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3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七)

與此同時,皇宮內。

錦妃的殿外有個醉醺醺的宮人在徘徊,他穿著缺胯白袍衫,胸襟一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一步三晃,宮內的侍衛小肅經過他身邊時嫌惡地皺起了眉。

那醉漢走過去五步後,還對著小肅他們的背影打了個響指,身邊較為年少的侍衛作勢要拔刀,小肅低聲喝道:“不可!休要節外生枝。”

那幾名侍衛忍下怒火,誰知醉漢得寸進尺地撩開袍邊,竟一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開始對著殿牆角撒尿。這可實在是對侍衛的大不敬,就連小肅也變了臉色,他幾人麵麵相覷,相互點頭,正打算教訓那醉醺醺的宮人一番,誰知殿內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

緊接著是混亂的呼救聲,聽上去極為淒惶:“來人啊……來人……”

話音戛然而止,但聽著是錦妃娘娘的侍女的聲音。小肅和幾名同僚心下不安,旋即尋聲飛奔而去。

大殿之內,左右兩側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綠蘿藤蔓爬滿院牆,根莖之間開出點點猩紅碎花,如斑斑血跡濺於綠葉上頭。

等到小肅他們來到錦妃的房門前,聽到屋內傳來窸窣響聲,小肅擔心出事,匆忙間道了句“娘娘,恕屬下失禮”,便踹開了房門。

房內圍著四名侍女,見有人闖入,皆嚇了一跳,她們正簇擁著錦妃,小肅打量著娘娘神色,此刻的她是癱坐在地上的,嬌俏容顏上平添了三分驚懼、七分惶恐,仔細看的話,竟還有鮮亮的濕潤水跡,像是哭過了。

小肅匆匆作揖,走近前來,詢問狀況:“娘娘,發生了什麽事兒?可是遭遇了刺客?”

錦妃猛地蹙緊眉頭,旁邊的侍女回應道:“娘娘的……陛下賜給娘娘的……”

“玉琴!”錦妃一聲驚呼,製止了侍女。

被喚作玉琴的侍女不敢再多說,連連退到角落,臉色煞白地握緊了同伴的手。

小肅不明其意,錦妃在這時伸出手,立即有侍女將她扶起,她站起身的同時抬高了雪白細嫩的頸子,平複好情緒之後,對闖進自己房裏的侍衛們說道:“沒有出現刺客,什麽事兒都沒有發生,你們可以出去了。”

小肅卻猶疑著:“娘娘,我等剛才分明聽到這房內傳來尖叫聲,若是娘娘……”

“你們不信我的話嗎?”錦妃的眼中露出不悅,“我還會騙你們不成?我說了沒事兒便是沒事兒,還不快退下。”

小肅聞言一驚。頷首道:“屬下並無此意,我等也是擔心娘娘安危。若無大礙的話,屬下這就告退了。”

錦妃望著這幾個侍衛退出房去,轉身對玉琴使了個眼色,那侍女立刻去關好房門。確定再無外人,錦妃疾奔到房內的屏風後麵,她再一次打開那繪著龍紋的箱子,裏麵空空如也的景象再一次令她悲痛地癱軟而坐。

“娘娘……”玉琴憂心忡忡地走回她身邊。

錦妃癡癡地凝望著空無一物的箱子,喃聲自語:“是七郎交付給我的……這麽多年來一直好端端地放在裏麵……昨天睡前,我還打開確認了一次,怎麽今天再看就不翼而飛了呢?”

玉琴謹慎道:“娘娘,不如將實情告知陛下吧,也許他會幫你找的。”

“不行!”錦妃立即否決,而後歎道:“你去找陳大人過來我房裏,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隻要陳大人獨自過來。”

玉琴點點頭,立即去辦。

一炷香的功夫後,錦妃殿內。

“此話當真?”陳最皺眉問道:“你方才也說了,那箱子的鎖是完好無損的,既是如此,玉印怎會憑空消失呢?”

錦妃聽到他這麽問,心情更為煩躁了幾分。想來前朝舊臣隻剩下一個陳最,蕭帝器重他,他在朝中位高權重,但錦妃始終覺得他是沈戮的人,發生了這等大事,她隻得同他來商談此事。

“我何必編出假話來和你說笑。”錦妃無奈地沉著麵孔,可謂愁雲滿麵,“眼下,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此事非比尋常……”

陳最捏了捏拳頭,語氣無比堅定:“娘娘,此事不可聲張。”

錦妃看向他。

陳最猶豫了一下,斟酌著說道:“畢竟陛下從不知玉印在你手上,你保留著沈家最後的籌碼,隻能由我在私下裏來尋玉印的蹤跡。”

錦妃感到不安道:“可這麽多年來都相安無事,怎會突然間憑空不見……”她想了想,“必定是有人早就謀劃好了的,是那人盜走了玉印。”

陳最的手掌按在紅木桌麵上,長著厚繭的手指緩緩伸展開來,以食指與中指敲擊著桌麵,一下,兩下……他隨著敲擊聲對錦妃沉聲道:“玉印是被奸人竊走,此事你我已知,可皇宮眼下已是哥舒人的地盤,他們派來了侍衛駐守,那奸人又是如何在層層把守下得逞的呢?”

錦妃心下一驚,反問道:“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想說,我賊喊捉賊吧?”

陳最頷首道:“不敢。”

“陳最,你可不要真的成了哥舒人的走狗,隻要沈家還有一個人活著,這天下就永遠都不可能被哥舒族霸占。”錦妃的語氣稍顯激動,她握緊了雙拳,咬牙切齒的說道:“沒錯,我是恨透了哥舒人,但玉印不翼而飛,我比任何人都要著急,如何還會有心思與你演戲?”

“那麽,娘娘今日召見我的目的是何?”

“我——”錦妃欲言又止了片刻,她歎息道:“我隻能與你訴說此事,也隻能同你求助,我是希望你能幫我找回此物,這是七郎留在我這裏的最後的物件了,也是關乎著整個沈家王朝——”

接下來的話,再沒說下去,她怕隔牆有耳,謹慎地張望了一眼門窗。

陳最靜默不語,他雖然伺候在蕭帝身邊,可那也不過是保全自己性命的策略,一旦有了機會,他自然也是盼望著能夠複蘇沈家王朝。

“娘娘,你莫要擔心。”陳最安撫錦妃道:“此事交給我來處理便是。”

一路上,離開錦妃宮中的陳最心中千思萬緒,想著哥舒岐稱帝之後,這世道實在是說不上好,錦妃對他的恨意也是日漸加重,所以,她是不可能賊喊捉賊的。

可玉印一直放在錦妃處,蕭帝又如何會全然不知情?

想來這麽多年,蕭帝對錦妃的縱容、愛慕是被群臣看在眼裏的,哪怕錦妃年長他十餘歲,如今也漸漸年老色衰,但蕭帝的執念仍舊是沒有減少分毫。

倒是讓眾人覺得蹊蹺了。

但,倘若錦妃一直在暗中計劃著複蘇前朝的話,陳最又如何能知情呢?

她當真完全信任自己,沒有欺騙過自己嗎?

陳最百思不得其解,剛一到達皇宮大門,由守衛通報後欲入皇宮,卻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陳大人。”

陳最側首望去,果然見到雲家的雲舒撩開車輦簾角,問他道:“你怎如此行色匆匆?出什麽事了?”

中書侍郎雲舒,是唯一留在皇宮裏做事的雲家人。他們原本擁護皇子沈容,但發生了一些內訌之後,雲家上下都辭官離宮,隻有雲舒寧願與雲家劃清界限也不願跟隨在沈容身邊。

這時的雲舒已經走下了馬車,便遣送侍從去角落等他,這般做法襯出他是個做派謹慎、穩妥之人,陳最對他也是有幾分尊敬的,此人與陳最年紀不相上下,在朝中是極負盛名之人,詩書雙絕,樣貌非凡,朝中百官提起雲舒二字,總是讚不絕口。

陳最上前一步,合拳頷首,忽聽雲舒說道:“我正要去拜見錦妃娘娘,見你從她宮中處出來,是已經見過她了?”

陳最聞言一驚,這才想起,雲家與錦妃是有些親戚關係的,錦妃的母親便姓雲。

雲舒察覺到他神色驚變,便道:“出了何事?你今日不對,定是心中有事。”

陳最思來想去,覺得將此事告知雲舒也未嚐不可,一來他是錦妃的親信,二來自己在宮中也無人商議,唯獨與雲舒走得較近一些。便湊近雲舒耳語了幾句,雲舒聽後,神情瞬息萬變,他當然知曉事關重大,立即同陳最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一同去見錦妃吧。”

陳最猶豫片刻,心想著雲舒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去拜見錦妃,必定是她派人請來的,自然是與此事有關,就點了點頭應下了。

雲舒令侍從將馬車掉頭,二人一並上了車輦。

從皇宮正門進了內門,在穿過重重疊疊的朱門與高牆之後,便看見高高佇立的錦瑟殿。

高台之上重殿連闕,殿後金碧輝煌的飛簷鬥拱連綿不絕,這宮殿的位置最好,畢竟,是曾經的東宮,被蕭帝賞賜給錦妃做行宮。

每當陳最途經於此,望著這座宮殿都要觸景生情。

亦不知如今的沈戮是否已投胎轉世,但凡想起舊主,他心中都要泛起陣陣苦澀。

可此時同樣懷念著沈戮的另一人,卻與陳最的心思大有不同了。

沈容正站在書房的木窗前,他摩挲著戴在食指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地盯著窗欞上種著的一盆海棠。

花瓣有些枯萎了,不管侍女如何澆水翻土,也救不活花根。

沈容心覺海棠不該種在這麽小的花盆裏,理應在院內栽種出繁茂的海棠樹,可又怕花香惹得旁人察覺端倪。

蕭帝厭惡世間兩件事,一件,是姓沈之人,另外一件,便是海棠花了。

而明日,便是沈戮與容妤的忌日。雖說也算不上是真實的日子,畢竟沒人知道他們兩個究竟是哪一天死的,可在沈容得知他們兩個死去的消息時,便是那一天,他這些年來一直都認定了這忌日的時間。

正想到了這,門外忽然傳來了響聲。

沈容頭也不回,隻道:“進來。”

推門而入的人是雲施,他先是問禮,而後再關上房門,緊接著向前幾步,站在沈容的身後道:“殿下,事已成了。”

沈容聞言,有些驚愕,像是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畢竟以她那種粗蠻之人來說,大吵大鬧才是正常的。

但沈容也不多問,他全然不在意她是否情願,隻是轉過身,麵對雲施道:“明日一早,便把人送進宮裏。”

雲施抬起頭:“殿下,明日是先皇的忌日。”

沈容道:“在我父皇的忌日送禮物給蕭帝,不是正合適麽?”

雲施低下頭,心裏隱隱地覺得沈容的心思實在難猜。想來他身為雲家人,自己的父親一直侍奉沈戮,到了自己這一代,又忠心耿耿地跟隨著沈容,仿佛是解不開的詛咒,非要把雲姓的人綁死在沈姓的人身邊。

就算他大哥雲舒不肯出宮,可多年來一直負責接應雲施的人,除了雲舒,還會有誰?

無非是裏應外合罷了。

“吩咐侍女準備好衣裳,盡可能地將她打扮得高貴、美麗一些。”沈容在這時令道,“雖說她皮囊還算清麗,可蕭帝後宮裏的美人多如牛毛,若想她被看中留下,必定要多做些文章才行。”

雲施點頭道:“屬下會安排侍女為她束胸、束腰,都是按照蕭帝的喜好去打扮的。”

沈容若有所思似的蹙起眉,他雙手負在身後,緩緩踱步道:“她眉目之間有幾分像錦妃年輕時的樣子,最好是在這上麵下工夫,錦妃如今再如何受寵,也終究是老了,不能全都指望在她身上的。”

雲施想了想,回道:“殿下,錦妃娘娘幫襯了殿下許多,而此事似乎還沒有提前與她知會過,隻怕她突然見到這金籬姑娘……”

“她是見過大風大浪之人。”沈容打斷他道,“就算我不說,她也會明白我的用意。”

雲施也就不再多嘴,畢竟是沈容決定的事情,他隻需要遵從並執行便是。

隻不過,他心裏也會憐憫起那個名叫金籬的姑娘。

想來她救過沈容,也幫著沈容避難了許久,到頭來不僅家破人亡,又要被當成禮物送進宮裏般的利用,真是夠倒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