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生
“秋風正濃,萬物蕭瑟,在這楓葉又紅的傷感季節裏,悲劇無聲無息的上演,我們失去了一位可愛的夥伴……
“他英俊瀟灑,待人隨和,體貼熱心,經常為人雪中送炭;他嚴肅認真,從不驕傲,每一個人他都願意虛心請教,不恥下問。
“他英勇威武,卻不會冷酷無情;對待敵人毫不留情,對待自己人卻溫柔含蓄;他孝順父母,尊敬長輩,好學謙虛,任勞任怨。
“在楓城,沒有人不認識他,沒有人不誇獎他。他是那樣聰明,又那樣強壯,沒有人敢於否認,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帝國的棟梁之材!嗚呼哀哉,楓林家的小少爺,年僅十五,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們這些碌碌無為的庸民,卻依然苟延殘喘。蒼天,是多麽的不公啊,為何總讓那些英才早逝,天妒英才,天妒英才啊——”
滿臉皺紋的蒼老神父忍不住涕淚橫流,雙臂高舉向天,似乎在向命運做無聲的抗議。
在他身後,無數的吊唁者全都身穿黑衣,一起哀悼英才短暫的一生,好多人已經忍不住大聲的哭了起來。
但是如果仔細聽,就能發現,這些人哭的很牽強,聲音幹澀,沒什麽傷痛的感情,在最後一排,有幾個少年的嘴角甚至還掛著微笑。
隻有在最前排的一對中年男女,顯然是死者的父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如欲昏厥。
尤其是那母親,雙手抓著泥土往前爬,看著坑中的棺木想要跳進去,如果不是那些女仆狠命的抱住她,現在她已經在墓坑裏了。
“可是,逝者如斯,當親人不得不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必須學會兩樣事情。
“一樣是堅強,一樣是懷念,這樣,他們在天堂的時候才會向我們微笑。主啊,保佑我們這些迷途的羔羊,而那些回到你身邊的,我們相信,將得到永生!現在,讓我們一起默哀三分鍾!”
老神父臉上神情悲傷,心裏卻已經厭煩了,隻希望早點做完工作回去睡覺。至於臉上的熱淚,那不過是職業精神所必須,況且,死者的家屬他是絕對得罪不起的,所以賣力的表演是不可或缺的。
幾百人的吊唁隊伍,每個人都低下頭來,一起閉上眼睛。
隊伍的後麵,幾個年輕人卻在小聲議論——
“他英俊瀟灑,那我就是美男表率了!”
“是啊,還體貼熱心呢,哼哼,熱心於到女廁所去偷窺?惡心的家夥!”
“那樣一頭豬,竟然有人說他聰明?”
“你不要侮辱豬了,他連豬都不如!”
“哈哈,天妒英才,我看是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否則怎麽會偏偏把他劈死!”
“說來也真奇怪啊,那一道閃電也真準,看來做人千萬不能太失敗,要不然會遭天譴!”
“這下好了,他一死,楓城從此清靜了!”
“恐怕楓城人民會熱烈慶祝,我聽說當他的死訊傳出時,就有人在跳歡樂舞了!”
“那算什麽啊,現在楓城的大酒樓都已經被預定一空了……”
“哦?那我們幾個晚上也要去喝酒慶祝一下,哈!”
“好極好極,不過,現在我們還得認真一點把這葬禮應付過去!”
“真討厭啊!”
幾個人罵了一聲,也跟著默哀起來,心裏卻在想著晚上狂歡的節目。
三分鍾很快就過去了。老神父又默念了一段祈禱文,然後一揮手,高聲道:“入土為安!”
所有的來賓紛紛將黃**扔進墓坑裏的棺槨上,然後七個男仆一起揮動鐵鍬,將泥土蓋上棺槨。
在同時,哭聲開始變得慘烈起來,那個中年婦人已經昏厥過去,幾個女仆手忙腳亂的將她抬了下去,而那些死者的直係親屬,則默默的擦著眼淚。
很快,棺槨被泥土蓋上,一塊石碑立了上去,上書:“楓林羽長眠此處帝曆十二年”,墓碑不用再寫過多的言詞了,隻就這樣一個名字,一個日期,他的身分便很容易被認出來。因為這是帝國宰相楓林家族的專用墓地,隻有楓林家的子孫才能被葬在這裏。
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雕刻而成,富貴人家的作風,即使是一塊墓碑也顯得有些奢侈。但是此刻,雪白晶瑩的墓碑卻顯得青慘慘的,尤其是墓碑上死者的畫像,那細長的雙眼中,透露著一絲邪惡。
每個參加葬禮的人,都不願意去注視那雙眼睛,即使有人不經意的看到,也厭惡的將頭轉到一邊。但他們還是按照規矩,排著隊,將手中鮮花羅列在墓碑前,同時鞠躬行禮。
本來,如果是在平常人家,長輩是不必向年輕的逝者行禮的,而一般而言,死者家屬也會在一旁回禮。
但是在這裏,好多白發蒼蒼的老人也在向這十五歲的少年墳墓彎腰鞠躬,而在旁邊,帝國宰相楓林慕隻是冷冷的看著,腰板挺的筆直。他的目光中有一絲悲傷,一絲擔憂,還有一絲茫然。
折騰了一天,到傍晚的時候,這個規模巨大、奢侈豪華的葬禮終於結束了。參加葬禮的人們紛紛離去,死者的親屬們也最後看了一眼那墳墓,然後坐上馬車,多少有些不舍,但最後還是回去了楓城。
楓葉之都,這座世界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在今晚,進入了一個狂歡之夜。
至於狂歡的理由,那也不用說了,今天既不是什麽節日、更沒有什麽公開的喜事,相反,喪事倒是有一樁。
不過大家都保持一定的默契,雖然狂歡的源頭確實是來自於這樁喪事,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出來。
人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歡歌笑舞上,隻有那朱瓦紅漆的宰相府,在門口點著一排白色的燈籠,而裏麵參差有序的院落房屋,卻沒有一盞燈火。
這是宰相夫人的意思,失去了這個在她三十歲上才生下的唯一孩兒,她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
在這幢黑暗中的豪宅被濃厚悲傷籠罩住的同時,它的某個暗角裏,也有一些小的陰謀在萌發。
楓林家占據宰相的高位已有幾個世紀,和皇家一樣,他們是可以世襲的,而當宰相府的唯一小繼承人被上帝召見去以後,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麻煩。
同這些隱藏在暗角裏蠢蠢欲動的陰謀相比,楓城的百姓們熱鬧的有些過分。
一直到黎明時分,楓葉大街的主要店鋪酒樓裏,還有高聲喧嘩傳出來,人們被這個巨大的喜悅衝昏了頭腦,隻能以這種不加節製的方式來慶祝。
而且,這種慶祝連續三天,幾乎從沒間斷過。
當然楓林家族對此也是無可奈何,即使位高權重,也無法製止別人喝酒唱歌,畢竟,娛樂活動並沒有和法律法規抵觸。
直到第三天的夕陽再次籠罩下它昏紅的光芒,人們的熱情才仿佛狂風過後的燭火,撲閃了一下,熄了。
而在楓林家的墓地,年老的守墓人喝幹了最後一瓶酒,也沉入了香甜的夢鄉中。
黑夜來臨,遠處,逐漸微弱的歌聲在楓城裏沉下了最後一個音符,星星探出了明亮的笑臉,而當烏雲忽然來襲的時候,天空黑暗下來,一陣狂風吹過,再也不見一絲微光。
墓地間一股濃濃的迷霧彌漫開來,似乎是秋雨欲來,空氣變得有些沉悶。
霧氣越濃,變成了青色,仿佛是一陣陣的煙,使這冷森森的死亡之所變得有些詭異。
一隻貓從墓地間穿梭過去,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劃出兩道軌跡,不知從哪裏抓來的骨頭,閃發著一兩點磷火,在潮濕的空間跳躍著。
仿佛是有所感應一樣,烏雲悄悄的散開一個角,幾點星光透露出來,筆直的照在了墓園的東側。
那裏,在三天前曾經很熱鬧,而現在,相信沒有哪一個生人敢於接近。
黃色的**已經枯萎,五米見方的墳墓孤零零的矗立當地,因為是夭折的少年,本應該陪伴在他身邊的父母還健在人間。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發出青色的光芒,鬼氣森森。
那墓碑上的少年,依然瞪著細長的眼睛,冷冷的注視著前方,一股邪惡的氣息從那眼神中湧出,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這是死亡之笑。
驀地——
一股黑光從半空中墜下來,發出銳利的尖嘯聲,在墓園間飛來穿去,然後猛然一頭紮進那新埋的墓,狹小的空間立即又安靜了下來。
幾道黑影出現在墓園門口。
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響起:“就是這裏,那小賊就埋在東邊!”
“我知道,你忘記葬禮那天我也來了嗎?”另一個少女的聲音回應。
“我說,你們這樣做不太好!”一個男孩的聲音隨後傳來,“怎麽說他也死了,難道你們還不解氣嗎?”
“又不是我們親手殺死的!”少女惡狠狠的聲音仿佛是一頭雌獅發怒,“我要將他毀屍滅跡!”
“對,隻有這樣才能消解我的心頭之恨!”另一個少女也用同樣凶狠的聲音說道,“怎麽,你怕了?你不是要找那件東西嗎?”
另一個男聲有些遲疑,囁嚅道:“我隻是推測,他可能把那件東西帶入棺材!”
先前那男孩子似乎笑了一下,大聲道:“憑他那自私的性格,肯定會這樣幹的!”
“大家沉住氣,走了!”一個沉穩的男子聲音說道,他的年紀是這幾個人中最大的,顯然也是這些人中的首領。
藉著黑暗的掩護,五條人影潛入進來。微弱的星光下,看出是三男二女,除了走在最前麵的那個少年身材高大以外,其他四人年齡都不大。
他們顯然沒有什麽經驗,在黑夜的時候做這種事情,竟然穿著華麗的衣服,隻有那為首的大個少年,身上的衣服是深藍色的。
而那兩個少女,一個穿黃色,一個穿紅色;兩個少年,一個穿青色,一個穿橙色,這樣的服飾很容易就在黑夜裏被人發現,並不利於掩護身形。
但他們並沒有在乎這些,反倒是很有熱情。更讓人噴飯的是,他們明明是來掘墓,竟然沒有帶土鎬這樣的工具。幾個人打量著眼前的墳墓,鼻端還能聞到泥土的清新,但是此刻,他們卻一籌莫展。
“用劍!”那大個少年低沉著嗓音說了一聲。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都覺得有些臉紅。長劍是他們隨身攜帶的,但這些貴族子弟,當然不能裝配那些普通鐵劍,幾乎每一個人身上的都是寶劍。
這種寶劍隻有在平時演練劍術或者炫耀的時候才拿出來,至於用來充當刨墳工具,這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當下,幾個人唰唰唰幾聲,抽出腰間寶劍,凶狠的向著墳墓進攻。
墓碑首先被推倒,斜靠在旁邊,而墓碑後麵的墳,則是他們重點戕害的對象。
泥土紛飛,煙塵繚繞。
這些人不愧是初級劍士,尤其是那個高個子的男孩,更是孔武有力,片刻工夫,他們就把棺材給弄了出來。
幾個人愣愣的盯著棺材發呆,現在,這棺材已經被泥土弄得泥濘不堪。同樣,棺材的一端貼著死者的畫像,而且比墓碑上的畫像放大了好多。
楓林家的小少爺雖然已經死了,並且此刻隻是這麽一張畫像,卻仍然給這些掘墓者帶來了很大的壓力。
兩個少女尤其心驚,牙齒打著顫,一動不動的看著那張畫像。
三個男子漢膽子倒是很大,知道女孩子膽小,也不去管她們倆。三人將寶劍插入棺材蓋,橫著一削,釘子應聲而斷,棺材發出了咕咚一聲,那棺材蓋子向左傾斜了一下,露出一條縫隙來。
“啊——”猛然,黃衣少女大聲的叫了起來,接著,紅衣少女高聲嘶喊,兩個人摟在一起,往後連連倒退,絆倒在地上。
正要把棺蓋掀起的三個少男本來已經夠緊張的了,這兩聲大叫讓他們的勇氣禁受不住考驗,砰的一聲,剛剛掀起的棺蓋又合了上來,三個人倒退幾步,撲通一聲,也摔倒在兩個少女身旁。
“怎……怎麽了?”大個少年有些結巴的問道。
“他……他……他……”兩個少女臉色煞白,轉過身來,但仍然閉著眼睛,指著棺材頂部的那張畫像:“他在笑!”
“什麽!”三個男性立即目瞪口呆,然後,不約而同的看向畫像。
那個本來還一臉冷漠的楓林家小少爺,夭折的死者,此刻嘴角上的微笑變得有些誇張。
這個微笑再熟悉不過,這是惡魔的微笑,每次楓林家的小少爺這樣微笑的時候,都會有人傷亡,因此,這個微笑被楓城人民稱作死亡微笑。
“剛才……剛才不是這樣子的嗎?”橙衣少年先前並沒有仔細看,有些不確定。
“好像……好像不是!”青衣少年的嘴唇已經有些哆嗦了。
三個人又彼此看了一眼,然後再次看向那畫像,奇怪的是,那畫像又回複正常了,笑容也不見了。
“是幻覺……幻覺!”大個少年揉了揉眼睛,讓聲音變得平靜,“這混蛋鬼點子很多,說不定這又是他作弄我們的花招!”
兩個少女用手擋著眼睛,然後微微露出一絲縫隙,看那相片果然不笑了,兩個人喘了一口氣,紅衣少女奇怪道:“可是,他怎麽能算出自己會死,而且在畫像上動手腳?”
幾個人一下子又緊張起來:不錯,誰也不會預測到自己會死亡,雖然楓林羽詭計多端,但也不至於算好自己死了以後用畫像來嚇人!
“天,他哭了!”黃衣少女忽然又大喊了起來。
眾人一起緊盯向那照片,果然,死者的麵容變得無比淒慘,兩行熱淚正從眼睛裏滾落。
幾個少年隻覺背脊一陣陣的涼氣湧了上來,頭發根根倒立,全身變得僵硬,嘴裏已經說不出話來,在那樣鬼氣森森的環境下,這情景實在太過恐怖。
“砰砰!”棺材忽然搖晃起來,裏麵傳出猛烈的撞擊聲,仿佛是裏麵的亡靈將要破棺而出。如果說那畫像上的表情還隻是幻覺,但此刻棺材裏的聲音卻近在耳旁。
“啊——”也不知是誰先大叫了一聲,幾個人蹦了起來,飛快的向外逃去,片刻後即跑了個精光,隻剩下那紅漆棺材,依然停留在墓園東側,棺材上的畫像,死者在流淚。
砰砰的響聲一直持續到天明,然後,那棺蓋猛然的被掀了起來,匡當當幾聲,滾落到了一旁,一隻瘦弱慘白的手,猛然從棺材裏伸了出來。
然後,一個渾身罩在白色喪衣裏的矮小少年,從棺材裏跨出來。
他一手撕下裹在臉上的紅布,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蒼白麵孔,僅就這張臉孔來說,沒人相信他是一個活人。
然而,他還是穩穩的從棺材裏跳到地上,略顯寬大的喪衣讓他的動作很不俐落。紅紅的眼睛沒有一絲生氣,茫然的向四處環顧。
接著,他把目光盯向自己的頸項,顫巍巍的伸出左手,一把拉了下來,那是一個玉扣兒,通體碧綠,上麵刻著“相思”二字。
他呼呼喘了幾口氣,呆滯的盯著手裏的玉扣兒,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身體無比虛弱,感覺全身都軟綿綿的,隻想就這樣躺倒,但腹間卻饑餓起來,咕嚕咕嚕的直叫。
他艱難的邁步向前,往墓園的門口走去。
清晨的墓地仍然是霧靄迷蒙,身前十步便已經看不清楚。然而天氣無比晴朗,小鳥歡快的叫聲清晰可聞,遠處傳來晨跑人們的口號聲,證明著這是一個熱情的早晨。空氣很清新,聞在鼻端的還有泥土的清新味道,而秋日的涼風,也讓他清醒了一些。
他一手抱頭,忍受著劇烈的頭痛,一手扯起肥大的褲腳,緩緩向前挪步。因為在墳墓裏躺了三天,他的身體很僵硬,胳膊和腿不斷發出骨節的摩擦聲,嗶嗶剝剝,他的行動,看上去也像是僵屍一般,與其說是行走,不如說是蹦跳。
守墓人由於昨天多喝了幾杯,還沒有醒來,所以並沒有看到楓林家的小少爺已經一頓一挫的走了出去。
貴族們的墓地都在城西,從城西入城要走幾裏的路程。所以,當楓林家的小少爺走入楓葉之都的時候,以他的慢速,此時已經是下午。由於這條路通向貴族墓地,幾乎沒有什麽行人,也沒有人發現這身穿喪衣的“死者”。
但是當守城的士兵猛然發現,西方的道路上,一個活死人向他們走過來的時候,他們站在城樓上發起抖來。
每一個人都認出,那正是楓林家三天前剛剛死去的小少爺,這個人在城裏太有名氣了,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而現在,他身上那副行頭正是死者常穿的那種,雖然富貴人家的喪葬用品無比繁華,但畢竟是給死人穿的,由此可以推斷,他竟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嗎?
守城的士兵們冷汗淋漓,牙齒打顫,對於死去的惡人,他們同樣有害怕的理由。
“快去稟告隊長……先關城門!”一個士兵大聲的喊了起來。
另一個士兵急忙向崗樓裏跑去,腳步變得散亂起來,顯然也是嚇壞了。
然而,活死人好像已經活動開了,速竟然快了起來。那巨大的城門才剛剛往上扯起,他的腳步已經邁了上去,如果這樣將城門闔起,他將被擠成肉餅。
“放下放下!”士兵又大叫起來,不管怎樣說,就算是屍變,也沒人敢毀了這具屍體,誰敢得罪宰相府呢!所以那士兵趕緊不迭的大聲呼斥,城門也僅僅抬了一道縫隙便又落了下來。
活死人踩著城門經過護城河,堂而皇之的經過門洞,向著楓葉大街的方向走去。
這時,負責西城門的護衛隊長已經跑了出來,但他隻看到了一個背影。不過,這一個背影已經足夠了,他完全可以肯定,那就是楓林羽少爺。
“快通知宰相大人!”護衛隊長揮舞著雙手咆哮起來,“副隊長,你親自去!”
立即,一個魁梧的士兵衝向城頭,牽過一匹馬,飛快的向著宰相府駛去,士兵們看到,馬匹經過那個活死人的時候,老遠的繞了過去。
死者好像沒有了意識,緩慢並且執拗的行走在楓葉大街上,此刻,正是一天中城市裏最熱鬧的時候。
當楓林家的小少爺出現在大街上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傻了。
三天來,這些人還在為麵前的死人慶賀過,但此刻,他的屍體突然出現,這是誰也無法想像的,立即讓這些人驚呆了。
“鬼啊,快跑啊!”終於有人大喊了起來,立即,街上一片混亂,雞飛狗跳,男叫女哭,隻片刻,熱鬧的大街就一人不剩跑了個精光,隻有那些扔下的攤子和各種叫賣的物品,散亂的丟棄在街麵上。
死者走近一個麵攤,猛然雙手抓過一個饅頭向嘴裏塞去,幾乎嚼都沒嚼就咽了進去,顯然是餓慘了,一口氣吃了三個饅頭,他似乎是噎到了,又走到一個茶水攤,自己盛了一碗湯水喝了下去。
躲在門口的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眼前奇怪的現象,每個人的胸膛裏,心髒都在快速的跳動著,同時,要命的好奇心又讓他們不想逃離。
楓林家的小少爺顯然吃飽喝足,他站在大街上,動也不動了,然後仰起頭,似乎在思考什麽,良久,人們聽到兩個字,這兩個字似乎凝結了所有的悲傷,從那少年的嘴裏吐了出來:“煙兒!”
所有聽到這兩個字的人,立即感覺到一陣淒涼,仿佛心髒被茫然撞擊了一下,鼻子都酸了。
而在下一刻,死者猛然抱住頭,大叫一聲,雙膝一軟,跪倒在街麵上。
“嗷——”他如同野獸一般的嘶嚎起來,整個身體劇烈的律動起來,不斷用頭去撞擊地麵上的青石板,爆發出一聲聲的咚咚聲,鮮血也飛濺了起來,兩旁的觀眾們不禁大聲驚呼。
“快阻住他!”長街上,一個聲音大喊起來。接著,十幾個士兵圍攏上來,一把將楓林家的小少爺拉了起來。
馬蹄聲響,一個體態富貴的中年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到近前,沒等仆人攙扶,他便飛快的從馬上躍了下來,大叫道:“果然是我的羽兒!”
“宰相大人……昏……昏過去了!”兩個攙扶活死人的士兵也害怕得哆嗦起來,也不知道是怕死人還是怕活人,反正,眼前這少年活著死了都是恐懼的象征。
這中年人就是當今楓葉帝國的宰相楓林慕。
他向前衝了幾步,來到兒子麵前,從懷裏掏出一方手帕,雙手顫抖著抹上那額頭的傷痕,低聲道:“怎麽……怎麽會這樣!”
楓林慕感覺那額頭上傳來一陣溫熱,他的心髒激動得快速跳了起來,和所有為人父母者一樣,即使兒子變成僵屍厲鬼,他也絕不會害怕,而且,手上傳來的絕對是人體的溫。
“快把小少爺抬回去!”楓林慕揮舞著雙手,大聲的命令道:“風大,去皇宮把禦醫請來,所有的禦醫,全都給我叫來!”
一個黑衣男仆跳上馬背,飛快的去了。
其他仆人和士兵則七手腳的拆了兩旁的攤子,造成一副擔架,將不知死活的楓林家小少爺抬回宰相府。
仿佛平地一個驚雷,楓葉之都猛然一下子炸了開來,人們紛紛傳遞著楓林家小少爺死而歸來的流言。
有人說這是厲鬼作崇,楓林家的小少爺活著的時候邪惡無比,死了也讓人不得安寧;有人則說死者是因為受了某種詛咒,屍體發生異變,回到人間報仇。
最讓人們不得安寧的傳言則是,楓林家的小少爺其實並沒有死,或者是死而複活,或者根本就是他和楓城人民開的一個玩笑,讓所有的人都高興一回,然後再把他們送入絕望的深淵。
不過,目擊者卻宣稱最後這一種假設並不成立,因為楓林家的小少爺即使是裝死,也完全沒有必要把自己餓上三天,之後再像瘋子一樣在大街上啃饅頭!
“主啊,請您再次將那惡魔送入地獄!”
人們不約而同的大聲祈禱起來,但隨後,從宰相府的仆人中間傳來的一個消息,徹底粉碎了他們的希望:根據十二位禦醫的一致診斷,楓林家的小少爺確實擁有了生人所必備的一切條件,也就是說——他活了!
這個消息無疑是讓人十分沮喪的,剛剛狂歡過後的城市,因為這個既定的事實而陷入了痛苦的深淵,如果楓林家的小少爺真是裝死的話,那麽他的目的無疑是完全達到了,整個城市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一樣。
實際上,像這種程的作弄人,楓林家的小少爺也不知做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雖然也能把楓城的人搞的神經兮兮,但他自己卻從不參與進來,也就是說,他隻在幕後操作,隻有在享受勝利成果的時候才走到前麵來。
利用“裝死”來惡作劇,這是第一次,而且,在他成功之後,竟然連續好多天都躲在宰相府裏不出來。楓城人民實在猜不透這個小惡棍又在計畫什麽喪盡天良的陰謀詭計。
實際上,和楓城人民有同樣想法的大有人在。
楓林慕緊緊盯著**昏迷不醒的兒子,心裏一個勁兒的納悶。宰相夫人趴在兒子的枕邊睡著了,連續幾天的守候讓她心力交瘁,作為母親,除了溺愛兒子,她對兒子的所作所為並不感興趣,當然也並不了解。
而作為父親,楓林慕對這個兒子可謂是愛恨交加,一方麵驚歎他的聰明才智,是楓林家曆代繼承人裏最高的一個;而另一方麵,這個兒子天生邪惡,在楓城裏壞事做盡,弄得楓城人民怨聲載道,丟盡了楓林家的臉,如果不是自己在後麵撐腰,這家夥已經死一千次了。
當然,養子不教父之過,楓林慕也不僅一次嚐試著要管一管這個混蛋兒子,但是妻子卻百般維護,沒辦法,身為皇帝寵妃的妹妹,即使是帝國宰相,楓林慕也不敢得罪夫人。
“琳達,我們回房去睡!”楓林慕輕輕將夫人抬起身,盡量用溫和的聲音勸道。
楓林夫人抬起頭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閉上眼睛說道:“我要在這陪兒子,你自己去睡!”
楓林慕搓著手,無奈的搖搖頭,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既然妻子不走,自己也不好去睡。他已經派人去勘探過墓地,有好幾個問題都想不明白,尤其是,以兒子的白癡身手,竟然能從棺材裏爬出來?現場還有幾個人的腳印,卻一直查不出來是歸何人所有。
他皺著眉頭,不經意的往**掃了一眼,猛然間全身輕顫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床前,手指著兒子,一瞬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臉色蒼白的少年,此刻正睜大著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棚頂,那雙細長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情感的波動。
楓林夫人略有感應,抬起頭來看向兒子,啊的一聲大叫起來:“兒啊,你醒了,瑪麗亞,快端鱉湯來!”
她一把抱住兒子的臉,雖然那臉冰涼,但她卻一絲也不在意,將自己的臉緊緊的貼上去,眼淚忍不住又流了出來。
**的少年毫無所覺,一雙呆滯的眼睛似乎還停留在陰間,讓人誤以為他還沒有完全活過來。女仆端來一碗香噴噴的補湯,楓林夫人親自用羹匙喂給他吃。
少年吃了兩勺,猛然一個機靈,一下坐起身來,因為動作太過突然,將那碗鱉湯撞了個底朝上,砰的一聲,瓷碗掉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滾熱的湯濺在了楓林夫人白嫩的手上,立即起了兩個水泡,她疼得連連大叫。少年回過頭來,冷冷的看了母親一眼,眼神變得茫然起來。
“兒子……”楓林夫人顫聲叫了出來,忽然之間感覺眼前這個少年很陌生。
楓林慕一把將妻子拉到身後,女仆拿來藥箱,幫她把傷手裹上。
楓林慕瞪著眼睛看著**的少年,擺出一副戒備的姿勢,嘴裏低聲說道:“去叫禦醫!”
過了一會兒,幾個禦醫魚貫走了進來,立即上前為那複活的少年診治。
“奇怪奇怪……”首席禦醫一邊將手指搭在少年的手腕上,一邊沉吟道:“小少爺體內的毒已經清除得差不多了,頭上被魔法劈開的頭骨也愈合了,這可真是一個奇跡!”
“他……真的是我兒子?”楓林慕斟酌著問道。
那禦醫訝然看向楓林慕,恭敬道:“宰相大人,這位當然是楓林羽小少爺,他體內的毒是七葉紅花散,這種毒藥配置極其艱難,其中藥引尤其昂貴。中毒者根據體質不同,也有不同的表象,小少爺臨死之前是我診治的,這個表象是完全一致的。
“再說,他頭上是被強力雷魔法劈中,導致七魂六魄從顱中擴散,最終死亡。這些症狀也完全一致,天下再無第二人。”
楓林慕看看少年頭上那禿了一塊的所在,上麵是一條燒焦的黑色傷疤,確是和三天前兒子所受的傷一模一樣。
“可是,他的表情……”楓林慕疑惑不解的看著兒子,楓林夫人也小心翼翼的躲在丈夫身後,女人的直覺讓她感受到,眼前這少年雖然是兒子的身體,但靈魂深處卻完全陌生。
“這個……”幾個禦醫互相對看一眼,都沉吟不語。
“到底怎麽回事,難道是……屍變?”楓林慕指著那依然僵硬坐在**的少年,“難道他並不是複活?”
“這倒不是,小少爺現在絕對是一個健康的活人!”禦醫自信的說道:“死人的瞳孔是擴散的,三天前小少爺的瞳孔就是那樣,但現在,您看看,他的瞳孔聚而不散,心髒跳動有力,體溫正常,死人不是這樣子的……不過……”
禦醫憂鬱了一下,又道:“小少爺雖然**複活,但精神已經被魔法傷害,恐怕……恐怕……”
老禦醫連說了兩個“恐怕”之後,便不停的搖頭。
“恐怕什麽啊,你倒是說啊!”楓林慕大聲喝問。
“恐怕會變成白癡!”老禦醫搖頭晃腦的說道:“行屍走肉!”
“啊!”楓林慕夫婦同時慘叫一聲,不約而同的撲向兒子——雖然是這個結果,但畢竟證明了這是他們的兒子無疑,他們同時抱住癡癡呆呆的少年,大喊道:“兒子,你認識我們嗎?”
少年搖了搖頭,張了張嘴,嗓音有些沙啞的說道:“我……我是誰?”
“哦,天啊!”楓林夫人雙手捧心,軟軟的倒了下去,暈了。
楓林慕滿臉悲痛表情,搖晃著兒子的肩膀,大喊道:“你是楓林羽,你是我兒子,難道你都不記得了嗎?”
少年搖了搖頭,喃喃道:“我叫楓林玉。”
“楓林羽,不是楓林玉!”楓林慕大聲糾正。
“不,我叫楓林玉!”少年執拗的說道。
禦醫趕緊向楓林慕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他不要和病人爭論。
楓林慕點了點頭,歎氣道:“好好,你叫楓林玉,真是的,以前人家叫你楓林玉的時候,你就會殺人,現在可倒好,自己承認了!”
“我在哪裏?”楓林玉掙紮著走下床,四下環顧,緊皺著眉頭,大腦裏一片空白,疼痛感一陣陣的向他襲來。
他看了看癱倒在**的女人,疑惑道:“她是誰?”
“是你母親啊!”楓林慕絕望的大喊起來。
楓林玉抬起頭想了一會兒,喃喃道:“煙兒是誰?”
“煙兒?”
“小蠻妹妹是誰?”
“小蠻妹妹?”
楓林慕一跺腳,一把拽起楓林玉,向外拉去,一邊大聲說道:“看來你全都不記得了,滿嘴說胡話,有必要讓你重新認識!”
楓林慕站在門口大喝了一聲:“全都出來!”
立即,十幾個院落裏一陣劈劈啪啪的推門關門聲,片刻工夫,上百個男女老幼一起擁到麵前。
他們都是楓林家的直係族人,年老者已經滿頭白發,年幼者還尚在繈褓。
楓林慕開始認真而大聲的介紹起來,那些花白頭發的是楓林慕的堂叔,也就是楓林玉的堂爺爺,稍微年輕一點的是堂伯堂叔,年輕一代的是堂兄堂弟堂姐堂妹。
因為這些人並不是嫡係,在宰相府裏沒有絲毫權力,因此,他們對當代楓林家主都是畢恭畢敬的態,而對楓林玉,則誠惶誠恐,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將繼承宰相和族長的大位,也是因為他平時做事作風令人不寒而栗,況且,此刻他又是才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在最後,楓林慕指著最後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臉上神色變得有些厭惡:“這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叫楓林石,你還記得嗎?”
楓林玉向楓林石看過去,猛然間一股恨意從心頭湧起,就想要伸手去打他,但隨後另一股情緒卻猛然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發現,麵前的這位親哥哥,眼中也閃過一絲寒光,嘴裏卻陰惻惻的說道:“我的好弟弟,你沒死太好了,我可真想你!”
楓林玉點點頭,沒有說話。
楓林石退後一步,嘴角掛著一絲冷笑,向著府外走去。
楓林慕看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他招手向遠處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揮手道:“晉管家,你過來一下,把下人點個名,讓少爺回憶回憶!”
晉管家應了一聲,走到近前,立即,在他身後跟過來一群黑衣仆人,總有五六十個,由這些仆人就可以看出,宰相府的奢靡和富貴生活,幾乎快要趕上皇宮了。
在仆人當中顯然也有派係之分,晉管家一開始就向他介紹了楓大楓二這哥倆,顯然,這兩個滿麵彪悍之色的肌肉男是這管家的心腹。然後,他又讓那些不太重要的仆人自報姓名。
楓林玉也記不住這許多,隻是微微點頭。他奇怪的發現,這些仆人好像都很怕自己,都不敢抬頭和自己直視,隻有晉管家和楓大楓二這兩個忠仆,還敢於看著自己,但表情卻是誠惶誠恐。
楓林慕和幾個禦醫站在台階上看著楓林玉,幾個人嘀嘀咕咕的商量。
“好像沒有發瘋跡象!”首席禦醫捋著胡子說道。
“也許隻是失憶!”另一個禦醫不太確定的說道。
“不過,怎麽他的作風完全變了?”楓林慕表情古怪,“我兒子以前一看到這些仆人就拳打腳踢啊,現在怎麽這麽溫和?”
他這話剛說完,猛然,楓林玉睜大眼睛,雙手抱著頭,拔腿就跑,開始在院子裏繞起了圈,一邊跑一邊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大馬猴,笑嘻嘻……”
“嗯,這樣才對!”幾個老禦醫一起點頭微笑。
周圍的楓林族人以及那些仆人們卻大吃了一驚,在他們的印象裏,這小少爺天生一副冷麵,從來不對任何人微笑,更別提做出現在這種孩子般的表情了,但他們也立即就明白了,這顯然很不正常。
楓林玉跑了兩圈,忽然走到一個仆人麵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高聲咆哮道:“鬼王,我的記憶呢,你這混蛋,為什麽沒說過會發生這種情況?我掐死你——”
“快攔住小少爺,快攔住他!”楓林慕揮舞著手臂,大聲喊道。
仆人們麵麵相覷,看著楓林玉的狠樣,誰也不敢向前,要知道,宰相府的“仆人喪生率”一向是楓城最高的,甚至連皇宮都遠遠不如,這主要歸功於楓林家的小少爺。
楓林慕暴怒:“晉官,你幹什麽吃的,還不快動手!”
晉總管哭喪著一張臉,大聲應道:“是!”一揮手,楓大和楓二兩兄弟立即奔著兩個方向去了,其他幾個膽大的男仆也擺開圍追堵截的陣勢。
正當他們想要收網阻攔的時候,楓林玉卻忽然停了下來,左右看了一下,然後直挺挺的,砰的一聲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