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30章 沈嶠(上)

朱弦已為佳人絕,紅顏零落歲將暮。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天色還亮著,這會兒是未時一刻。

茶樓裏的戲正在唱著《完璧歸趙》。韓寅歸坐在車輦裏凝望外頭情形。

他剛剛去茶樓裏看過了,樓上樓下走了一遍,還是前幾天來時的樣子,連桌椅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的變動。

還有半柱香的功夫。他眼睛隨著外麵的人潮移動。

街角那邊有一對年輕的母女在挑揀新鮮的蟠桃,離他們不遠的小攤在賣著瓷器,小販吆喝聲不停,引來了年輕人的好奇心。他再往前看看,一個約莫十歲上下的男童在冰糖葫蘆前逗留,他母親很快走上來,翻出銅板給他買了一串。男童一手握著冰糖葫蘆,一手被母親牽著,他開心地咧著嘴笑,韓寅歸注意到他母親左手上戴著的白玉鐲子,亮得刺眼。

他決定下車去問線人,接頭的人領著他到了茶樓裏,他要紅袍,這是暗號,小二端來之後,他悄聲問小二:“九姑娘最近好麽?”

小二隻“嗯”了一聲,韓寅歸還想再說些什麽,他人已經走了。

他的一絲眷戀也就這樣被無情切斷,深深吸進一口氣,轉身走出茶樓。誰知還沒走幾步,小二卻追了出來。

他嚇了一跳,原來是他忘記留下銅板了。

哦,對。他真是糊塗了,趕忙掏出兩枚銅板。

然後他再度轉身,眼神在那叫做“天一字”的茶樓打轉。時間差不多了,《完璧歸趙》應該是在這時候唱完的。在換曲目之前還有空出一刻,是為了等新客人落座。他就在那附近轉來轉去,不時的看著日頭,終於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完璧歸趙》的曲調停了,他心下“咯噔”一聲,接著頭也不回的快步走進了茶樓裏。

前些日子,他來和這裏的老板說好的,他會唱曲,打算免費在今天唱一曲。老板當初還半信半疑,心想會有這好事,可別壞了他做生意,不能貪一時便宜而斷了客源。

他就落落大方地給他唱了一曲,老板覺得還算是很妙,他又塞給老板幾樣好東西,說什麽隻是想過一把戲癮,家裏不同意,偷摸唱著給自己開心的。

老板終於答應了,他現在再次見到那老板,對方認出他來,點頭要他去換衣服,下首曲子要他唱了。

他就去後台換戲服,老板喊來唱青衣的姑娘來給他畫眉,他盯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那墨粉一點點撲在自己臉上,在心底裏道著今天一定要成功的,他隻有這一次機會,輸了這次,再沒可能了。

“公子是哪裏的人?可是當地的?”青衣很善談。

韓寅歸說,“我是徐州人。”

青衣笑說,“怪不得你的口音不是這兒的。不過徐州很美,也很好,離這裏也不算很遠。老板提起過你,說你還會唱昆曲。”

韓寅歸淡淡一笑,“都是唱著玩的,是梁老板不嫌棄。”

他說著這些,卻是無限留念。怕是像這樣閑聊的機會,以後也怕是不會再有了。早知道今日會來,還不如早些和九姑娘說了。

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遺憾。太遺憾了。

蓮姨對他說,人這一輩子,說來說去就那麽好的幾年,隻匆匆幾年而已,一旦錯付了人,就真的是毀了一生。

“寅歸。”蓮姨握著他的手,緊緊地握著,“你要明白,你做的這件事是對的。可成敗在此一舉,輸了就什麽都沒了。你自己是要回來的,蓮姨能幫你的隻有這些,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可你要回來,你這樣大好年華,哪怕是敗了,都不能做傻事。”

傻事。

什麽又算是聰明事?

他也不是那麽蠢,蓮姨一手將他養大,他雖信任也敬重她,卻也對她的話有過輕微懷疑。蓮姨說他是個冷漠的人,他毀了別人的一生。這個別人,也包含了蓮姨自己,還有韓寅歸的生母。

但他托九姑娘去打聽過的,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他想聽更多的。九姑娘帶來一些線索,說他年輕時的確做了一些荒唐事,也的確是冷血強硬。如今,大概是上了年歲,也開始做起了善事。

他雖然離開了皇宮,但錢財不愁,即便沒了皇室頭銜,可也是老老實實地做起了平民百姓。他如今剛好而立,膝下隻有一個五歲的男兒,再沒其他孩子了。

而且他好像並不壞,能做善事的人,本質也都會是善良的。但為什麽蓮姨會那樣恨他?又總是要對他灌輸著他生母是怎樣遭他遺棄,他會和生母失散,全部都是他一手造成。

從小到大,蓮姨每天都這樣告訴他:你要為你生母想一想。

他想了。想了很多。卻發現自己連生母的臉都沒見過,既是如此,要怎樣才算是最好的結果?韓寅歸在離開家前,隻問蓮姨一句:“我的名字是誰取的?”

“你母親。”蓮姨回答他。

韓寅歸又問:“我和她是怎麽失散的?”

蓮姨卻露出了不願去說的神色,深沉歎息,半晌後才恨恨地道出:“會變成今天這樣,終歸到底都是他害的。”

還是那樣一句話。

韓寅歸覺得自己活到現在,都是在為那樣一句話而活。

這麽多年,他的恨意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在為之而生存,假設沒有這份恨,他要為了什麽活?

他很害怕,也很恐懼,九姑娘曾對他說:“放下這一切吧,咱們兩個好好在一起,別關從前的那些事情了!”

可這恨不解決,他一日難安。這恨若解決,他依舊不快樂。韓寅歸看著鏡子裏的那張臉,又自己補了補粉,戲服水袖碧綠,老板這時催他:“到了到了,人都到了,該你上去唱了!”

他愣了愣神,像在猶豫。

真的要去嗎?

“還杵在那做什麽?快!”

已經是如此了。

韓寅歸垂下眼,隨同青衣一起走出幕簾,登台而唱。蓮姨自小找師傅教他唱戲,舉手投足,練嗓發聲,連腿都要壓。他困惑自己為什麽要吃這些苦,他為什麽一定要唱戲,又為什麽一定要反複唱那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