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1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五)

他竟然還可以如此若無其事,他害死了她全家,竟沒有半點悔過與愧疚!

金籬因憤怒而全身顫抖了起來,她忍無可忍地尖叫、咒罵、斥責,喊得喉嚨腥鹹,她罵著他該被千刀萬剮,她恨不得親手將他淩遲!

罵了一陣子後,她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

沈容卻絲毫都不氣惱,將茶盞擱置在桌案上,並以玉扳指敲了敲桌麵,門外便傳來了恭敬的應答聲。

“端進來。”他命道。

“是。”

房門被推開,兩名侍女緩緩走了進來。

沈容則是順勢起身,戴著玉扳指的手掌輕撫衣裳上的褶皺,他交代侍女道:“伺候好這位姑娘。”說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金籬餘光瞥見那枚扳指又戴回到了他的左手食指上。

假設她當日沒有答應他把那枚扳指交到雲氏藥鋪……也許,慘劇就不會發生。

都是因為她……

是她害的……

思及此,金籬痛心疾首地咬緊了牙關,連同攥緊的雙拳都要掐出血來。

一名侍女在這時端著香甜的蓮子羹來到她麵前,輕聲道:“金籬姑娘,這是殿下特意吩咐奴婢做給你吃的,還請趁熱服下吧。”

金籬別開臉去,她不肯接受這施舍。

另一位侍女勸道:“姑娘莫要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你已經昏睡了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的,就算是神仙也受不了。唯有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去做其他事情不是?”

金籬緊鎖著眉頭,雖然心裏還是怒氣難消,但她稍微轉頭看了一眼侍女手裏端著的蓮子羹,她很多年沒有嚐過這種食物的味道了。

猶記得上一次還是許多年前,是娘親熬製給她喝的。

一想到這,金籬越發怒上心頭,她望著兩名侍女問道:“這裏是哪裏?他要把我關在這裏多久?”

侍女們麵麵相覷,隻能回答她知情的那部分:“姑娘,這裏是殿下在宮外的偏院,用來避人耳目的,你身在此處,自是最為安全不過的。”

金籬卻道:“你們不必騙我,我知道的,他本是逃亡,受到重傷差點死了,虧得我救了他,他才能活到今日。我隻知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唯獨他以怨報德,若知如此……當日就該見死不救,就該讓他被敵軍抓獲!”

侍女被她這一番話嚇壞了,趕忙勸她不要再說,可又在意她所說的“敵軍”二字,忍不住問道:“姑娘可知殿下的對家?”

金籬當然不知,也沒興趣知曉。

侍女卻道:“都是蕭家妄想趕盡殺絕……”

“芸姐,他們算什麽蕭家,那姓氏都是占咱們中原的便宜,無非是一群蠻夷外族,怕中原人不服氣才把哥舒改姓成蕭,連老祖宗都能背棄的人,如何配霸占殿下的皇位十餘載?”

侍女芸霓低斥道:“夏蜜,這話不該由你來說,殿下已經夠煩心的了,你不能再給他添堵。”

“我又沒有當著殿下的麵前說。”

“可你同金籬姑娘講了,殿下就會知道的。”

在芸霓看來,金籬並非尋常之人,便對金籬道:“姑娘是咱們殿下第一次帶回來的外人,說你是外人你也莫生氣,沈家格外重視親族血緣,姑娘既是外姓,的確是外人的。”

金籬的眉頭皺得根深了,她反問道:“沈家?”

芸霓點點頭:“殿下姓沈,單名一個容字,是前朝陛下的次子。”

原來,他根本不叫做容賜。

他叫沈容。

連容賜這個名字都是騙她的。

金籬緊緊地握緊雙拳,她竟愚蠢到因救了一個沈姓之人而害死了自己全家。

實際上,自打沈容的父親沈戮和母親容妤離宮後,他幼年時期的日子就不算好過了。

兄長阿滿被害,妹妹伶兒又被朝中囚禁起來做質,幸得禮部侍郎雲侍郎曾念及舊主恩情,這才暗中幫襯著沈容計劃著逃離皇宮。

想要逃離皇宮絕非一件易事,沈容裝瘋扮瞎了許多年才蒙混過了蕭帝的眼線。

為了活下去,其中心酸唯有自知。

本來隻是想要求得一線生機,即便被鳩占鵲巢的外族壓迫,沈容也還是沒打算要冒險奪取皇位。

他知曉自己的兵力不敵蕭帝,自己還太過年少,朝臣們也絕不會願意輔佐他來得罪蕭帝,這關乎著九族安危。

直到,蕭帝的暴行開始蔓延到了天南地北。

沈容那年僅有十五歲,被蕭帝冊封為二品朝臣,卻從未有過實權。

蕭帝的招數隻是想要安撫他,讓他安心地在宮中做一個又瘋又瞎的傻子。

但沈容發現蕭帝在策劃一場違背人倫的壯舉,他要建城,這城牆將連接哥舒外族,方便哥舒族人從千裏之外來到皇城。

且要求每位臣子都要奉獻出活人來做開建前期的貢品。

作為沈家的親信,雲家為其挑選出的貢品是外城村落裏打鐵匠崔氏的幺女,生得甚美,是一頂一的美人。

她爹為了五十兩銀子便把她賣了過來,她才十三歲,哭的厲害,沈容同情她,便打算偷偷放走她,可是……卻被蕭帝發現了。

而崔氏那日過於驚恐,又不願把沈容供出,便還是被蕭帝的部下押進了城牆的磚瓦中做了貢品,被活活地封在了牆裏。

作為貢品,便是被砌進牆中成為長城的血肉。

這是蕭帝的謬論,他認定想建造一座巍峨、壯麗,並抵禦外襲的城牆,必然要以活人的身體來獻祭。一旦城牆具有脈動,才會彰顯靈性,自然可以保佑國家風調雨順、盛世太平了。

如此無稽之談簡直令人驚懼。

沈容便是因此而堅定了逃出皇宮的想法。

想來這天下與百姓都是沈家的,如今卻被外族迫害至此,沈容忍辱負重了這麽多年,心中也是打算為父親、為自己、為困難中的生者、死者,都要討回一個公道。山河與疆土皆是萬眾子民共有的,無論是一國之君,亦或者是朝中重臣,都不該肆意地踐踏百姓的性命。

隻要還有百姓餓死在角落與邊境,這世道,便不是好的世道。

沈容逃離皇宮的那夜,烏雲遮住了殘月,又一點點移開,露出了鮮紅如血的光亮。

是天狗食月。

書中曾有記載:又西三百裏,曰陰山。濁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於番則,其中多文貝。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禦凶。

他知道,這難得出現的天狗食月的情形,是在助他離開。

也許總有一天,天狗不僅會吃掉月亮,連同私下逃竄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也會一並吞入腹裏,哪怕在此之前,沈容要曆經常人不能忍耐的絕望與痛楚。

蕭帝罪孽深重,民間哀怨叢生,此等罪孽滔天之舉已然影響到了人間的平衡,自是需要帝王以血罰罪。

在蕭帝在位的這些年裏,他大肆推廣生子之政,亦知前前後後有過許多反對的聲音,若說有人為其流血成河,自是不在話下,畢竟新政出現的最初,百姓們都不會安安分分地接受。他身為一國之君,使用強權去推行此番政策的實施,百姓皆是自願加入生子之行中。

九州大陸,百年動**,沈家朝已是經曆了無數次的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稍微年長一些的老人回想當初,也會稱曾經的沈戮是個傳奇。然而,他們隻認為而立年歲之前的沈戮,才配叫做傳奇。

的確,沾染著鮮血、殺伐、紙醉金迷與亂世跌宕的帝王記憶布滿了風華,著實令人感到光陸流離、沉迷深陷。

沈戮二十歲稱帝,建立功業、接受重臣朝拜,似是一位無往不利的帝王。

如果沒有沈容的母親成為他“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詬病,沈戮的一生,將可媲美無暇二字。

想來他原本的雄心壯誌,從未被金戈鐵馬磨成斷壁殘垣,反而被軟玉溫床損去了美質。索性世人不知此番肝腸寸斷的糾葛,便也不必為其而感到唏噓。

可惜蕭帝奪位之後,自是開始了他彰顯野心的一連串的改革,仿佛生怕活在沈戮的陰影下,他不允許任何一個沈姓之人存活於中原。

就連他的愛妻錦妃,也不知自己能活到幾時,更別說是沈戮的次子沈容,他每日都活得膽戰心驚。

而蕭帝想要改變中原,想要抹去沈戮曾搭建出的一切,便修運河,建皇宮,鑄長城……大興土木,荒廢耕地,這期間也浪費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一度令朝中重臣怨聲載道、奏折漫天。

曾經的遺老德高望重,對外族的篡位之人充滿質疑。真正的帝王的權威並不隻是下達戰令,更需要知悉與控製自己、臣子的野心。

在他國以獎勵農耕為國策之際,修建運河的舉動令朝臣與百姓都覺得荒唐可笑,且耗費了過多的人力、財力,令眾人紛紛將昏君的名號扣在了他的加冕之冠上。

遙想酷暑炎熱之時,他不顧一切反對率領二百萬子民開鑿起了運河的源頭,勞死工匠無數,一度給民眾帶來深重災難,也因此而加重了旱災。

水源難尋,少數人願日夜挖掘、為國捐軀,隻因他們相信那“昏庸”的帝王會為他們的妻子、兒女帶去更為純粹的盛世。

誠然,他們是少之又少地能夠理解蕭帝內心打算的群體。想來修建運河,也的確是蕭帝默默為國籌劃的豪舉。在那個群雄逐鹿、朝不保夕的時期,強國要想穩住根基,必要有三大不可或缺的法寶。

一是充足的物質供應,以此來建立牢固的經濟基礎。二是要將朝廷之令以最快的速度傳去四麵八方,以此來強化集權統治。三是要有能夠迅速調遣軍隊、軍需物品的途徑,目的是鎮壓地方叛亂。而能夠同時實現這些的,便隻有可以衝破千山阻隔的水上運河。

山川河流,日月風雨,運河耗盡了二百萬子民的性命與鮮血、花費了幾萬噸的金銀珠玉,耗時一年零四十一天,最終成為了長一千多公裏、寬四十步的,可以隔斷陰陽、生死的巨大深淵,沿著中原的疆土一路向高處奔流,匯集了亡靈的夢魘,鑄成了千秋的偉業。

這條運河,成為了中原的生命之線。

隻是,當百姓們感歎並折服於蕭帝的功績之時,他卻帶領皇親國戚、妃嬪女眷在流滿了工人血液的運河之上遊玩禦舟。不僅如此,蕭帝還命宮人修建了千百艘樓船,高約四十尺,長二百餘尺,上重有正殿、內殿,飾以珠玉,滿目琳琅。還要召集數千名畫師為船舟繪彩描圖,船身上頭是朱鳥、蒼螭、白虎、玄武等等……且妃嬪們的脂粉溢滿了河水,香氣刺鼻,汙了水源。

而這般旌旗剩風帆、照耀川陸,騎兵又要在兩岸護送,便蹄聲隆隆,倒也驗證了蕭帝驕奢無度的惡名,由此一來,自是令街市巷角充斥著連連罵聲。

自那之後,民間皆道蕭帝驕奢**逸、勞民傷財,其大肆揮霍也加劇了民眾的稅收負擔,運河壯舉反而成了“諸惡之端”。

就在中原君主醉生夢死之際,其他同期鼎立的兩國已然滋生起了虎視眈眈之意。他們都想趁此機會攻破中原。一統中原從來都是帝王將相的魂牽夢縈,在所有人都認定中原氣數已盡之時,沉迷與驕奢之中的蕭帝卻在暗地裏建起了長城。

那看似昏庸的帝王,早已部署起了可遮天蔽日的天羅地網。

長城萬裏,可抵禦外辱,亦可抵禦蠻夷。待到旁人意識到的時候,城已修出了萬餘裏,在最大限度上將敵人擋在了中原的城門之外。

外麵的人進不來,裏麵的人出不去。

本想著逃出中原的沈容隻能被困在城中,他躲躲藏藏了整整三年,終究還是被蕭帝的眼線發現。

雖說狡兔三窟,他的偏院也不止一處,可那一晚,他到底是遭到暗殺,以至於連夜逃竄,途經金家村時,身負重傷的他衝進了金籬家的柴房裏。

那一刻,他告訴過自己,倘若大難不死,他一定要好生報答救他的恩人。

可到頭來,他的報答卻是當著救命恩人的麵前滅口了她的全家。

他這樣做,與他最為痛恨的沈將軍又有何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