人。兩人在裏邊密談許久,任何人都不許進去打擾。
王振公公向我打聽:“萬禦侍,好端端的,這皇上怎麽宣起了於大人?”
我心中疑惑。
王公公作為司禮監掌印太監,不可能不知曉郕王奏疏的內容,以他掌印多年的經驗,未必猜不出皇上的意圖。
可他偏有此一問,為的是什麽?
思緒紛飛間,我注意到他眼神如鉤,不眨不眨地盯著我看,似乎是想從我的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這太反常。
我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任何痕跡,如往常一般恭敬答道:“奴婢忙於檢查宮女灑掃的結果,實在不知。”
他又盯了我一會兒,才揮手作罷。我忙走向附近的一根柱子,伸出手指摸了摸,並看好路線,一步一步挪向殿外。
剛走到一條無人的走廊上,忽然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我又驚又怕地轉過身,意外發現是於謙大人。
他走向我,拱了拱手道:“萬禦侍。”
我亦回禮:“見過於大人。”
“是你向皇上舉薦的我?”他用了“我”字,看來十分親和。
我心中的緊張頓時被驅散,點了點頭道:“嗯。”
他眼裏露出疑惑之色:“為何?”
我站直了身體,平視著他道:“我爹說了,好官的名聲不在朝堂。”
他情不自禁地問:“那在哪裏?”
我一字一句道:“在民間。官員是否稱職,統治者說了不算,百姓說的才算!”
這樣大不敬的話,傳出去是要掉腦袋的。
但我不怕,因為站我麵前的,是為民做主的大清官,於謙。
他笑了笑,道:“萬禦侍,你這人挺有意思的。”說罷也不拖泥帶水,轉身就要走。
想到王振公公方才在殿中的眼神,我的心悚然一驚。大著膽子,叫住了於謙。
“於大人,敢問一句,你與王振公公,可曾有過嫌隙?”
又覺不妥,小聲解釋道:“我沒有探人隱私的意思……隻是覺得,於大人要提防著王公公些。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
哪知於謙絲毫不惱怒我的冒昧,還與我說了一樁往事:“初入京覲見時,有同僚勸我給王振送禮,我不肯照做,便招來了王振的記恨。從那以後,他便一直想方設法對付我,甚至還誣陷我下獄,後因百姓力請而複任。這些不是秘密,稍一打聽就知道了,無隱私一說,萬禦侍不必如此拘謹。”
我油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意:“有於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是百姓的福氣。隻可惜被人構陷,在獄中受苦了。”
於謙不以為意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誰又能斷定,去獄中磨煉一遭不是好事?若沒有那一次萬民請命,皇上也不會同意我帶兵去江蘇。萬禦侍的好意我記下了,此去‘剿匪’一定慎之又慎。”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突然豪情萬丈。
楊柳陰濃水鳥啼,豆花初放麥苗齊。相逢盡道今年好,四月平陽米價低。
有這樣的好官,何愁百姓過不上好日子。
於大人走後,我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殿中。
王振公公叫住我,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萬禦侍,方才殿外廊下,你與於大人說了什麽?”
我早就提防他有此一問,故而在征得於大人的同意後,往三品侍郎官服上抹了點灰。如今王公公問起,我自能對答如流。
“不知是哪個宮婢這般可恨,未將角角落落都給擦幹淨,汙了於大人的官袍,差點讓他在皇上麵前犯下大不敬之罪。好在皇上仁慈,未與於大人計較。方才於大人就是出來訓斥奴婢,讓奴婢莫要隻拿俸祿不做事。奴婢知道錯了,這就進來仔細檢查。”
王公公細眉小眼眯了眯,道:“怪不得急匆匆的,害得咱家以為出了什麽事。快去檢查吧,莫要再被人尋著錯處。”
我答應著,道了謝。
以王振公公的地位,自會有人將於大人官袍汙了的消息遞給他,而他又不敢詢問皇上,所以我這個謊,暫時算是圓過去了。
我檢查完所有的旮旯,去給皇上倒茶。
進去時皇上正在看一道奏疏,目不轉睛,忽然臉色大變,狠狠將奏疏扔在了地上。
我不敢作聲,立即跪下。
皇上的目光挪向了我,言語中充滿了疲憊:“朕為了大明宵衣旰食,遵循祖製崇尚節儉,可是,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那些官員搞一出是一出,簡直是想吸幹我大明的血液。”
他無力地倚在座上,繼續道:“天子腳下,北京城內,官商勾結,公然盜賣皇家冰窖裏的冰塊。若非錦衣衛查知,朕還被蒙在鼓裏。萬貞兒,你說朕該怎麽辦?”
我聽他提起錦衣衛,就知他已經有了主意,道:“皇上若想複幸萬宸妃,隻管去。皇後娘娘深明大義,自會理解皇上的苦衷。奴婢閑時也會寬慰皇後娘娘,讓她安心養胎。”
皇上聞言滿意道:“在這等事情上,你倒是機靈。”
我回答道:“奴婢吃著紫禁城的飯,自然要向皇上皇後盡忠。”
皇上有些乏了,手肘撐在案上,揉著太陽穴,意有所指道:“你對皇後,似乎比對朕還要忠心。”
我怔了怔,道:“皇後娘娘身懷有孕辛苦,奴婢自然是要緊張一些的。奴婢忠心皇後與龍嗣,就是忠心皇上啊。”
他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又拿起禦案上的筆砸向我:“你這麽忠心朕,難道看不出朕腰酸背痛嗎?”
我眨了眨眼,抖落幾滴墨汁,低眉順眼道:“奴婢本來是要給皇上捶背的,可現在奴婢這副尊容,怕傷了皇上的眼睛。”
“是嗎?”他依然撐著雙肘,一動也不動,“朕愈來愈覺得,現在的萬貞兒與以前不一樣了。你在朕麵前說話總是這般小心,這般周全,叫人挑不出錯來,卻也少了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我順著他的話道。
“率直。”他似乎憋了許久,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朕現在與你說話,總覺得眼前架著一道鴻溝。你要知道,朕是天子。朕坐擁天下,卻也有許多不得已。朕原以為,你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會理解朕的難處,體諒朕的苦楚。可是你什麽話也沒有和朕說,兀自和朕生分了起來。朕知道,你心裏在怪著朕。”
我將頭埋得更低:“奴婢不敢。”
他敲了兩下桌子,道:“你有什麽不敢的?朕見過的最大膽的宮女就是你。但是你得記住了,太後她不光是朕的母親,還是一國的太後。無論哪一個身份,都不能失了尊嚴和體麵。否則朕身為人子,如何盡孝,身為天子,又如何禦下?或許你覺得委屈,但人生在世,誰還沒幾件委屈的事兒,朕從八歲登基那一天起,就知世事不能盡如心意。朕尚且如此,何況是你。如今你平平安安跪在這裏,就要珍惜這份福氣。”
我重重地磕下頭去:“奴婢謝皇上教誨。”
他揮了揮手,叫我出去,另喊了一乖順的宮女,捶肩捏腿。
我看著外頭湛藍的天,高聳的簷角,褚色的牆,黛色的瓦,日複一日,都是相同的景象。我看到的如此,皇上看到的也是如此。
忽然覺得他很可憐。
他張口閉口就是皇權,每一句話都是淩駕。無視真相,言辭振振地替自己“故意冤枉他人”的行為冠上正大光明的理由。
可那又怎樣,他也是這籠子裏的困獸。他不能隨心所欲,他的一言一行皆牽動局勢,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動搖國本的利器。
我釋然了。
不是原諒了他,而是放過了我自己。
日沉時分,有風吹來,微涼,還帶著一股金桂甘甜的香味兒。我這才驚覺,秋天竟這樣快速來臨了。
我沉浸在香風之中,冷不丁裏頭傳來了一陣嗬斥聲。
“你的雙手是生鐵做的嗎,用這麽大勁兒是想疼死朕?滾,別再讓朕看見你!”
我尋摸著皇上該叫我了,移步想要過去。可眼前閃過一個人影,王振公公率先進去了。怕他們有要事相商,我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過去,靜靜地候在門外。
君臣的對話清晰可聞。
先開口的是王公公。
“皇上,該傳晚膳了。您這樣為國事操勞,身子受不住的呀。”
皇上道:“朕還不餓。王伴伴,過來幫朕在這幾本奏疏上蓋印。”
王公公應了一聲,又道:“皇上,周貴妃方才派人來傳話,說是又找到了一幅唐代畫家韓幹所繪駿馬圖,想要請皇上過去瞧瞧。”
皇上興味盎然道:“哦?又得一幅。上回那幅《神駿圖》施重彩而不抹濃豔,畫人馬形神統一,樹石鉤而不皴,水紋浪花尤見功夫,已是難得一見的佳品。這回貴妃又尋來什麽稀罕玩意兒,吊朕的胃口,叫她好生收起來,朕明日就去景陽宮。”
我聽著總覺得不大對勁兒。
王振公公,什麽時候變得這般熱情了?以他貪得無厭的脾氣,會幫四妃中最窩囊最無能的一位說話?
且周貴妃出身貧寒,哪來那許多錢財購買名畫?雖則她可以向太後討要,但如何瞞過皇上?若是讓皇上知曉周蓉蓉是太後故意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那就大大傷了母子情分。
我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凝神細聽。
皇上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他今日無暇。
王振公公不會聽不出來,卻仍然道:“景霜姑娘告訴咱家,此番周貴妃尋來的是《胡人呈馬圖》。”
風直灌而入,黑夜從殿外漫進來。我看著銅台上宮女新點起的一盞盞燭火,心中漸涼。
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皇上被勾起了興致,問:“真是《胡人呈馬圖》?”
“千真萬確啊,上頭還有宋徽宗蓋的印信呢。”王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臣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此乃祥兆,足證我大明天威。”
王振真是一條會察言觀色的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