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臨危
轉眼間又到了冬天，大雪已經下了四天。
一開始是細碎的雪粒，齊刷刷的從天空中落下來，像有人在天空中撒鹽一樣。而最近兩天，那雪已經變成了一片片拇指大的鵝毛形狀，晃晃悠悠的從天宮來到人間，卻又像無數的天鵝在空中飛過，抖落身上的輕羽。
鬆染寒霜，山含薄翠，潦水轉清，冰封溪穀，整個北地變成了一個粉雕玉砌的世界，每一株枯草都掛著亮晶晶的冰花兒，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顧及到了冰雪所至的每一個細節。
第四天的夜晚，一場凜冽刺骨的寒風過後，井然有序的冰雪世界，立即顯得有些淩亂，足足有幾尺深的積雪覆蓋了這片貧瘠的土地，而昨夜那場寒風，更讓山穀和溝渠這樣偏僻的角落裏，淤積了一米甚至幾米的雪。
北地的妖族最怕的就是這種偏僻角落，牛羊一旦陷入進去，想找都找不到，弄不好連人也會有性命之虞，而這樣的大雪，每年都有那麽一兩次。
芒山峽穀中，這樣的陷阱隨處皆是。
芒山在北地這片荒蕪之地，根本是無名小山，換句話說，這樣程的山，在北地有很多。
人類選中這裏建造壁壘，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正好在元日城和北地城中間，扼住人界和妖界的東西通道，從北地城繞過元日城進入人界的話，這裏是必經之地。
當然，從元日城直接到人界的話，根本不用繞這麽遠，有更平坦的大路直通。
如果不是目前這種尷尬的戰爭局勢，沒人會想到這座小山，在曆史上，它也從無用武之地。
而芒山的另一個特點就是險峻，雖然不高不大，但芒山九曲，崢嶸陡峭，山穀隱密，草木茂盛，正是可以藏兵臥甲的良地。
因為崎險，所以溝壑縱橫林立，狂風刮著怒雪，將平日裏一條條暴露在人們眼前的深溝填平，表麵看上去，那山穀反倒平坦了許多，白茫茫的一片，從天上往下看，就好像是一個盛滿了稻米的鍋子，隨時準備放在火上蒸煮。
忽然，在那毫無雜質的白色之中，吱嘎的響了一聲，如破土而出的土撥鼠一樣，黑色的人頭從雪麵下伸了出來，驚詫的大叫一聲：“天呀，好大的雪！”
那人費力的撥著積雪，狠命的往前推著，嘴裏喘著霧氣，嗬嗬大叫：“啊啊啊……”
他開出一條一人寬的小路，身後是一個掀起了簾子的牛皮帳篷——這大雪竟把比一人還高的帳篷都掩埋住了。
這是因為帳篷都紮在山穀裏，積雪比外麵要厚很多，如果不是他從帳篷裏出來，誰能想到，在這平靜的雪麵下，竟還藏著這麽大的一個東西。
他呼呼喘著氣，正想再往前推進一下，徹底將帳篷周圍的積雪清理掉，忽然腳下一空，嗷嗷慘叫著掉了下去，眼前一片白蒙蒙，接著是黑洞洞，他嚇得大叫起來：“救命，救命啊……”
脖頸上一緊，一個人抓著他的衣領，嗖的一聲扔了出去。
“趙二，你這家夥沒事往坑裏跳？活夠了？”楓林玉笑嘻嘻地看著他。
趙二驚魂未定的坐在雪地裏，看著早已裝備齊整的楓林玉，他身上一顆雪花都沒有，左手拎著一隻毛茸茸的兔子，不知致命傷在哪裏，正流著血，那血殷紅殷紅的，在這以白色為唯一基調的冰雪世界裏，是那麽的顯眼。
“兔……兔子……”趙二哆嗦著嘴唇，很快興奮起來，完全忘記了自己剛才掉進雪坑的狼狽，聲嘶力竭的大喊道：“有兔子吃啦，嗚嗚……”
“傻瓜，怎麽反應這麽大。”楓林玉微笑。
“混蛋，連續十幾天沒見到肉腥了，你說我不該激動嗎？”趙二一把抓過那隻兔子，張嘴就咬，冬天的兔子，渾身雪絨花般閃亮又厚重的皮毛，頑強的抵抗著野獸男人的牙齒攻擊。
“別急。”
楓林玉一把將兔子搶回來，臉色有些羞慚的紅了起來——因為天氣變壞，由烏雲組織提供的補給，已經斷了半月有餘，楓林玉經常偷偷跑出山穀去弄些野雞兔子充饑解饞，卻沒想到這些新結交的朋友已經煎熬到這種地步。
“你什麽時候出去的？奇怪啊。”趙二盯著楓林玉，看怪物般的打量著他，驚奇的說道：“我們睡在一個帳篷，我怎麽不知道你出去，簾子根本沒有掀起啊？”
楓林玉雙手一攤，笑道：“我很早就出來了，然後雪繼續下，將我走出來的路又掩蓋起來了。”
趙二搖頭不信，卻也不再問了，他知道楓林玉這個家夥有很多古怪又神奇的本領，早已經見怪不怪。
其實楓林玉根本一夜未睡。
風雪中，他在山頂坐了一晚，那足以要了普通人性命的寒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反倒是這樣大雪的天氣，空氣中魔法元素異常活躍，正是修煉的好時候，所以此刻他不但不感覺一絲疲倦，精神反倒異常亢奮。
“你要小心點，平日裏不怎麽注意的深溝，現在都能要了你的命。”
楓林玉將兔子摜在雪地上，雙手連揮，轟然作響，將帳篷周圍的危險陷阱全都清理出來，做上記號，以防再有趙二這樣的粗人掉進去。
回過頭來看時，趙二又捧起了那隻兔子，狠命的咬著，滿臉的兔毛。
“唉，可憐的家夥。”楓林玉歎息一聲，開始收拾灶台生火。
趙二一愣，不滿意的高喊道：“我才不可憐呢，我趙二堂堂七尺男兒，即使不吃肉又能如何，照樣生龍活虎！”
楓林玉將撿回來的乾柴點燃，一邊吹著火，一邊頭也不抬的說道：“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兔子。”
趙二：“我……”
楓林玉抬起頭微微一笑：“你就饒了它，看在它一會兒將要用自己的屍體喂飽你的麵子上。”
楓林玉再次奪過那隻早已麵目全非的可憐兔子，放在漸漸燃燒起來的火上燒烤。
趙二蹲在楓林玉身旁，臉上潮紅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剛才楓林玉的取笑，還是因為那隻即將香噴噴的兔子。
他猴急的抓著臉龐，低聲道：“如果我是你，就把這兔子煮了湯，讓所有的兄弟都沾沾葷腥。”
楓林玉一愣，皺眉看著趙二：“你怎麽不早說？”
趙二嘿嘿一笑，賊眉鼠眼的說道：“因為我想多吃一點，這隻兔子夠我們兩個飽餐一頓了，要是大家都來分的話……”
楓林玉不等他說完，就用下巴向他身後努了努，笑道：“你看看你身後。”
趙二回頭一看，幾十雙野獸般饑餓的眼睛，都在盯著那兔子。
“哇，你們什麽時候出來的？”趙二抱著頭痛苦的呻吟道：“可憐的兔子。”
原來，那兔子早已經發出了陣陣肉香，睡夢中的男人們被這香味驚醒，雖然時光尚早，他們卻都起來了。
趙二彷佛想到了什麽，低聲道：“現在出來的都是周圍幾個帳篷裏的兄弟，趁著香味還沒有擴散，我們趕緊圍成一圈。”
男人們覺得很有道理，立即肩並著肩緊緊的站成了一排，將那嘶嘶冒油的兔子圍在中間，當然，還有烤兔子的楓林玉。
一陣陣煙霧升起來，楓林玉大叫道：“你們把通風口都堵住了，哎呀，我受不了了，你們自己烤。”
他揉著被煙熏出眼淚的眼睛，從人群裏擠出來。
可當他剛一出來的時候，那些人就一起撲向了那隻半熟的兔子。
一場“爭奪兔肉”的“戰鬥”在芒山山穀中打起來，很快變成了雪人大戰，紛飛的雪球到處皆是，從楓林玉所在的帳篷，一直擴展到五月天城堡的整個營地，隨後更席卷了整個芒山壁壘——反正這樣的大雪天也無法進行訓練，但打雪仗卻可以保證士兵們的活力。
楓林玉老遠的躲到山頂，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一幕萬人打雪仗的盛況。
平日裏，這山穀中的動物早已被獵盡，連一根毛都看不到。大雪之後，有些飛鳥誤入險地，立即引起了眾人的爭奪，雪仗因此而更加激烈。
錢當來到楓林玉身邊，眉宇間帶著一絲愁苦，憂聲道：“這一場大雪，不知又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楓林玉疑惑的看著他。
錢當歎了一口氣，笑道：“妖獸是以放牧為生，這樣的大雪會凍死很多牲畜，在極北地帶，甚至連妖獸本身，都會因為抵擋不住嚴寒而死去。”
“難道你不應該高興嗎？你是人類啊。”楓林玉說道。
錢當搖搖頭，說道：“不管是妖獸還是人類，在北地這片貧寒之地都很難生存，而人類，卻占據著南方的千裏沃野，我常常覺得妖獸很可憐，別忘記，是我們人類把它們趕到這裏來的。”
楓林玉的心裏，針紮一般的痛了一下，他低下頭去，好半晌無法言語。
錢當悵然自失的一笑，說道：“我隻是偶有所感，生命在大自然麵前真是太脆弱了，我們的生存和幸福都要靠老天施舍，不僅是妖族，難道我們人類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連續三年不下雨，你看看這世界會變成什麽樣。”
兩個人都笑了。
三年來一點雨都不下，是不可能的，不過在二十幾年前，確實爆發過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旱災。
那真是餓殍遍地，隻有南方的幾個城市幸免，那時在楓葉之都這座人類最大的城市裏，最多的就是災民和乞丐。
“由於這場大雪，妖族和人類都要重新進行戰事規劃，我們還好，有很多存糧。妖獸就難了，恐怕得撤軍了。”錢當說道。
“我一直不明白，十皇子帶領幾萬人被困在漠北小鎮，這幾個月來他們吃什麽？”楓林玉說道：“即使不下這場大雪，恐怕也……”
錢當微微一笑，高深莫測的說道：“放心，雖然吃不飽，但餓不死他們的。再說了，幾萬人是假的，頂多一萬人。”
楓林玉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的身分還不夠，無法得知這樣的大秘密，至於糧食怎樣透過妖獸的包圍運入漠北鎮，恐怕隻有最高層的人類才能得悉。
“最冷的時候並不是下雪的過程，而是雪開始融化的那幾天。”錢當若有所思的說道。
楓林玉點點頭：“雪在融化的過程當中會吸收熱量，寒冷才剛剛開始……”
兩人對看一眼，忍不住都有些愁苦。
“我們不要在這裏討論這個自然學範疇的問題了，還是去鏟雪。”錢當說道。
兩人起身，到山下製止打鬧的人群，錢當找到江有淚，向他闡述了“冰雪堆積在山穀中的若幹害處，以及鏟雪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江有淚是聰明人，他立即就明白了。
實際上，在昨天晚上，就有十幾名士兵被凍死，他們的帳篷離穀口較近，整個帳篷的十五名士兵隻活下來一個，還落下個嚴重凍傷。
狹長的山穀中，人來人往，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
完全把積雪運到穀外是不可能的，大部分都堆成一個個小山般的雪堆，然後用鐵鍬拍實，這樣就可以讓它慢慢融化了，不至於吸收太多的熱量。
而在寒冷的季節裏，積雪化成雪水之後，一夜之間又被完全冰凍起來，於是，在芒山壁壘裏，出現了一座座藝術的冰雕，各種形狀都有，城堡、花鳥、野獸……那都是有人故意雕琢起來的，在苦寒的北地，這也是一種樂趣。
雖然做了種種的準備，在隨後的幾天，還是有成百的人在半夜睡夢中被寒冷奪去性命，凍傷代替了痢疾，成為山穀裏新的流行疾病。
大雪封山，元日城的補給無法接續，山穀裏這近兩萬人的人類戰士，戰鬥力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所幸大雪沒有再繼續下，一周之後，積雪融化，山穀暢通，到處都是泥濘，但補給線終於恢複了正常，治療凍傷的藥從穀外運來，大大振奮了士兵們的士氣。
而在這個時候，前線傳來了急報。
妖獸發動了幾個月來最凶猛的一次攻擊——妖獸十萬軍隊，本來在補給上就存在問題，平日裏還可以掠奪周圍的人類來填補一下，可下了這場大雪，就幾乎斷絕了它們所有補給的路徑。
麵臨著斷糧的危機，它們決定發動最後的雷霆一擊。
嘹亮的號角聲在山穀中響起，不同的人類隊伍，齊集到了山穀最中央的平地上。
留在山穀中的軍隊大約有兩萬人，都是在北地周圍征集的新兵，其中不乏像楓林玉這樣被強製征丁的隊伍。
這些軍隊分成不同的部分，按照人間界的各個勢力，分成五月天城堡、紅雲山莊、浪跡閣、五行劍派等等，勢力最大的一派是五行劍派。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摸索，楓林玉已經知道，五行劍派其實就是烏雲組織，十幾年前幾乎被魔王滅掉的五大劍派，終於以另一個麵貌重新振作起來。
每隔半個月就會從芒山山穀裏開出一支隊伍，向漠北鎮移動。
據說在包圍漠北鎮的妖獸外圍，人類的軍隊妄圖打開一個缺口，以減輕被圍困的人類軍隊的壓力。
妖族軍隊圍困漠北鎮，已經有半年之久，在這期間，城中十皇子帶領的三萬軍隊，隻剩下不到一萬人。
而在外圍，除妖聯盟帶領的軍隊雖然有五萬之多，但卻都是散兵遊勇，沒有形成一定的規模，也沒有統一的指揮。
其中有一半是剛剛放下鋤頭的農民，或者做生意的商人，這些人的戰鬥力根本無法和妖獸相比。
受過訓練的劍士隻有不到千人，而魔法師更是稀有動物，用“鳳毛麟角”這個詞勉強可以形容。
其實，這所謂的鳳毛麟角，也就是五行劍派的那幾十個魔法劍士。
人類的主力完全投入到了東線的戰爭，據說與精靈的戰鬥，也即將進入決戰。
而北地的戰爭，雖然也將要爆發一個你死我活的決戰，但人類的形勢卻不容樂觀。
隻要衝破漠北鎮，前麵是一馬平川，過了北段的萬丈河，就是楓葉大草原。
不計其數的糧食、牛羊、村莊……吸引著每一個妖獸的貪婪之心，對漠北鎮的這一戰，它們誌在必得。
因此，芒山壁壘裏的這兩萬人類軍隊，不管是新兵還是老兵，甚至輕殘廢，全部出動開向前線。
最前麵有三千人的妖獸部隊，這是被烏雲組織精神控製的敵人，此刻，他們充當了前鋒的作用，將通往漠北鎮的道路清理出來，將積雪鏟向兩邊，同時探出危險的陷阱，做好標尺，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而真正用來探敵的前鋒部隊，則是用五行劍派親自擔當，一來可以方便他們操縱妖獸，二來，他們精於探識魔法，能很快的掌握周遭形勢。
五月天城堡的部隊，大約有四千人，分成十五個小隊，位於隊伍的後方，屬於五月天城堡本派弟子的隻有不到百人，大部分都是剛剛征召來的新人。
楓林玉是第十一小隊的隊長，在他們身後，還有進來得更晚的四個小隊。
他這個小隊有五百人，算是比較多的了，但能真正起到戰鬥作用的，能有一百人就不錯了。
錢當很看重他，本來想把他補入第一小隊，這個隊伍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包括那一百多個五月天弟子，都在這個精英隊伍。
但第十一隊的戰士們，都親眼看過楓林玉大戰狼人，功力深厚，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保護他們，所以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放楓林玉走，一致推選他成為小隊長，錢當無可奈何，反正每個小隊的隊長都必須有一定的能力，這樣也說得過去。
楓林玉將“霜玉齊鳴”這一招改良了一下，又添加了一些“貂擊七式”裏的動作，自創出一招簡單易學的劍招，取名“橫掃千軍”。
其實，在軍隊裏有專門的訓練課程，“橫掃千軍”這一招，是槍兵最基礎的招式。楓林玉聽過這個名稱，但並不會用，而且發給士兵們的武器都是巨劍，也用不出槍招來。
他是根據敵人的特點，尤其是狼人的短處，發揮人類生理結構的特長，以己之長，對敵之短，還得考慮這些新兵體內沒有什麽鬥氣，隻能用純粹的生理力氣來使用，最後弄出了這麽一招似是而非的東西，依然取名“橫掃千軍”。
但他此刻雖然自己會的東西也不多，卻都是劍招裏的精髓，所以本身的眼光也有一定的高，這一招經過不眠不休幾日幾夜的思索，自認為比較完美。
果然，他將這招教給自己手下的五百名士兵，一教就會，單個人使用出來，除了殺雞也沒別的用，但五百個人一起出劍，那氣勢就非同小可了。
差不多經過一個月的訓練，士兵們已經能很熟練的排成陣勢，使用這一招“橫掃千軍”了。
當然，也有幾十個人實在太過於羸弱，連巨劍都舉不起來，楓林玉隻好把他們派出去，扔給錢當處理。
現在，楓林玉的隊伍實際有四百九十七人。
“隻要你們能同心合力，不要把我們這個陣勢破壞，不要逞匹夫之勇，我敢說，你們絕對會變得越來越強。”
楓林玉這樣對他們說，第十一小隊的戰士們因此而士氣高昂，並不像其他小隊那樣心裏沒底。
放眼望去，四野一片蒼白。
大雪過後，連續幾天都是陽光普照的好天氣，積雪在大地上逐漸融化，變成了泥泥汪汪的小河，從高處的地勢，向山穀和樹林中流去。
而那些高山的頂端，因為寒冷依舊，那積雪根本沒有融化的機會，所以，每一座山都是雪白色，一個個小小的黑點，是頂著雪花的鬆樹，頑強的在冰風雪雨中傲立。
隊伍走過的道路，變成了沒到腳踝的泥塘，牛皮靴子踩著那稀泥，發出噗噗的聲音，成千上萬的人從這條路上走過，那聲音就彷佛是遠古巨獸在緩慢爬行。
雖然北地的草原是千裏平川，但也有淤積的海子，不小心就會將人陷進去，在這到處是雪的時候，誰也不敢放棄這條泥路去冒險，都乖乖的在稀泥裏蹚著往前走。
楓林玉有點後悔，他心想：“我為什麽不直接跑到末羅城去，或者去漠北鎮，或者到東線去找林煙兒？卻跑到這裏來當兵，還必須得在這爛泥裏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離開，卻偏偏一定要留在這裏。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還是在恐懼，隻是有一種預感，隻要這樣做，一定會有一個結果，那結果也許就是自己想要的，彷佛一切都是命運安排。
何況，和趙二這些人“日久生情”，還真不忍心離開他們。
從錢當的暗示裏，他聽得出來，其實這些人就是去犧牲的，外圍的人類主力隻有那麽一萬多人，發揮作用並且必須要保護的，也就那麽一萬多人。
而剩下的這三萬多新兵，隻是用來分散妖獸的注意力的。
古往今來，這樣的情況是經常出現的，為了取得最終的勝利，總會有人付出代價的。
可是楓林玉不忍心，別人他管不到，自己手下這五百個兄弟，他一定要保護。
其實，他還是滿善良的一個人的。
一隻海東青從半空中俯衝下來，然後一個回旋，又飛了上去，嘎嘎的叫了兩聲，楓林玉手搭涼棚，遠遠的注視那隻大鳥，在天空中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他有些向往的歎了口氣。
“如果我也會飛，那該多好。”
楓林玉眨巴著眼睛說道。
錢當走到他身旁，笑道：“隻要努力，會有那麽一天的。非雨劍士，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能在天空中飛翔了……”他臉上滿是羨慕的神色。
楓林玉卻隻是一笑，說道：“個人際遇不一樣，能成為關山河大俠的徒弟，這本身就是極難的。”
“那倒是。”錢當的表情變得落寞起來，看著前方說道：“不知道我們前方已經打成什麽樣子了，我們已經走了三天，今晚必須得休息了。”
楓林玉點點頭。
這一路急行軍，其實是在追趕下雪的那幾天，本來在大雪之前，這支隊伍就應該開到前線的，那個時候，妖獸就已經有了發動大規模決戰的意向——一場大雪，將敵我雙方的計畫都打亂了。
經過一夜的休息，又連行兩天，終於，在蒼白的顏色中，出現了一抹抹妖豔的紅色。
那是半空中火燒般的雲，到處都抹上了戰爭的戾氣，像鮮血一樣，鮮豔奪目。
風聲霍霍，如某種古代樂器吹奏出來的亡國之音，在空氣中緩慢的流動，刺耳的尾音，時而如針紮般突然衝擊耳膜，讓人的心忍不住突地一跳。
在這淒冷的風聲之中，若有若無的殺伐聲隱隱傳來，又似乎是千軍萬馬在雪地上衝鋒，所有的人，心髒都不由自主的急速跳動起來。
當隊伍拐過一段彎路，前麵豁然開朗起來，蒼茫的雪原，荒索的天空下，雪地裏一層黑色猛然撲入眼簾，遠遠看去，如同一堆螞蟻在緩緩蠕動。
每向前走一步，那黑色就清晰一分。
那是人類的軍隊，除妖聯盟的三萬人。
這裏，已經是戰場的外圍。
喊殺聲、兵器撞擊聲、魔法施動聲、哭聲……一起傳入耳中，越來越響亮。
楓林玉的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怦怦怦怦地激烈跳動起來，雖然自己的實力不同一般，也早就有進行大規模戰鬥的準備，但第一次上戰場的他，還是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
回頭看看自己的士兵，也一個個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大冷的天，有的人臉上卻淌滿了冷汗。有幾個人莫名其妙的現出亢奮的神色，但卻慌慌張張。
楓林玉呼了一口氣，想說些什麽來安慰這些人，但卻無法開口。
不管怎麽說，這些人還是要去和敵人廝殺的，隻有經過幾次戰陣，他們自然會變成成熟的老兵，而此刻，說什麽也沒有用。
他唯一應該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穩如泰山，嘴角蕩起一個毫不在乎的笑容。
果然，他這副表情，讓手下的士兵們覺得安心了一些，他們握緊了兵器，每個人都長長的呼吸一下，努力讓自己穩定下來。
一直竊竊私語、依靠互相問話來消弭心中緊張情緒的隊伍，忽然變得安靜起來。
長長的、彎曲的隊伍，行動緩慢下來，最前頭的先鋒部隊，已經開始進入了人類的陣地。
那是人工壘起的簡易工事，陣地周圍溝壑縱橫，削尖的木頭壘起的木柵欄，如同倒錯的犬齒一樣，一道道包裹著陣地的周圍——此處地勢一馬平川，根本沒有任何山體和穀地進行掩護，隻能盡可能的利用人力創造出一些軍事工程，在雪地下麵挖出無數的深坑陷阱。
此時，在漠北鎮東方這幾千米的地域，本身就是一個獵捕妖獸的巨大圈套。
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從西方傳來，腳下的大地微微顫抖，發出轟隆隆的聲音，隻有成千上萬的生物一起奔跑衝擊，才能造成這樣的聲勢。
最前麵大約五千人的隊伍進入了陣地，剩下的隊伍卻被命令在陣地外原地駐紮休息，緊張的心情立即放鬆下來，既然不用進入陣地，就可以延緩上戰場的時間。
他們略帶欣慰的散了開來，將輜重車裏的帳篷拿出來，在地上宿營，片刻以後，幾百個帳篷就在陣地後方的雪地裏紮了起來，然後是鍋碗瓢盆的撞擊聲音，炊煙很快在營地裏彌漫開來。
然而，平時最熱鬧的這個時候，現在卻顯得有些沉悶，大部分人都在傾耳聽著不遠處傳來的廝殺聲音。
聽著這樣的聲音，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覺，每個人都在想，那些人臨死前喊的是什麽呢？再過片刻，我是否也要這樣呼喊？
楓林玉略吃了幾口牛肉乾，他站起身來，眼神看向西麵，雖然他的眼神遠勝於常人，但這裏是平原，前線壘起來的土牆和箭垛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也無法看清楚在戰場中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勢。
這樣的戰鬥不知持續了多久，錢當跟著前方的隊伍進入了陣地，除非楓林玉也進去，親自去前線看一看，不過此刻他和眾人在一起，肯定是離不開的。
“等入夜以後，一定要去看看。”楓林玉這樣想著，他坐了下來。
沒想他剛剛坐下來，戰場中的嘶喊聲忽然成倍的增大，似乎越來越近，轟隆隆的腳步踏地聲，似乎就響在身邊。
不僅楓林玉，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歪起腦袋向西方看去。
“吼……嗷……”一陣陣妖獸的怒吼聲，如同平地一聲炸雷，在隊伍的前前後後響起。
猛然，一個渾身浴血的巨大妖獸，從人類的陣地中衝了出來。
它身高有兩米多，全身上下被鮮血覆蓋，看不出是什麽種族，睜著一雙血紅的巨眼，張開的嘴有臉盆大小，露出寒光閃閃的尖利牙齒，黑黝黝的爪子向前一撈，最接近陣地的一個士兵的腦袋便飛上了天。
它繼續前衝，衝進新兵的營地中，將灶台和炊具踹的四處都是，片刻間擰掉了七個士兵的頭顱，在它身後，灑著滾燙的熱血，也不知道是妖獸的還是人類的。
這隻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誰也沒想到，躲在前方軍隊的後方，竟然也會被妖獸襲擊。
兩個來自紅雲山莊的劍士稍微愣了一下，抽出長劍撲了上去。他們是經過訓練的劍士，劍芒發出微藍的光芒，證明著他們已經是中級劍士的水平。
隻一個照麵，那妖獸便頹然而倒，轟隆一聲，砸在了地上，扭動了幾下就死去了。
這妖獸衝過人類的陣地，已經是九死一生，猶自殺死了七、個士兵，其凶悍勇猛可見一般。
隻有在前方的士兵才目睹了這一幕，還沒等他們籲一口氣，猛然又有十幾個妖獸從陣地中衝了出來，同樣是渾身鮮血。
它們撲入新兵營地，大肆殺戮，從沒有經曆過戰爭的士兵們，本能的抓住了巨劍，但隻有幾個衝了上去，其他人都愣在了當地，腦袋裏一片空白。
楓林玉長劍一挑，將一個猿妖刺死，大喝道：“愣什麽，殺敵啊！”
清醒過來的士兵們怪叫一聲，圍了上去，將這些強弩之末的妖獸砍成肉泥。
然而，沒等他們停下來，更多的妖獸從四麵方衝了出來。
從人類陣地裏湧出來的妖獸依舊是滿身鮮血，顯然是經過了慘烈的鏖戰，要知道，妖獸在人類的陣地中有近三萬的部隊。
而從其他方麵出現的妖獸，則是生力軍，它們大部分都是速型的妖獸，以羊族為主，摻雜著一些豹族。
羊族的戰力雖然不像狼族和熊族那樣強大，但它們身手敏捷，動作靈活，衝入人類的陣地就狂砍狂殺，如一陣旋風般，從營地的東側卷到西側。
留在陣地之外的新兵，有大約一萬五千人，他們從未經過戰陣，各小隊的隊長也不懂指揮，誰也沒想到躲在後方也會遭遇襲擊，手忙腳亂，慌慌張張，被妖獸衝擊幾次，隊伍立即亂了起來。
人類士兵下意識的向著前方的陣地逃跑，希望得到保護，而前線陣地中的人類士兵也往外跑，一時間，整個人類部隊亂成一團，如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大喊大叫，迷糊中被妖獸割斷了喉嚨，人類的鮮血和屍體，逐漸鋪滿了這兩裏長的陣線。
楓林玉揮舞著黑色的魔王劍，在隊伍裏竄來竄去，每一次揮劍都有一個妖獸倒下，隻覺妖獸殺不勝殺，前頭放眼望去，到處是毛茸茸的醜惡臉孔。
楓林玉的目的不是殺敵，而是製止那些散亂的人類士兵，但是此刻，整個隊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妖獸衝擊，已經不可能重新集結成形，每一個人都在拚命逃跑。
此刻，隻有楓林玉身後跟著的五百名士兵還保持著基本的隊形，他們整齊劃一的使出那招橫掃千軍，如同一把無堅不摧的寬劍，在妖獸的隊伍中向前推進。
楓林玉就是劍尖，他把大部分的力氣都用在了抵擋妖獸的衝擊之上，體內的魔力一**的湧出，中和掉羊族妖獸快速奔跑襲來的力量，而身後的五百人，則形成一個扇形，每當妖獸被楓林玉擋住，都會有幾個士兵衝出來將它砍死。
其實這五百人雖然學會了“橫掃千軍”這一絕招，但他們沒有經過實戰，如果不是楓林玉在前麵遮擋，他們很容易就會被衝散。
由於楓林玉卸掉了大部分的壓力，這五百人得以保住性命並且發揮作用，漸漸的，他們學會了一些竅門。
眼看著楓林玉神威凜凜，一把細長的黑劍發出三丈長的黑色光幕，光幕所及之處，妖獸如同撞在一麵無形的牆上，立即放緩了速。
而楓林玉臉上那種堅定和無所謂的表情，彷佛目空一切，甚至對黑壓壓的無數妖獸表示出了一些蔑視，這五百人因此而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想起妖獸屠滅村莊的殘忍行徑，看著眼前的友軍如秋天被割倒的麥子一樣齊刷刷倒下去，他們的眼睛變得血紅，手中的巨劍揮舞得凶狠起來，雖然隻會那一招，但他們的動作卻越來越整齊。
如果此刻從空中俯視，就能看到，這五百人的隊伍，變成了一個統一的陣，依靠一個穩定的節奏，化成一個雖然行動緩慢卻充滿昂然鬥氣的巨人，將每一個膽敢撲上來的妖獸撕碎。
一個優秀的士兵，往往是經過無數次的拚殺，無數次從鬼門關回來，受過多次創傷之後，才能擁有寶貴的戰鬥經驗。
第十一小隊的五百名士兵很幸運，他們遇到了楓林玉，在他的保護下，他們免於性命之憂，同時又學到了隻有那些老兵才可以擁有的殺人技巧，以及穩定的心理素質。
楓林玉可沒想這麽多，他眯著眼睛，在數不清的妖獸中間，尋找可以突圍出去的道路。身陷在這四麵皆是敵人的死地，如果是他自己，早就殺出去了，但身後這五百名士兵，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的。
在這種情況下，眼睛是沒有用的，想找到生門，必須依靠感覺，楓林玉凝注精神，探出強大的神識，在周圍兩裏的陣線中尋找缺口。
他的眼前，除了紅色，再也沒有其他顏色，那是鮮血，耀眼的、刺目的、讓人忍不住想要嘔吐。
而在這片鮮豔的紅色中，他猛然感覺眼前一陣開闊，心裏一輕，大喊道：“跟著我，向西南衝啊——”
他大聲的呼喊，高亢的聲音傳出幾裏，整個戰場都能聽到他的聲音：“人類士兵，向西南突破集結，我是五月天第十一小隊隊長，跟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