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商

第四十三章 山水迢迢

馮虞的眉頭皺了起來,“這個……錦衣衛與別個不同,別看平日混跡地方,名分上卻屬皇帝親軍,規製極嚴,不好混冒的。你看這個,”說著馮虞掏出腰牌遞給采妍,“看這個,‘不許借失偽造,違者治罪’,即便穿了錦衣衛服色,上哪兒與你尋腰牌去?沒腰牌,分明便是假的嘛。”

看馮虞說得鄭重,采妍隻能作罷,不過一看那神色,就知道還為這事耿耿於懷。“要不這樣吧,過會兒給你弄套便服,打扮成書生模樣,充作鎮守府隨員好了。”

“嗯,也行,反正不扮小廝就好。”

連著兩天,采妍都是興高采烈,走起路來都是一跳三蹦。馮母聽說馮虞又要遠行,眼神似乎暗淡了些,隻是這兩天直往夥房跑,親手下廚做了些好菜,看著馮虞、采妍一口口吃下,臉上才現出些笑意,不過,嘴上可沒停下。

“依虞,采妍,家裏有忠叔、行恩,你們不必掛心。隻是這夏日三伏,你們卻要出遠門,一路上萬萬不要太勞累了。采妍沒走過這麽遠的路,依虞你要多照顧些。天熱,多喝水。午時日頭毒莫趕路……”

“依媽,放心咯,”馮虞使勁咽下一口飯,應道。“這回我們與梁公公同行,他是何等金貴身子,受不得一點苦的。加上這回動身早,行程鬆,照應的人手又多,想必這一路是清閑得很。”

“這就好。隻是再如何也是出門在外,多加小心總沒錯的。”

“我明白的。隻是這一去三四個月,家中全靠依媽鎮著,必是辛苦的。忠叔年紀也大了,看著店裏要不要在添些人手,不要累著才是。反正這大半年家中已是賺回五七千兩銀子,該當的花費不要免,大家夥兒舒心體泰那是萬金難買的。”

“嗬嗬,這個還用你說,為娘的又沒老糊塗,自然會與你料理清楚。”

飯後閑話了一陣,馮母便趕了馮虞、采妍回屋早些歇著,明日一早便要啟程了。隻是馮虞臨睡前透過窗子瞥見,母親閃身進了采妍屋子,不知說些什麽,許久方才出來。

第二天一早,馮虞帶著頭戴遮陽大帽身著束帶青綠?衫作書生打扮的采妍,到千戶所與十名錦衣校尉會合。巧的很,此番帶隊的又是周百勝,熟人見麵,自然是喜出望外,敘談幾句,看著時辰不早了,催馬趕往鎮守府與梁公公大隊會合,其他的話待上路之後再說不遲。

在家時,馮虞曾帶了采妍騎了大雪學些馬術,這回特地向千戶所馬場中尋了一匹溫順嫩口的小紅馬借來,反正一路慢行,不用發力疾奔,給采妍做腳力是綽綽有餘的。

梁裕此番入京,要押運貢物,一路起居也不能簡慢,隨行的護衛侍從有近百號之多,大隊車馬看上去也稱得上是浩浩蕩蕩。加上馮虞這邊的十二個,一行上百人馬“呼隆隆”出了北門,沿北峰官道上路了。

這一路上,梁裕知道馮虞私帶人口,倒也照顧,叫人騰了輛車給采妍,省了不少鞍馬勞頓。這一來,采妍倒是對這梁公公好感大增,歇息打尖時也會過去聊上一會。采妍還是個不曉規矩的小丫頭,在梁裕麵前不似旁人一般戰戰兢兢畏首畏尾,不時說些民間的趣事鄉談,倒是聽得梁裕津津有味,這一大一小時不時便很沒大沒小的高聲大笑起來,馮虞見兩人投契,也不多約束采妍,隻是私下提點,莫說那些指著官府的牢騷話就是。自己卻鑽進弟兄們的行列中吹牛打屁,不亦樂乎。

一行人一路走官道向北,離了福州府,經福寧州,過分水關,一路順風順水進入浙江蒼南地界。浙南一片,北接括蒼,東臨大海,其間依然是山地連綿,地理人文與閩東相仿。沿途上,雁蕩山、楠溪江、天台山、仙都峰、石門洞……山水名勝甚多,梁裕這一路遊興甚濃,加上夏日山間陰涼,若不是還要上京,隻怕梁裕這就不走了。

再往北行,便離開山區來到後世所謂的杭嘉湖大平原,一眼望去,阡陌縱橫,水道交織,采妍從小到大,從未見過這般風物,自然是大感新鮮,不肯再坐車,跳上馬四下張望,喜笑顏開。回頭看見馮虞麵色淡定,還奇怪了。

“馮虞哥哥,這裏好開闊啊,竟是沒有一座山呢!你怎麽沒聲沒響的?難不成還到過這江南嗎?”

馮虞暗自苦笑,到過江南很稀奇麽?前生上大學便在南京,每年坐火車從這裏來來去去也不隻三兩回了,更不用說工作後出公差、自助遊,早已是江南走透透了。上海、南京、杭州、蘇錫常……更不用說什麽周莊、烏鎮、同裏之類的小村鎮了。江南這一片,玩起來都能充導遊了。隻是如今,這話又當從何說起?

看馮虞沒搭腔,似乎有什麽心思,采妍還當他記掛著家中的生意,也就不再逗他說話,自顧自玩去了。

到了平原地帶,路途好走了許多,人口也密集起來,這一幫隨從可樂壞了。不說吃食住宿好了許多,單是集鎮上的商戶酒坊就夠瞧夠看的了。烏篷船、油紙傘、黃泥螺、紹興酒、黴幹菜、印花布、綠蓑衣……江南風光果然與八閩大不同。

平日裏,一些檢校緝事都要著便服,免得露了行藏。這回一出省,馮虞和一幫弟兄就脫下便裝換上錦衣衛官服,這一身,有幾個領回家還沒穿過一回呢。十個兄弟一身褚紅製服,腰配繡春刀,鮮衣怒馬招搖過市,自覺得威風凜凜。馮虞服色又與別個不同,無翅烏紗,紅色官袍,一馬當先。沿途百姓避在兩旁指指點點,卻不知是羨是懼。對馮虞來說,偶爾抖抖威風也是一件快事,至於那些狐假虎威的勾當,卻是做不出來。

隻是行了幾日,這般張揚戾氣卻已是消磨無幾。沒辦法,置身這水巷人家,一槳綠波,聽江南兒女吳儂軟語,看粉牆黛瓦錯落清逸,再是火爆性子也得消磨作繞指柔。尤其是梁裕,畢竟是一方鎮守,所到之處迎來送往不絕,雖無“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的雅興,卻不乏“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的夜夜笙歌。身邊隨員自然也跟了沾光,一路的歌板華燈,風雲奇氣半消磨。

馮虞卻喜歡在大隊駐下之後,領著重拾粉黛的采妍,漫步尋常巷陌,在蒙蒙煙雨間共擁傘下,觀小橋流水煙柳人家,或是隨性尋一酒坊,看酒旗隨風,聽著窗外那“吱呀吱呀”的搖櫓聲。

“漫漫村落水流沙,清明初過已無花。春寒欲雨歸心急,懶住扁舟問酒家。”馮虞立於西塘廊棚下,手撫鵝頸,忍不住閉目低吟。

“依虞哥哥,你作詩啦?很好聽哦。”采妍倚著馮虞的膀子,滿眼驚羨。

馮虞一笑,“這可不是我做的。是洪武年間‘吳中四傑’之一的高啟,作的《詠西塘》。此處曆來便以酒鎮而聞名,所謂‘酌好酒,吟好詩’,當年高啟乘舟過西塘,特地停下來尋問酒家,便有了這四句。”

“那是個大才子罷?”

“自然。此公年少時即有詩名,與當世之楊基、張羽、徐賁合稱‘吳中四傑’。他的詩文取法於漢魏晉唐各代名家,不過才思俊逸,文風雄闊,倒不是那等生搬硬套泥古的。有人說,他的詩,可稱我大明第一人。”

“這麽厲害啊,那他做得大官了?”

“大官?嗬,腰斬了。”

采妍大吃一驚,“這是為何?謀逆嗎?”

“他能謀什麽逆?不過是孤高耿介,洪武爺曾征辟他為戶部右侍郎,結果高啟固辭不赴,回青丘隱居,又寫了些暗諷時弊的詩文,犯了忌諱,便被尋了個由頭腰斬了。”

聽到是本朝公案,采妍不敢再多問。可說到這種話題,兩人終不免有些意興闌珊,轉身便要走。卻聽身後有一女子說道:“好個百戶大人,卻躲在此處譏謗先帝,忒過大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