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貓師尊

本座見到了誰!

當年的臨安城正值戰亂,過眼處滿地血膏,四下裏盡是斷壁殘垣。在厲鬼瘴氣的熏蝕之下,城郊百草委頓,萬木枯槁。

墨燃還未及回神,就聽得一陣異響,他抬起頭,陡見不遠處的一株老槐殘枝上掛著一副新鮮肚腸,十餘隻黑鴉正圍著啄食,血滴和肉渣不斷地往下濺落。

樹下,一具中年男子的屍身倒伏著,腹部被利爪撕開了,汙血和髒器流了一地。沒有人能夠知道他死的時候究竟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的,他的眼珠子已經被啄空了。

這樣的場景,墨燃並不陌生。

前世他縱橫人間,曾屠盡了儒風門七十二城,當時血流漂杵,屍橫遍野,亦是這般慘狀。

可不知為何,前世那些鮮血令他痛快不已,身體裏每一絲骨肉都在肆意地嘯叫。然而此刻突然又見到了相似的慘狀,他心中卻起了一層森寒半寸憐憫……難道自己真是裝乖巧久了,竟不知不覺漸漸轉了性?

正思索著,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前方竟起了一片揚塵。

在這樣兵荒馬亂的世道還能縱馬疾行的,多半不是什麽好鳥。

墨燃立刻拉住楚晚寧,把他往自己身後帶,然而臨安故道四周空曠,並無可以匿身之處。眨眼間一行輕騎出現在了茫茫塵煙之中,近看了才發覺那些馬匹並不強健,有幾頭餓得連肋骨都根根明晰,有十餘個人分別坐在馬背上,按著轡頭。

那些人穿著製式統一的白底滾朱勁裝,頭戴紅白翎羽兜鍪,齊眉勒著雙龍絞殺額環。他們雖然衣物不甚幹淨,但卻十分整潔,雖然麵容格外消瘦,但依舊精神矍鑠。更難得的是,他們人人都挽著一把勁弓,背後滿滿一筒羽箭。

在烽火狼煙的亂世,最值錢的是兩樣東西:食物,以及武器。

他們顯然不是普通人。

墨燃正不知來者是善是惡,是敵是友。卻聽得其中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慘聲喊道:“爹!阿爹!”

少年撲通一聲從馬背上踉蹌滾落,摔跌進泥土裏,又連滾帶爬地起來,跌跌撞撞朝樹底下跑去,撲在那個橫死的中年男子身上,嚎啕大哭起來:“阿爹!阿爹!”

其他人也都露出了憐憫的神情,但他們顯然已經見過太多的生死,多到甚至有些麻木,因而除了撫屍痛哭的少年之外,並無第二個人下馬相勸。

有人注意到了不遠處的墨燃和楚晚寧,愣了一下,用臨安土音濃重的官話問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

墨燃道:“對,……我們從蜀地來的。”

“這麽遠?”那人吃了一驚,“這世道,一入夜都是厲鬼,你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我會些法術。”墨燃心知言多必失,見這些人並無歹意,便拉了楚晚寧出來岔話頭,“這是我弟弟,我們路過這裏,走不動了,想歇一歇。”

騎隊裏那些人見了楚晚寧,有幾個似乎是微微愣了一下,更有兩人小聲交頭接耳了兩句。

墨燃警覺道:“怎麽了?”

“沒什麽。”為首的青年道,“說正經的。你們要歇到城裏頭去歇吧。別看這裏眼下沒有怪物,要是到了晚上,那可到處都是鬼,小滿的養父就是白日頭出去找吃的,結果昨兒下了暴雨,沒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來,你看這不就……”他重重歎了口氣,再沒有說下去了。

原來小滿就是那個痛哭流涕的少年,樹下死去的是他的養父。亂世中總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個家裏出去個人找食物,早上好端端的人出去了,晚上就再也沒得回來。

雖知這是兩百年前早已發生的事情,但那少年哭的撕心裂肺,幾欲泣血,墨燃看在眼裏,胸中卻仍忍不住泛起微澀。

然而微澀過後,湧起的便是一陣陡然心驚。

前世殺人不見血,為何漸漸心軟至此?

當即拉著楚晚寧,與那一騎青年告別。

為首的那個人說道:“你們進了臨安城,找個地方先住下。臨安馬上要全城舉遷到普陀了,那裏靈氣充沛,暫未受鬼氣侵襲。你們孤孤單單的,不如和我們一起走。”

“全城舉遷?”

“是啊。”那人說到此事,目光灼灼,麵容都像在散發著光輝,“多虧了楚公子的好計謀,全城老小都能撿回條命啊。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得在天黑前把城郊尋一圈,看看有沒有幸存的人可以帶回城去——唉,小滿,走吧,走吧。”

他喚小滿,但小滿仍然抱著養父的屍身在流淚,沒有回頭來看一眼。

墨燃歎了口氣,拉了拉楚晚寧,低聲道:“走吧。我們先進城去。”

楚晚寧點頭,忽而問:“你說他們全城舉遷,到底成了沒成?”

墨燃拉著他微涼的稚嫩小手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自然聽真話。”

“小孩子還是聽假話比較好。”

楚晚寧便道:“他們沒有走成。”

“對啊。”墨燃說,“你看,你自己都知道真話是什麽,偏偏還要再問,好像問我一遍,結局就能改變似的。”

楚晚寧不理他,繼續問:“你知道他們為何沒有走成嗎?”

“你看你又問我,我又不是活了兩百年的老妖精,這我怎麽清楚。”

楚晚寧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兒才陰鬱道:“兩百年臨安城的人,幾乎都死絕了。”

墨燃:“……”

楚晚寧道:“沒逃出幾個。”

“不是,師弟啊,你年紀輕輕,怎麽全都知道?”

楚晚寧白了他一眼:“玉衡長老在舊史上講到過不止一遍,你上課不聽,反倒來問我為何這麽清楚,委實可恨。”

墨燃有些無語,心道我上我師尊的課走神,他都還沒罵我,你罵我做什麽,但想想看還是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由著他開心算了。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間就過了城門,來到了臨安的主城內。這座一麵矗立於錢塘江邊的古老城池已經堅壁清野,驅魔工事遍布牆頭與城沿。

城池外堆積著數不清的屍體,都布滿著惡鬼詛痕,像這種屍體若不處理,到了晚上都是會起屍的。

道士們趁著正午陽氣,出來在外麵拿香灰拂灑,對於那種詛痕格外深刻的,他們都在以朱砂蘸酒,畫符驅散。

城門拒馬前站著兩個守衛,打扮和剛剛在城外見到的那一行青年一模一樣,也是白底紅滾邊,雙龍絞殺額環,臂挽弓,背後箭筒滿羽。

“站住,什麽人?”

墨燃於是又按剛才的話解釋了一遍,那兩個門衛並非存心想攔人不讓進,而是要做個登記,於是把他們二人記錄在案後,便放他們進去了。

走之前墨燃想起了剛剛那騎馬少年提及的“楚公子”,既然那人說,臨安舉城遷移,是托了“楚公子”的好主意,那麽破解虛陣的關鍵,應該就在這個楚公子了。

“不好意思,我想跟閣下打聽一個人。”墨燃道。

守衛掀起眼簾:“你們從蜀中來,還有認識的人?”

墨燃笑著說:“不是,是方才路上遇見的幾位軍爺,提到了一位姓楚的公子,說他兩天後要帶全城老少遷往普陀,不知這位楚公子是什麽人?在下略通法術,若有力所能及之處,也想撘一把手。”

守衛來回打量他一番,許是覺得墨燃能帶著個小奶娃千裏迢迢毫發無損地來到這裏,應該確實有些能耐,便道:“楚公子是太守老爺的長子。一個月前鬼王降臨,太守老爺不幸罹難,這之後都是公子爺在領著我們禦敵。”

“太守的公子?”墨燃和楚晚寧互相看了一眼,墨燃轉而道,“好奇怪,太守公子也通法術嗎?”

“有什麽好奇怪的!”守衛橫了墨燃一眼,“就允許大門派修真,不允許凡間散修嗎?”

“……”

散修有是有,但從來成不了氣候。

墨燃心道,莫不是這楚公子半桶水晃的叮當響,瞎出主意害了臨安全城百姓性命?

但依著守衛的指點,往太守府走去,墨燃立刻發現自己想錯了。那位趕巧和他師尊老人家一個姓的公子爺,顯然不是什麽三腳貓功夫。

因為他看到了上清結界。

上清結界是一種非常強大的淨氣結界,可以阻擋範圍內一切邪佞之息。隻要這種結界開著,莫說是普通鬼怪,即使是千年厲鬼,也難以踏入其中半寸。

不過這種結界的禦護範圍必須施術者親臨其中,作為陣眼。並且所覆區域極小,就連楚晚寧這樣的大宗師,也隻能用上清結界籠掉半個死生之巔而已。

而此時此刻,這位兩百年前的楚公子,造出了一個覆蓋了太守府方圓十裏的上清結界,雖然遠不及楚晚寧,但也絕不是尋常人所能比肩的了。

兩人往太守府門口走去,墨燃原本想著試試運氣,讓人通報一下,說是有修士自請襄助,看看那位太守公子爺願不願意賞臉相見。

豈料剛轉過一個拐角,就看到太守府衙門口,排了三道長長的隊伍。六個和守衛騎兵相同打扮的女侍擺出厚實的大木桶,幾百個麵黃肌瘦的老弱婦孺聚在府衙前,正依次領著布施的粥飯。

領完粥的人,又都來到府前的一株海棠花樹下。那花樹下立著個白衣男子,一頭墨色長發鬆散地綰成一束,正把一張又一張畫好的符紙派分給眾人,並細細地叮囑所需注意之事。

他背對著墨燃,因此也看不清他的相貌。

不過那些領了符紙的人都朝他感激地道著:“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多謝楚公子大恩大德……”念叨叨地散了。

原來這位便是太守公子爺了?

墨燃心生好奇,拉著小師弟繞過去一看。

隻一眼,墨燃頓時眼睛睜得滾圓,猶如五雷灌頂——

這、這不是楚晚寧嗎???

莫說是墨燃,就連楚晚寧自己都愣住了,排在隊伍尾端遠遠瞧去,太守楚公子麵目清臒,劍眉鳳目,鼻梁弧度卻很柔和,便連那一身白衣,都與自己相似至極!

楚晚寧:“……”

墨燃:“……”

僵了老半天,墨燃顫巍巍地說道:“師弟啊。”

“嗯。”

“你有沒有覺得……這位楚公子,長得格外像一個人?”

楚晚寧幹巴巴地:“像玉衡長老。”

墨燃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怎麽回事?這人是誰?和師尊什麽關係?”

“……你問我,我怎麽知道。”

“你不是聽課認真麽?”墨燃很急。

“這個課上又不會講。”楚晚寧很氣。

兩人就又不說話了,排在隊伍裏,慢慢往前挪著,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子爺看。

再仔細瞧了,其實楚公子與楚晚寧長得並不是如出一轍。這位公子爺的麵容更加文靜儒雅,眼睛沒有那麽狹長,瞳仁更溫潤些,目光也較楚晚寧柔和許多。

墨燃看著看著,忽然“咦”了一聲,低頭又去看小師弟。

“你讓我好好瞧瞧。”

“幹嘛……”楚晚寧不免心虛,將臉轉開去了。

墨燃見他躲了,愈發不依不饒,伸手去捏他的臉,強行令他回過頭來。他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喃喃道:“哎呀。”

楚晚寧強作鎮定:“怎、怎麽了?”

墨燃眯起眼睛:“難怪方才在城外,那些人見到你會交頭接耳,我忽然發現,你長得和師尊也有點像啊。”

“………………”

楚晚寧忙掙開他,耳朵尖卻漲紅了:“胡說八道。”

“可是好奇怪,為什麽那些守衛他們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卻半天想不到?”

楚晚寧:“…………”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脆生生的一聲響,有個稚子的聲音喊道:“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