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粉碎計劃”1
一把長而寬的鑰匙打開了一間倉庫。
一雙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推開了倉庫門,發出吱呀呀的開啟木箱聲,緊接著有人從裏麵取出兩件貨。
一輛吉普車停靠在農舍旁,有村婦在大樹底下喂著狗。
阿誠拎著皮箱從倉庫裏走出來。他笑容滿麵地向村婦問好。
“這就回去了?”村婦問。
“是。”阿誠答話。
“問大小姐好。”
“好的。”
阿誠把皮箱放進吉普車,狐疑地看看遠處墳塋,似乎有紙灰在半空中打著飛旋。他問:“阿六嫂,有人去老宅了嗎?”
“沒有。”
“哦,最近有人來上墳嗎?”
“沒有。”村婦抬起頭來看阿誠,又看看遠處,笑起來,“別疑神疑鬼,半夜裏磷火還旺著呢,那地界,風大,沒事還卷起三層灰呢,昨大半夜裏,還有人哭呢。”
“夜裏有人哭?”
“可不。阿六說,有些窮人家買不起墳地,三更夜半把人埋到山裏,就隔著咱府上的墳四五畝地。阿六尋思著,人家也是沒辦法,何況,這墳裏埋的也不是咱明家的正宗主子,說白了,也就是大小姐的恩人。”
“不僅是大小姐的恩人,也是小少爺的親娘。”阿誠糾正了一下,“還是多注意一點吧,畢竟,這裏還有大小姐存放的貨呢。”
“這是自然。我們當心著呢。”村婦應著聲,她把狼狗的繩子給鬆開,狼狗撒歡似的跑開了。
“阿誠,聽說你娘要回來了。”
阿誠瞬間一呆,仿佛當頭一棒,被敲暈了似的,臉色猶如死灰狀,他沒吭聲。
村婦愣了一下,慌亂地笑著說:“母子哪有隔夜仇。”
阿誠苦笑。“我走了。六嫂保重。”他說。
阿誠打開車門坐進去,發動了汽車。寂寞和淒清籠罩著荒山,阿誠的心很沉,他有六年沒有見到母親了。確切地說,是他的養母。
他是由明家的傭人桂姨從孤兒院裏抱回明家的。他一直認為,桂姨是一時衝動收養了自己,桂姨**、固執,是一個絕不適宜收養孩子的人。
養母,對於一個長期寄人籬下的孩子來說有著雙重意義,一是再生父母,二是精神支柱。偏偏,桂姨給予了他冷漠、仇視,甚至是身心上極大的傷害。當年,如果不是明樓發現他私逃,審出這段“悲慘的秘密”,並堅持趕桂姨出門,帶自己遠赴重洋,他可能已經被養母折磨致死了。
現在,她要回來了。
阿誠覺得現在自己可以承受明家任何人的“支配”,但是,決計不會再承受養母所謂的“關愛”。
湛藍色的天空下,阿誠開車離開了“明家老墳”的舊田園。
蘇州城,一家不起眼的“綢緞”鋪子裏,於曼麗內穿一件淡青色旗袍,外罩著狐裘披肩,伸著長長的、塗得猩紅的指甲戳著一大匹綢緞料,跟鋪子裏的夥計細聲細氣地說著話。
一會兒,明台拎著一隻皮箱從鋪子裏麵走出來,掌櫃哈著腰一路殷勤地送,笑吟吟地道了聲:“您慢走。”明台示意於曼麗走人,於曼麗輕飄飄直起身,挽了明台的胳膊,給小夥計和掌櫃的拋了個媚眼。
夥計看得直愣愣的,掌櫃淡淡一笑而過。
明台和於曼麗走到僻靜處。
明台說:“萬事俱備。”
“還差什麽?”
“一張通行證。”
“那,我呢?”
“你留在外麵接應。”
於曼麗欲說什麽,明台的手輕輕一指,旨在告訴她“服從”。於曼麗很是著急,明台徑直向前走去,於曼麗疾步跟上,依舊挽著他,腰肢慢撚地纏著。
黃昏日落,灰蒙蒙的曠野裏,有人急劇地喘息,急促地奔跑。墜落的霞光裏消匿著一個纖細靈動的身影,一個穿著時髦旗袍、外套小夾襖的女子正在迅捷有力地奔跑。
她是程錦雲,中共上海地下黨“鏰奸”小組的特情人員。
此刻,她穿著一雙高跟鞋,奮力地跑著。她不停地跑,跑著跑著她把高跟鞋從腳上取下來,她用力將鞋跟拍斷,然後穿上繼續奔跑。
跑過荒草漫天的山間小徑,跑過幹枯溝渠上**的石橋,跑過縱橫交錯的鐵軌,不知疲倦地朝前奔跑。
她跑到一座沿山蜿蜒修建的鐵路檢修所前,檢修所的院落很簡樸,刷著粉白的牆壁,上麵寫著“大東亞共榮圈”的標語。程錦雲看看四處無人,跑過去,順手在一個窗台上“牽”了一雙膠底鞋。
她跑到一個僻靜處,扔掉自己的半截高跟鞋,穿上膠鞋,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
天空低垂在樹梢頭,顏色青灰,青灰得愈來愈厲害,浸得樹梢神經質地發顫,盡管風很輕,還是能夠感覺到有人在低聲說話。
“你下次能不能幹淨利落點?”明台在埋怨。
“我覺得很幹淨啊。”於曼麗不解。
樹下站著一男一女,男的穿著黑色的日本軍隊專屬的列車員服裝,女的穿著鄉下人的青布衫,青布鞋。他們的腳下擱置了兩隻不同顏色的皮箱。樹邊係著一匹他們從山裏農戶的手裏花高價買來的瘦馬。
“兩刀就解決的事情,你偏要下八刀。”
“習慣動作。”於曼麗很無辜。
“習慣動作會暴露行藏的。”
“我……改。”於曼麗說。
“你說你,你做這麽多無效勞動,你累不累啊?”明台看了看表,他在等待著,遠處漸漸有火車的隆隆聲傳來。
“準備行動。”明台隨手拎起擱置在腳邊的黑色皮箱。他回頭看看於曼麗,說:“記得,在鬆雲公路會合。”
於曼麗點頭。她拎起另一隻裝滿TNT炸藥的皮箱騎上瘦馬,奔馳而去。
“粉碎計劃”進入倒計時。
“櫻花號”專列呼嘯著穿過山洞、穿越隧道、穿梭向前……
程錦雲的手表指針帶著一股衝決的速度,催促著她,仿佛一個永動機飛速旋轉,程錦雲終於到達第一個目的地,蘇州站附近的小街上一家獨門小院。
她衝了進去。很快,她換了一身行頭,穿了一件日式大衣,穩重且嚴謹地拎著一隻皮箱走了出來。
目的地:蘇州站。
大風猛烈地刮著地皮,蘇州站台上軍警林立,戒備森嚴。日本軍人的刺刀,一排排錚亮地對著天。一片白煙嫋嫋升起,籠罩在月台上,汽笛長鳴,哐啷、嘔啷!一輛專列緩緩地進站。
專列一共十節車廂,前麵兩節車廂,一節為日本憲兵警衛用車,一節是日本隨車軍官用車。專列中間的幾節車廂有餐車、特使們的軟臥、台球室、小型咖啡室。最後三節車廂,一節是廚師烹飪用車,一節是列車員用車,一節是外圍汪偽政府警衛用車。
幾位在蘇州站登車的日本僑民及開會官員正在前麵車廂前接受十分禮遇的檢查。明台拎著皮箱出現在月台上,他看見一名身材修長的女子正在後麵的車廂門口接受開箱檢查。
“我是中村先生的私人醫生,千代惠子。”程錦雲夾著舌頭,用生硬的中國話跟一名汪偽軍警的小頭目說話,“中村先生的心髒不太好,他叫我乘這一趟軍列去南京,隨行照顧他的起居。他說,他已經跟您們說好的。”她低頭,很標準地一躬身。
中村千樹是日本著名的經濟學者,也是一個中國通,是“和平大會”一再邀請,險些沒請到的一位專家。所以,隨車小頭目董岩很清楚、明白。
“中村先生為什麽不跟您一起上車?”董岩問。
“中村先生因為有急事,去了鎮江,他會在鎮江站上車。請您多多關照。”程錦雲拿出一封特使中村的親筆信件,呈交給那名小頭目董岩。
董岩眯著眼睛看她。
明台走了過去,他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女士的箱子上,朱紅色皮箱、玉蘭花銅鎖。明台瞬間心就緊了,他想著對麵這個女子,打死都不會是日本人。
怎麽辦?千萬別出意外。他在想。
此人跟那個在香港來福巷遇見的中年人肯定有關聯,那個中年人肯定與姐姐有重要瓜葛,所以,此人跟姐姐成了一個三腳架的關係。
“惠子小姐,您是日本哪裏人啊?”
程錦雲一愣,旋即臉上堆笑,說:“長崎。”
“哦,長崎。好地方。”小頭目董岩突然用日文說了兩句話,“私は長崎で読んだ本一年、長崎の溫泉が大好き。(我在長崎讀過一年書,特別喜歡長崎的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