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65章 番外·魚沈雁杳天涯路(九)

蕭帝登基稱帝那年,才剛剛二十二歲。

那般年輕就曆經千辛萬苦坐上了皇帝的位置,他自然也覺得自己是有這份能耐的。

繼位當年,他便迫不及待地將三公主納入了自己後宮,破格留下了這一沈姓的前朝女子,又是皇族嫡親,本是要讓她做皇後的,奈何哥舒一族從上至下都是反對的聲音,他沒有辦法,不能與民意抗爭,隻得暫且封為錦妃。

但錦妃並不領他的情,即便是因為他的庇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可在最初的幾個年頭裏,錦妃待他冷若冰霜,連見麵都成了對他的施舍。

那幾年裏,蕭帝在情感上倒是淒苦。

好在內侍是從小便伺候在他身邊的,自然心疼他,便策劃著南下,總是想著替他尋開心。

此行破天荒地沒有把錦妃帶在身邊,想必他也是想要給她些厲害瞧瞧的,真要是從南邊帶回來個女人,也要讓她知曉,他不是沒她就活不成。

隨行的人不少,侍衛、宮女還有一些臣子,浩浩****的隊伍一路向南,途經一片翠綠桑田,農婦們皆在采桑,蕭帝坐在車輦裏無意間一瞥,便看見了田間那係著青色頭巾的女子。

內侍眼尖,他擅長揣摩蕭帝的心思,趕忙讓侍衛停下了車輦,眾人的視線也一同隨蕭帝看去。

那是個未施粉黛的年輕女子,約莫二十歲上下,由於常年風吹雨淋,皮膚略顯黝黑,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明亮又清澈。蕭帝透過車簾的縫隙瞥見她於田間忙碌的容顏,就像耳畔忽有一整清涼長風穿過,他眼中視野因此而變得些許寬闊了。

蕭帝因此而起了些心思,對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心領神會,叫人請那女子過來。

但是糾纏之間,蕭帝見那女子推搡不從,他不準侍衛對她動粗。

侍衛悻悻地鬆開那女子,趕回到內侍身邊耳語幾句,內侍便急匆匆地回到蕭帝身邊,悄聲道:“回稟陛下,那是位采桑的婦人,已有丈夫,而且……還有孩兒。”

蕭帝不以為然道:“她丈夫何人?”

“回稟陛下,她的夫君在這城裏做小吏,是衙門裏的人。”

蕭帝道:“既是如此,就把寡人南下一事告知此地縣令,再傳來衙門裏的小吏,寡人見見他便是。”

蕭帝這一舉動於他而言,無非是解悶的樂子,可對於那采桑婦人全家來說,卻是飛來橫禍。

縣令就算不想要討好蕭帝,也怕會得罪,他想要什麽,給他什麽便是,不過就是個采桑的婦人,能保佑整座城池風調雨順的話,那小吏也得咬牙忍著才行。

但那夫人性情烈,被送進蕭帝屋子裏也是不肯就範。

門外跪著的縣令和小吏能聽見婦人在屋內的掙紮、咒罵,他二人汗如雨下,生怕她惹惱了蕭帝。

到頭來,蕭帝一腳踹開了房門,臉上、脖子上都是血淋淋的抓痕,縣令以為這下子可完了,不僅自己的小命不保,全家人都要跟著他遭殃,當即便雙腿發軟地直接跪在地上。

哪料蕭帝卻是一句:“來人,進去給她收屍。”

縣令愣住了,小吏也愣了。

唯獨蕭帝的內侍最先反應過來,他吩咐人手進去屋子裏處理善後,不出片刻,便把那婦人的屍體抬了出來。

小吏怔怔地望著這一切,魂不守舍地跟著婦人喊著:“瑜娘,瑜娘……”

縣令則是慌慌張張地爬起身來,本想去和蕭帝說些好聽話來讓他消氣的,誰知一眼瞥見了那屋子裏頭的光景,登時傻了眼。

隻見屋內屏風破爛,像是被劍胡亂砍的,血跡像是雞血湯子一般灑在上頭,地上則是遺落了那把染血的佩劍。

縣令顫抖著看向蕭帝,他手裏還握著刀鞘,另一手捂著脖頸上的傷口,正不悅地同內侍怨恨道:“那婦人實在不識好歹,索性一劍殺了她,也算讓寡人得個痛快!”

既然是婦人不肯委身,憑他帝王之尊,即便是強行占有,也不必殺了人罷?

這下可好,搞得小吏失了妻子,幹脆尋死覓活,一頭撞在了縣令家的院牆上,隨他的瑜娘去了。

也是因此,蕭帝的南下遊玩算不上開懷,三日之後,便悻悻而回。

結束南巡的蕭帝大病一場,再加上錦妃仍舊是不肯他近身,導致他心生怨恨,隻能把滿腔怒火發泄在征戰上頭。

然而,隨著旱災持續、領地糾紛,他性情越發暴虐,總是以折磨宮女、妃嬪為樂,也有不少宮人紛紛想盡辦法逃離蕭帝,若是不幸被發現意圖,都會被殘忍地趕盡殺絕。

妃嬪們雖恨蕭帝的喜怒無常,卻也怕丟了性命,便不敢有何怨言。而蕭帝嗔怒於現狀,總是趁著酒後強行占有錦妃,直到她懷了身孕,這種行為暫且告一段落。

可惜的是仗著有孕,錦妃又有了躲避蕭帝不見的理由,蕭帝又陷入鬱鬱寡歡之中,內侍見不得他這樣落寞,便昭告天下,尋了許多相貌與錦妃相似的女子進宮。

隻要代替品能解蕭帝相思之苦,旁人當然樂得自在,畢竟他消停了,皇宮內院也才能安寧。

可惜那些女子總歸不是真正的錦妃,即便容貌再像,骨子裏沒有那副詩書才華,氣韻也不夠尊貴,蕭帝總是覺得不滿,輕則打罵,重則賜死,內侍便隻得再去尋其他合適的女子進宮。

但每一個伺候在蕭帝身邊的代替品都不得善終。有的是在驚恐中死去,有的是心覺受辱而自盡,有的因嫉妒蕭帝移情而爭寵、反被黃雀在後之人誅害……皇宮城中一時之間烏雲暗布、陰暗晦澀,妃嬪們如處冷宮,外來的女子們如流水的宴席,臣子諫言卻被蕭帝當作謀反,他聽不進任何勸諫,還斬殺了無數忠臣,恨不得整日沉迷在那些與錦妃有著相似容貌的女子的溫柔鄉裏。

這樣的日子一晃,也就過去了七、八年。

即便錦妃誕下了皇子,可她對待蕭帝的態度仍舊是不冷不熱,長此以往,蕭帝真是要被她折磨得瘋癲。

以至於蕭帝尋來了故族的一位老薩滿,像她請求如何能得到錦妃的心。

那年過耄耋之齡的薩滿在蕭帝的寢宮裏做了法事,諫言道:唯有殺盡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沈姓的餘孽,使他們的血液染紅前朝玉印,這情緣孽債才可解。

蕭帝對薩滿所言深信不疑,威逼利誘地鼓動朝臣舉報前朝的沈姓餘孽,就連民間的無辜百姓都不放過,隻有,對方姓沈。

這些年裏,那些被活捉的姓沈的人都有著同樣淒慘的下場——死路一條。

在殺死他們的過程,也是歹毒狠辣,被做成人彘,被挖去雙眼,幸運一點的會死的痛快些,能留個全屍。

亦有無意間撞到此番景象的妃嬪驚嚇過度,一夜之間瘋癲呆傻,隻管忙著投井自盡去了。

再到如今,已經是屠殺“沈姓”之人的第九個年頭,該殺的,不該殺的,早就殺了個精光,恐怕再難尋出姓沈的人。

而究竟是否已經滿了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早已無從計較,他隻是覺得錦妃還未順從他,就證明世上還活著姓沈的人。

若殺不盡他們的,他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本是思慮著該如何把姓沈的人都挖出來的時候,金籬就這樣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內侍把人帶到殿內,究竟說了些什麽,蕭帝其實是不太記得的了。

大抵都是一些似曾相識的老話,無非是要他注重龍體,莫要被女色牽絆住了身子。

那之後,內侍便懂事理地帶著宮女們退了下去,隻留下他與金籬二人在此。

金籬平靜地望著蕭帝,他要比她想象中的更為年輕,可眼神卻是陰鷙的,輪廓也有明顯的異域線條,哪怕身穿中原的衣衫,也還是不能掩蓋他的外族血統。

而蕭帝則是靜默地端詳著金籬的容貌,他眯了眯眼,像是很滿意她白皙如玉的肌膚,很快又觀察起她纖柔的身段,最後,他重新與她四目相對。

她的眉眼很像錦妃,像他當年初次見到錦妃時的模樣。

那會兒的錦妃還算年輕,第一眼見時,他覺得那是驚為天人般的麵容。

即便這麽多年過去,她已有徐娘半老之意,可他心中記得的仍舊是她過去的模樣。

金籬,很像是她那副模樣。

蕭帝站起身來,他慢慢地走下玉階,走到金籬麵前,俯身望著她,沉聲道:“你可知站在你麵前的是何人麽?”

金籬表麵不動聲色,心裏卻狐疑道:這哥舒外族的皇帝真是奇怪,她既進了宮,自然知道他是誰,如何要問她這樣蠢的問題?

可轉念一想,他必定不是平白無故問出的此話,若是回答不妙,金籬恐怕會丟了性命。

她猶疑了片刻,不敢耽擱,便頷首道:“回稟陛下,民女隻知站在麵前是掌管盛世的佛陀。”

蕭帝微微蹙了眉。

金籬再道:“佛陀在世,廣愛眾生,普度冤魂,消災除孽。”

蕭帝冷笑一聲,“你以為憑你這三寸不爛之舌,就能為自己在皇宮裏爭得一席之地不成?”

金籬聞言,眼中有驚色,抬起頭去看他。

他垂著眼,隔著殿內穿堂而來的清風,定定地盯著她。

這是一雙藏著哀色的眼眸,載著些許憂愁色澤,讓金籬在與之對視的刹那不禁感到一絲觸動。可她又在這眼裏找到了寒淵般的冷,以至於她感覺自己要被吸進那幽黑的瞳孔中。

直到他從容平淡的聲音再次於她耳畔響起:“你早知自己會被獻進宮裏做寡人的玩物,以你的這個年歲,想必在民間也有情郎,為何不抗爭一番,非要如此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自己的境遇?”

原來他竟或多或少地識破了她的來曆。

金籬斟酌著用詞,她深深舒出一口氣,聲音是波瀾不驚的:“民女隻是草芥,尚不能支配自己的命運,即便想要與之抗衡,也無奈於處境艱難、能力微薄,思來想去,莫不如安分守命。”

蕭帝靜靜地聽著她的話,目光緩緩沉下,像是若有所思。恰逢養在鳥籠子裏的鳥雀鳴叫了幾聲,他醒了醒神,再看向她問:“你可知自己為何會被獻進宮裏?”

金籬也看著他,道:“回稟陛下,民女自知出身低賤,可在進宮之前還是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像這般接近陛下。”

蕭帝沉吟片刻,又問:“接近之後又打算如何呢?”

金籬心覺這是難得可貴的機會,她控製好自己的呼吸,然而聲音卻也隱隱顫抖:“民女企圖接近陛下,博得陛下的喜愛。”

蕭帝竟笑了,覺得有趣。

她故作惶恐地低頭,垂下那雙明麗又倔強的眼睛,幽幽地道:“民女自幼便想要依附於強大之人,爹爹教導過,隻有這樣,才能乘風而上。”

“你爹又是何人呢?”

金籬眼神一黯,回道:“無名之輩。”

蕭帝又問:“難道你就從來沒有遇見過強者麽?”

金籬搖搖頭,輕聲道:“那些人遠遠不夠。民女不僅僅是需要一個靠山,民女想要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這當今世上隻有皇帝才是天子,民女隻認可天子是強者。”

蕭帝放聲大笑,倒是佩服她的直言不諱,宮中女人千千萬,多得如同天上星,數也數不清,她們同樣是挖空心思的來接近他、取悅他,可卻沒有一個敢像她這樣道明心中所想。

如此直白地坦露自己的野心,她實在讓他覺得很有意思。

候在殿外的內侍聽見裏頭傳來了蕭帝的笑聲,不由一驚,心想著:陛下可許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雲家送來的丫頭竟能博陛下展顏一笑,當真是有些能耐。

此時此刻,蕭帝俯下身來,與金籬平等對視,他問道:“你既想要博得寡人的喜愛,為何眼下還遲遲沒有行動呢?”

金籬一怔,她望著近在咫尺的男子,明白了他的暗示,盡管她並非心甘情願,可也隻自己別無選擇。

便湊上前去,蜻蜓點水般地吻了吻蕭帝的嘴唇。

這麽一丁點甜頭對於蕭帝來說可是遠遠不夠的,他舔了舔嘴角,如同野獸看見了獵物那般貪婪地盯著金籬,雙臂一伸,便將她整個人橫抱了起來。

金籬下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脖頸,拚命地壓製住自己心中的懼意,她用力地閉上眼,再一次恨起了沈容將她推進這勾欄瓦舍般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