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秀

第43章 一旦費力地糾纏,就會給對方壓力。

“人總會有點負能量,我是知道你不介意,把你當自己人,才敢胡亂說的。”北河解釋,“嗨,換個胡思亂想的選手,我肯定不說這些話。”

楚獨秀叫道:“感情牌,開始打感情牌了!”

“那也是有交情,才能打這牌啊。”北河隨意道,“你要覺得我討人厭,我立馬識趣滾開了,都坐不上牌桌。”

楚獨秀一愣:“別這麽說,什麽討人厭……”

她天生對某些詞匯敏感,聽他自嘲自貶,當即出言製止,一時麵露躊躇。

“這有什麽?我知道有人不喜歡我的性格,但無所謂,我不在乎。”

北河瞧她臉色微變,不由樂出聲來:“我一看你就知道,還沒經曆過毒打,想要保全周圍人的麵子,想要大家都能開開心心。我以前也這樣,就像有種責任感,不能讓場子冷下來,不能讓別人聊天不舒服。”

他不知思及什麽,黯然道:“但有時候就是會不開心,你再怎麽開朗努力,再怎麽調節氣氛,還是會有人指責你、罵你。你也不知道哪兒錯了,哪裏都沒有錯,最後卻不愉快。”

楚獨秀怔然。

盡管兩人的個性相距甚遠,但經曆或遭遇沒準有共性。

北河總在活動中調節氣氛,楚獨秀則總不願其他人難堪,都扮演用幽默做潤滑劑的角色。他們靠貧嘴來回避一些話題,逐漸擁有熟練拋接梗的能力。

北河鄭重其事道:“你要有心理準備,半命題賽播出後,網上爭論不會少。即便你輸了兩票,照舊會有人說你,都是我的經驗之談。”

楚獨秀和程俊華巔峰對決,播出後絕對會有熱度,同時將帶來巨大爭議。網絡評論是一把雙刃劍,可以刺激演員創作,也能輕易毀掉演員。

楚獨秀迷茫:“因為比賽結果嗎?”

北河點頭:“你以前是素人無所謂,但現在節目播出後,一言一行都會被點評,要學會保護自己的情緒了,再繼續看人眼色會很難受。當然,這也是你的優勢,你寫段子靠共情,我能理解改不了。”

“不過很多人都承受不了這種壓力,第一季好多選手純靠興趣講脫口秀,等他們真站到聚光燈下,沒過多久就崩潰了,再也講不出東西了。”

他回憶起往事,悵然道:“他們說什麽都被罵,說什麽都會被指點、批判,堅持下去的人越來越少,我和路帆算心態好的了,還能繼續上台,沒徹底轉編劇。”

脫口秀演員最初都是愛好,不少人甚至是兼職表演。他們將自己暴露在舞台,收獲笑聲及掌聲的同時,也不可避免有被傷害的風險。

“公司有配備心理谘詢師,也有演員在保護自己,比如生活中少跟人接觸。其他職業的人經常不在乎情緒,他們能公事公辦地工作,但脫口秀演員的情緒很珍貴,你丟失了這些,就寫不出稿子,連飯都吃不上了。”

這就是北河當下擔憂的事。

楚獨秀是有潛力的好苗子,但她以前輕鬆地創作,暫時不會感到壓力。隨著節目播出,她的名氣越來越大,審判她的人也會更多,那份無拘無束的快樂沒準就泯滅。

“你和路老師也被罵過麽?”楚獨秀疑道,“我隻知道很多人喜歡你們。”

“那你是沒見過第一季決賽的腥風血雨,錯峰觀看我們節目的吧?”北河無奈道,“那段時間網上罵瘋了,我倆被說得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錄製時我瞥她一眼,都能被說翻白眼,她跟我開個玩笑,就是在陰陽怪氣。”

他長歎一聲:“實際呢?我倆天天一起熬夜加班趕稿,互相打賭誰的心理狀態先出問題,就等著看對方抑鬱。”

楚獨秀神色微妙,吐槽道:“你們這種地獄笑話,網友懷疑二位不合,也不是沒有道理。”

這是多麽硬核的革命友情。

“我有預感,你早晚要麵對這些,你的表演水平很高,不會被忽視的,要先打預防針。”

北河懶洋洋道:“這個世界很大,校園裏總喜歡比成績,一定要排出第一第二,社會上不是這樣的,贏了不代表真贏了,輸了也不代表真輸了。凡事輕鬆一點,冠軍不算什麽。”

楚獨秀嘶了一聲:“道理我都懂,但這話是上屆冠軍說的,總讓人覺得……”

稍微有點凡爾賽?

“所以你要好好聽,我接下來說的話。”北河神秘兮兮道,“冠軍不算什麽,你知道什麽東西,才是更重要的嗎?”

楚獨秀追問:“什麽東西?”

“找到跟你誌同道合的同伴。”他信誓旦旦道,“尤其加入一家好公司,你連優秀團隊都不用找,公司都幫你配備好了,比如行業領頭羊善樂!”

“???”

楚獨秀哭笑不得:“居然在人生雞湯裏硬加廣告!”

難道這就是商務後遺症?

北河不光在節目段子裏植入,連節目外聊天都會有植入。

北河熱絡地邀請:“真的,加入我們吧。我知道,沒準有其他公司也會找你,但我們是認真搞單口喜劇的。你不要像大佬一樣誤會,覺得我們隻能做節目,其實公司有很多規劃,節目僅僅是在引流。”

“規劃?”

“對,比如路帆就負責授課及教材翻譯,你應該參加過善樂培訓營的吧?我們一直在培養新的脫口秀演員,想要建立一套成熟的課程體係。”

楚獨秀點頭:“路老師教課很好。”

“她擅長那個,畢竟老本行。”北河道,“我主要是負責聞笑劇場,聯係俱樂部,維係演員關係,我們會逐步在各地舉辦演出,節目上隻能有五分鍾,但劇場裏就更加完整。”

“當然,前提是有觀眾,所以需要節目,吸引他們過來。”

“聽起來是很厲害。”楚獨秀麻木道,“但我確實沒有料到,瘋狂拉我進公司的人,是自稱混子的北河哥,這也是你設計的預期違背嗎?”

她已經搞不懂善樂文化,大領導天天發表情包,小領導沉迷精神內耗,自稱混子的前輩既像HR又像傳銷,果然是喜劇公司,四處彌漫著笑料。

“不會吧,不該就我吧,謝總沒提過?”北河一拍腦門,“商總是不是跟你一起來的,他居然沒想方設法遊說你?照他性格不該啊,早就該讓你簽了。”

“……商總遇到了點意外。”

楚獨秀簡單地描述,她那日撞破老總大聲密謀,商總尷尬退場的神奇事件。

北河聽完來龍去脈,簡直爆笑出聲,難掩幸災樂禍:“商總也有今天?我能找你買斷這個素材嗎?”

北河和商良沒有深仇大恨,單純就是小事不合,偶爾互相看不順眼。他聽聞對方糗事,自然就樂開了花。

他擠眉弄眼,討價還價道:“我想寫成段子,年會的時候講,反正是內部梗,價錢便宜一點。”

“然後明年不來上班了,是嗎?”楚獨秀果斷拒絕,“不賣,萬一我以後還跟商總打交道呢。”

而且,她不希望將臉皮薄的商總逼上絕路,公司的正常人已經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就再撐一撐吧,分成確實能更高。”北河嘖嘖道,“反正你願意簽就行,談分成是各憑本事,每個演員也不一樣,我就不摻和了,不是這部門的。”

公司裏人員眾多,演員水平也不同,待遇必然有差別。

北河同為演員,不會沒眼力地壓楚獨秀價格,都清楚有錢才有動力。

“我隻能說,人活著幹什麽都累,包括你以後真進公司,全身心投入到單口喜劇,肯定也會有累的時候,就像我現在這樣。”北河道,“但做自己喜歡的事,有能交心的朋友,人生起碼不會太苦。”

“可以活得累,但不要活得苦,那就真沒勁了。”

楚獨秀難得沒聽他開玩笑,她在久久的思考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錄影棚前,楚獨秀和北河拍攝結束,謝慎辭也在別處忙完,雙方在門口碰麵,商議起下步計劃。

夕陽已經徹底落下,唯有天邊隱約有亮光,其餘都是昏昏沉沉的夜色。明黃的燈光蘇醒,照亮停在路邊的車,在錄音棚外相當顯眼。

北河遙遙地看見車子,忙不迭跟楚獨秀告別,又跟謝慎辭打聲招呼:“老板,我不白吃你今晚的飯了!太困了,直接回市裏睡一覺!”

謝慎辭:“行,劇場方案我看過了,你可以賽後忙這個,沒有那麽急。”

兩人交往向來直接,有話就說、有事就做,既是上下級也是朋友,開玩笑不耽誤正經事。

“得嘞,那我先走一步。”北河朝楚獨秀揮別,“你替我多吃點,要是吃垮公司,我就不用幹活了。”

楚獨秀弱弱道:“是誰以前說‘多吃兩盤菜,公司就被薅死了,證明單口喜劇還是不行’。”

還讓她吃垮公司,未免太高估她了。

片刻後,北河乘車離開,門口隻剩二人。

“你晚上想吃什麽?”謝慎辭道,“商良訂了個西餐,也可以去吃中餐,但都要坐會兒車,跟酒店有一些距離。”

演播廳在郊區,附近高檔餐廳有限,必須乘車才能抵達。

“啊。”楚獨秀聽聞兩個選項,頓時感到頭大,猶豫道,“謝總,有沒有中西合璧的選擇……”

謝慎辭望她,靜候其下文。

她硬著頭皮道:“……類似快餐什麽的,融合兩者的精華。”

楚獨秀承認,自己是山豬吃不來細糠,偶爾跟姐姐去高檔餐廳還行,但忙碌一天繼續擺弄刀叉,確實沒辦法讓人快樂。

謝慎辭早有預料,問道:“想要早點回去休息?”

楚獨秀點頭。

“可以,那我們直接回去。”謝慎辭沒有意見,他低頭一瞄手機,又忽然想起什麽,躊躇地試探,“或者,你想不想吃別的?”

片刻後,酒店不遠處的小街燈火通明,無數小販騎著三輪車過來,搭建出一條簡單卻熱鬧的美食街。

鐵板魷魚和蒜蓉生蠔在高溫中飄散香味,雞脆骨和臭豆腐掉進油鍋,被炸得吱吱作響,路邊麻辣燙有嫋嫋白煙,將用餐的行人環繞,宛若人間仙境。

這是郊區夜裏最明亮的區域,聚集忙碌小販和來往食客。他們用價廉物美的小吃,緩解一天的疲憊及饑餓。

楚獨秀剛一下車,便徹底迷失自己。

她給王娜梨發了條微信,還附上一張小吃街照片,詢問對方有沒有想要的。王娜梨在酒店改稿,被饞得嗷嗷直叫,一連點了好幾樣。

“很好,我們先轉一圈,再確定買什麽,避免後續吃不下。”楚獨秀沉著地部署,“現場吃一部分,再打包一部分回去,這樣都可以嚐嚐。”

謝慎辭見她眉飛色舞,意外道:“這麽開心?”

他得知她對西餐沒興趣,隨口問了一句大排檔,卻讓她激動壞了,車上都要坐不住。

“小垃圾就要吃垃圾食品才會快樂。”她興致勃勃地溜達,雀躍道,“吃完這頓夠我媽打我三天!”

“……”

兩人在煙火氣中穿行,時不時品嚐些小吃,連帶打開話匣子。

楚獨秀繪聲繪色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北河哥力邀我簽約,可謂公司模範員工,他在節目上的混子人設塌房了,謝總真該給他升職加薪!”

北河今天說這麽多,的確是出乎她意料。

“他就偶爾混一混,避免太消耗自己,大事上挺正經的。”謝慎辭道,“他很享受那種渾水摸魚,再冷不丁一鳴驚人的感覺。”

楚獨秀感慨:“原來如此,我們剛剛聊了好多,還交流相似的處境,革命友情又深厚了。”

謝慎辭聞言,他瞥了她一眼,說道:“北河和你還是有些不同。”

“哪裏不同?”

“他要聽見笑聲,才會有安全感,所以生活裏也搞氣氛,比外表顯得要脆弱。”他答道,“你對外界反應,沒他那麽敏感,更多是想要表達,熱衷於分享感受,有沒有笑聲倒無所謂,心態反而要好一點。”

北河最初逗人發笑,帶著一些討好,慢慢調整過來,逐漸保護自己。

楚獨秀平時逗人發笑,更類似天性使然地分享,心態比北河豁達不少。她的姐姐出類拔萃,從小少不了聽外人比較,卻照舊能跟楚雙優關係好,也代表她心智比想象中堅毅得多,不是聽風就是雨的類型。

“你怎麽知道?”楚獨秀驚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她也覺得,自己和北河有點不一樣,但北河的建議是好心,當然要感激地笑納。

但謝慎辭平日一聲不吭,卻會細膩地觀察別人,甚至做出準確的判斷,讓人大吃一驚。

“這一路就能看出來。”謝慎辭見她神采奕奕,語氣也和緩下來,輕聲道,“即使我不說什麽,你也會開心地聊,不是強迫有回應,而是在享受表達。”

“你在內涵我話多?”楚獨秀睜大眼,“沒給你表達機會,沒讓你開心地聊。”

謝慎辭:“?”

楚獨秀麵露自責,哀道:“是我的錯,不該阻礙謝總表達,應該給您講段子的機會。”

“謝謝,不用了……”他呼吸微窒,忙道,“我聽你表達就很開心。”

這話來得自然,楚獨秀內心微動,她心髒漏跳半拍,又揮去異樣的感觸。

“虛偽,騙子。”她質疑道,“北河哥都勸我簽約,謝總你居然沒提過,看不上我的幽默。”

商總提前訂餐,應該是想聊簽約,但謝總再次推卻,至今沒提起此事。

實際上,楚獨秀不介意外人遊說,就像北河說的那樣,打感情牌也得有感情,不然想坐上牌桌都難。

她隻是好奇,謝慎辭為何不提,明明關係更近。

他當初推動她講單口喜劇,都能默默地做那麽多,現在臨近比賽尾聲,卻沒主動提過簽約,實在是不合常理。

謝慎辭眼眸漆黑,斜了她一眼,神情頗怨念:“你明明知道不是,還故意說這種話。”

他怎麽會看不上她的幽默?

那就不會追著要段子。

這話是在誅心。

楚獨秀無恥地裝傻:“我不知道。”

謝慎辭嘴唇緊抿,似乎在斟酌措辭。數秒後,他喉結微動,解釋道:“我隻是希望,有些話不說,也能被人懂,就像幽默不用解釋,自然而然就領悟了。”

沒準是人如其名,他無法全然釋放,唯恐讓人困擾,多是謹言慎行。

一如他翻爛喜劇書,但真到現實生活中,腦海中構建的段子,一個都講不出來。

繁華璀璨的燈光,熙攘喧囂的人群,兩人被紅塵俗世環繞,耳邊是嘈雜的聲音,卻在熱鬧中感到平和閑逸。他們相處向來隨性,以至於能心有靈犀。

即便周圍人聲鼎沸,楚獨秀注視著謝慎辭,依舊聽清他低緩的聲音,分毫不差,格外清晰。

“一旦費力地糾纏,就會給對方壓力,反而是弄巧成拙,那份輕鬆的默契也沒了。”他垂下眼,睫毛顫動道,“不管是簽約,還是別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