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出神的老夫人和失望的團子
這簡直和老夫人心裏想象的晨讀完全不一樣!
老夫人整個人都直接愣住。
一直愣了好一晌。
老夫人卻好像恍惚有些回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那個時候看慣了村裏的孩子滿村子和滿田坎地撒秧子跑,喊都喊不住,不少爹娘是拿著鋤頭追著漫山遍野跑的。
等她嫁到侯府的時候,卻好像連說話都不能大聲,因為侯門有侯門的規矩,侯府始終隻有她一人說話大著嗓門,格格不入。
即便老侯爺處處護著她,做任何事情都袒護她,在城中權貴夫人的聚會中,她都不怎麽敢吱聲,怕一吱聲就露餡兒,給老侯爺丟人。她當時就連應該怎麽笑,都是模仿的旁人。
那時方媽就在她身旁,方媽是告訴她,老侯爺說的不必拘謹,旁人自會看你臉色。
她過往在村中就沒少看過旁人臉色。
她不願意看旁人的臉色,所以也不願意給旁人臉色看。
她雖然出生鄉野,但這些道理是明白的。
所以,她並不想讓旁人為難。
但她想嚐試一點點去改變,慢慢適應這裏的,適應同她早前全然不同的生活和習慣也很難。
她累。
旁人遷就她更累!
這種累,還不似做體力活的累。
她咬咬牙,挺一口氣就過了,大不了事後多歇幾日,事後她又可以活蹦亂跳。
但這些不同啊,她也咬緊牙關學了,可她就是不是這塊兒料!
別人的談吐舉止,怎麽看都怎麽優雅;她頂多學個皮毛,不說話,不出聲,還挑不出來太多錯,她再小心翼翼一點,也能糊弄過去。
但隻要她一張口,一出聲,旁人一看著,她就徹底泄了氣,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合適,更不要說臉上的表情。
她掙紮了很久,最後想明白了!
人家是從出生就開始學詩書禮儀,這些優雅呀,談吐呀,都是刻在骨子裏的!
她就算要臨時抱佛腳,也抱不好!
反而四不像!
她已經盡最大努力了!
就算再讓她再學個三五年,也未必能趕得上人家的皮毛;可這三五年還不得將她給憋死?
想到憋死,她突發奇想,其實她就不說話就好了!
她不說話,那頂多就是憋一會兒!
可要她一直學,那還不得要她憋一輩子?
那其實她有必須要去的場合,不說話就好了;在家中的時候,也不要緊了!
就這樣,老侯爺問起她的時候,她就直接說,她也不知道每次露麵的時候要說什麽,該說什麽,同她們也沒什麽共同話題,總不能聊個烤紅薯,插秧,施肥之類的。
那時候老侯爺聽得哈哈大笑。
她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甚至有些惱,也讓老侯爺別笑了,然後同老侯爺說,她學也學不來,就不要為難她了,她好好在家中好吃懶做,不添亂行不行?
老侯爺笑得不行。
但好像從那之後,兩人之間就達成了默契。
她也再也不用絞盡腦汁了!
老侯爺告訴她,其實不是時時刻刻都要沉默,因地製宜就好。
她不懂,他就教她。
時間就像踩上了車輪一般,一晃到了伯筠出生。
伯筠出生,她和老侯爺都很高興。
南平侯府人丁不算興旺,但老侯爺從來沒有在這些事情上同她生嫌隙。
可她知曉,像南平侯府這樣的人家,子嗣不繁盛,老侯爺也會受非議。
但懷伯筠時,她貪吃,沒按大夫叮囑的,管住嘴,後來生伯筠的時候遭了不少罪。
老侯爺心疼她,就尋著機會同她說,府中就伯筠一個孩子就夠了,不想要旁的孩子了。
她當時都沒反應過來。
後來還是方媽告訴她,老侯爺很擔心,一連三兩日都沒合眼,一直守著她。
她好像心底湧起了從未有過的,那麽多的感觸。
後來,老侯爺也將所有的心緒都放在伯筠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
伯筠是她的兒子,但更是侯府的獨苗。
她什麽都不懂,更怕教不好他。
所以,從伯筠出聲起,對他的關鍵,她都不怎麽吱聲。
怕不懂,更怕耽誤他。
而伯筠從一出生開始,身邊確實就有專人教養,到後來懂事,就開始請京中的名家來做先生。
那時候的伯筠,就像眼下的長歌一樣——安靜,聽話,懂事,聰明,也富有教養。
那時的傅伯筠,在所有人看來都是一個完美的兒子。
她看來也是。
但看著傅伯筠每日在書房裏認真學著功課,夜裏挑燈夜戰,她也會忽然想起早前在田野山間,那些撒秧子到處亂跑的孩子。
他們臉上有那個年紀孩子當有的頑皮,搗蛋,甚至鬼機靈。
也會有他們的爹娘掄著雞毛撣子,跑個三兩裏揍人。
她有時候會覺得這些孩子才是真正開心的。
她有時也會想,如果伯筠也能有這麽開心的時候多好。
哪怕是一邊備著書,一邊被人攆著到處跑多好!
她這個做娘的,沒有給他她想給他的……
直到他人沒了,遺憾還在。
這些都是過去很久的經年舊事了,如果不是看著長允在苑子裏被朱媽追著撒秧子亂跑,還一麵念著書,她不會忽然想起這些來!
更不會有這些觸動!
長歌像極了伯筠的小時候。
而長允,則像極了她希望的伯筠小時候……
看著長允一麵咋咋呼呼跑著,一麵念著書,看起來害怕被朱媽抓到,但實則同朱媽玩得很開心的模樣。
這種時間與情感上的衝擊,好似一盞走馬燈,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驀得讓老夫人眼眶濕潤了,卻良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老……”方媽原本是想開口的,但見到老夫人的模樣,又沉默了。
雖然方媽也不知道老夫人怎麽了。
但方媽伺候老夫人的時間很長,老夫人的情緒很少有這樣的時候,而方媽也會意,老夫人會這幅模樣,應當是想起老侯爺和侯爺了。
方媽安靜下來,沒有上前打斷。
這樣的時刻,應當對老夫人來說很重要……
而另一處,“夫人,老夫人來苑中了。”
阮陶正同團子說著話,團子也剛好同母親說起那句,“那團子以後天天都晨讀給母親聽~”,賀媽就在身後提醒了一聲。
身為夫人身邊的管事媽媽,賀媽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很明顯,賀媽的技能遠高於此。
至少也是威力加強版!
果真,阮陶轉眸,見方媽已經攙扶著老夫人到了苑中。
方媽沒說話,老夫人也好像在看著跑來跑去的傅壯壯和朱媽出神?
阮陶意外,賀媽自然也意外。
所以才會明明看到六小姐一臉期許,很想很想同夫人說話,賀媽還是打斷了。
母親的視線從自己身上挪開,團子是肉眼可見的委屈,想出聲繼續喚起母親注意,但又懂事得知曉母親是在看祖母。
這種時候,她不能添亂的。
團子安靜等著。
等母親同賀媽說完祖母的事,就會再同她說話了。
團子眼巴巴看著母親。
餘媽也眼向六小姐。
餘媽當然知曉六小姐最喜歡夫人。
也知道六小姐的喜歡,隻要同夫人在一處,六小姐就會開心。六小姐希望得到夫人的關注,誇獎和讚揚,因為夫人說起過喜歡聰明的孩子。
六小姐就想讓自己成為母親喜歡的聰明孩子。
所以六小姐才是所有這些公子小姐中最努力的一個,在努力學認字,攢雨花石,也在努力讓自己教她這些生僻拗口的書籍,然後跟著複讀。
六小姐是真的很想夫人看到她的聰明和努力,所以在做的每一件事對六小姐來說都是開心的。
原本,餘媽瞧著夫人是要誇獎六小姐的。
明眼人隻要一眼就能看出來,今日的晨讀,旁的公子小姐都是一幅焦頭爛額模樣。能偷懶就偷懶,能耍賴就耍賴,還有像五公子這樣被朱媽攆著滿苑子繞圈跑的。
沒有人真正在晨讀,也沒有人領會夫人的用心。
真正在晨讀,並且是真的想認真晨讀,讀好給夫人聽得,隻有六小姐一人。
雖然六小姐是小姑娘,但小姑娘往往都更懂事,至少和同齡的五公子比起來,六小姐是真的更理解書裏的內容,在她給六小姐念書的時候,六小姐還會很認真地問她為什麽。
六小姐雖然也愛玩,但六小姐在小孩子中算偏文靜的。
能沉得下心來識字,讀書,也能有恒心和毅力得搜集雨花石;六小姐的性子與同為龍鳳胎的五公子大相徑庭,一個乖巧恬靜,一個古靈精怪。
餘媽也陪著六小姐做了很多晨讀準備。
餘媽知曉夫人應當一眼就能看出來六小姐是真的準備了,也用心了,隻是這次好像真的不趕巧。
因為老夫人來了……
餘媽心中輕歎。
自從府中出事,老夫人病倒過幾回。
尤其是這趟北上入京前,老夫人忽然又臥病,然後又是侯府走水,大半個侯府都燒沒了。
如果不是如此,夫人也不會想著帶老夫人去散心。
但也即便如此,昨日一整日老夫人都沒怎麽露麵過;或者說,老夫人這一段時日都不怎麽願意外出露麵。
剛才見到老夫人來,餘媽都有些意外。
那夫人肯定是要去老夫人跟前關心的。
晨讀的時間原本就不長,等夫人見過老夫人就差不多該啟程了,畢竟還有曲大人一道,總不能讓曲大人和朝中的侍衛久等。
所以,今日夫人聽六小姐晨讀,恐怕就剛才那一小段了。
餘媽又抬眸看向夫人。
阮陶也正好看到老夫人身影,但拿不準老夫人今日怎麽會來這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崽崽們的晨讀聲吵到了老夫人,還是說老夫人在城守府和馬車中倦了好幾日,想看看這些孩子了?
但老夫人親至,她應當去招呼。
“團子,你繼續,我先去看看母親那裏看看。”阮陶同團子說完,便起身,準備往老夫人處去。
乖巧如團子,雖然有些失望,還是輕嗯一聲。
但阮陶剛轉身,又似想起什麽一般,又轉身回來,俯身朝她道,“剛才讀得很好。”
團子: (o゜▽゜)o☆
團子驚喜!
阮陶繼續,“但下次,記得別把書拿反了。”
阮陶說完,伸手摸了摸團子的頭。
團子驚呆: Σ(っ °Д °;)っ
餘媽也才反應過來:((/- -)/
但夫人沒說什麽,已經同賀媽一道往老夫人這處去了。
團子眼巴巴望著母親的背影,雖然剛才母親誇讚她讀得好了,但她怎麽會把書拿反的?
團子好懊惱,要是沒拿反就好了。
團子又想了想,越發覺得自己太不應該了,眼淚汪汪頓時就在眼眶中包了起來。
餘媽見狀趕緊蹲下,“六小姐,您已經做得很好了,夫人都說您讀得好。”
“可是,我把書拿反了。”團子的眼淚要包不住了。
餘媽又道,“也是老奴忘了提醒六小姐一聲,下回老奴記住了,六小姐也記住,就不會拿反了。”
團子聽話點頭,但還是看向餘媽,難過道,“母親會不會不喜歡我了?”
餘媽笑了起來,“怎麽會?”
團子不信。
餘媽繼續道,“夫人怎麽會因為一件小事就不喜歡六小姐,對不對?”
團子想了想,沒應聲。
餘媽又道,“不擔心,雖然今日夫人沒聽六小姐晨讀多長時間,但晨讀又不止今日,明日還在夫人苑中,六小姐可以好好讀給夫人聽,是不是?”
團子又想了想,這次,緩緩點了點頭。
餘媽莞爾,繼續道,“而且,老奴在想,夫人希望的晨讀,肯定不隻是讀給夫人聽而已,夫人也不會這麽大費周章。老奴想,夫人希望的晨讀,應該是無論夫人她在不在跟前,也無論今日晨讀的內容難不難,六小姐和各位公子小姐一樣,都能一直堅持,這才是夫人想看到的模樣。所以,隻要六小姐一直堅持,夫人總會看到的。”
好長一段,團子有的聽懂了,有的沒聽懂,但團子還是點頭。
餘媽溫柔道,“那老奴陪六小姐繼續?”
這句團子聽懂了,團子點頭,“嗯。”
餘媽這才起身。
六月盛夏,仿佛從晨間起就開始朝陽似火。
阮陶有印象,老夫人怕熱,怕太陽,除了上次的家庭聚會BBQ,老夫人不喜歡在戶外停留。
而這次,快臨到老夫人跟前,都沒見老夫人動彈過,目光裏也透著同平日不一樣的神色。
阮陶也駐足,順著到老夫人的目光看去——經過無數圈的追逐,土撥鼠終於被朱媽逮住,拎起來。
阮陶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