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韶華

第48章 雨落

我醒來時,天色已微亮。

可窗欞處好似刮起了風,正卷起層層紗帳,簾外梧桐搖曳聲聲作響,如訴如泣,伴隨著零星的雨滴敲打著窗欞的聲音,清脆而寂寥。

“玲瓏,下雨了?”昨夜似一場夢,迷迷糊糊的我以為夢終於醒了,輕輕地撩開紗帳。

屋內卻不見玲瓏身影。

我低下頭,才發現身旁的床尾處趴著一個人,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此刻,雙眸微微閉著,從前整齊的墨發有些散亂地搭在床邊,繡著滄海龍騰的玄色長袍還穿在身,但不夠整齊,有些淩亂。

我伸手撫摸,我輕輕地喚了聲:“皇上。”

他緊鎖的眉頭,微微怔了一下,許是被我驚醒了。

在我有些有些不知所措之際,抬起略顯疲憊的臉龐,用那好看的雙眸溫柔地衝我笑了笑,說:“你醒了?”

“喏……“我輕聲地答,倏又想起深夜的長壽宮,那似真似夢的混亂場景,那一地的血,以及躺在我懷中的趙婕妤。

才驚覺仿佛不是噩夢。

心中有個地方被重重地扯了一下,很疼。

“是有哪裏不舒服麽?”江知栩見我眉頭蹙了一下,竟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我額前的碎發。

“昨夜……”

“昨夜之事,早兒別再想了,你已哭得夠多了,”他有些著急的掩上我的口,繼續歉疚著說:“朕不知會發生這些事情,若知道,定不會隻扔給你處理……”

他嘴唇忽然有些顫抖,慘然地歎了口氣,將眼眸看向窗外。

窗外雨滴漸漸大了起來,天陰沉沉的,像剛擦黑的夜,雨珠一滴一滴往下掉,打在焦黃的落葉上,聲音很悶,啪嗒啪嗒,又悶又沉。

“趙婕妤如何了?”我試探性著問,心中還抱著一點點期許。

“她……昨日已歿,朕也相信她是蒙冤,已命人徹查,你莫要擔心。”江知栩聲音低沉。

這一刻,我才終於清醒過來,原來這一切不是夢境。

趙婕妤已歿,是柳德妃拿著那鐵匕捅了好幾刀,多大的深仇大恨才至於此啊。

可柳德妃也死掉了,是被她忠心的宮女菡香所殺。

而菡香,如一個死士一般躺倒在地。

這場鬧劇,行雲流水,似設定好了一般。

可我,卻不知該如何去解。

我曾以為這些年我見得夠多,長得也夠大了。

我已經不再似小時候那般嬌小無助,有強大的內心和修長的身形。

是倨傲持重的皇後娘娘,是青絲如瀑的大女子。

定能承受所謂暴風驟雨。

可如今卻發現,我不過還是那弱小孩童罷了。

我忍不住張開嘴巴,呐呐地問江知栩,說我不做這皇後行不行啊?

我問他趙婕妤明明是那麽好的人,怎會害柳德妃,柳德妃原也不是什麽壞人,怎會就那麽蠢笨?

我問他是不是我這皇後當得不夠格,我總是想啊想啊,想得太慢了,如果我能早點聽女官之言當機立斷地封鎖後宮,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趙婕妤不會枉死,柳德妃也不會衝動。

問著問著,我又流了淚,說自己是不是心性太軟了,有人早告誡於我冷漠、心狠,我卻置若罔聞。

若我能早一步將柳德妃的婢女拿下,柳德妃是不是也不至於殞命。

可她殺了趙婕妤,長公主就沒了娘,她死有餘辜,她……

我就這樣自顧自說著,像個初入塵世的懵懂小孩,有那麽多的想不通。

直到一個柔軟的胸膛遞過來,將我整個包裹住,柔聲著說:“別想了,別想了,一切原不是你的錯……”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雨聲漸漸變得柔和起來,烏雲散去,日光重現,寢殿外響起玲瓏的聲音,說:“皇上、娘娘,該用早膳了。”

江知栩這才起了身,拿起一旁的帔帛,輕輕地披在我的肩上,動作輕柔而細致。

我有些錯愕,微微側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哪知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又負手而立,隱忍著道:“朕原以為,自己也可以毫不在意,可以視棋子安危於不顧,直到今天,嗬。”

“早兒不想當這皇後,朕又何曾想做這帝王,可我們幼年登位之時,就已然與這龍鳳混為一體,毫無退路。若退,則亡,若進,還可護一方平安。”

“我也曾想保你如幼年天真,可如今風已起,你我……也該醒了……”

他說這些話時,神態複雜,目光深遠,眼底卻帶著一絲疲憊。

“她們……都是棋子?”我輕聲開口,聲音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是,可朕別無選擇。”他聲音有些哽咽,但卻堅定。

“臣妾明白了。”我輕聲著答。

這些年,我一直蜷縮在自己的殼裏,不願清醒,想著能苟活一日,便是一日。

想著隻要後宮無血腥、朝堂無傾覆。

骨肉血親不散,便永遠這麽迷糊著就好。

我也早知立後六宮是為何意,猜到江知栩的放浪是一場表演。

可就是不忍,也不願做個冷漠之人。

隻是如今,我再也無法回避。

江知栩的話,如同一把銳利的劍,刺破了我長久以來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們是棋子,趙婕妤、柳德妃、章貴妃……

於長公主是,於江知栩亦是。

可我和天子又何嚐不是呢?

鳳冠霞帔十裏紅妝,我倆從兒時被推上高位之日起,就已經是自譽為親人的那些人,牢牢握在手中的棋子。

任他們傾權勢於已身,顛朝綱以不顧。

斷送的是人命如草芥,是大廈將傾的山河。

不能再這樣了。

……

窗外雨已經停了,濕潤的窗欞上掛著欲墜未墜的水珠,時不時砸下來,發出清脆而微弱的滴答聲,外麵的地麵此刻濕漉漉的,像刷了一層薄而亮的胭脂,極力掩蓋昨日的嘈亂。

我靜靜地從床榻中起身,端坐於妝台前梳妝,自行梳上了高髻。

玲瓏已遵旨意將熱乎乎的早膳端了進來。

是暖胃的粥羹和熱乎乎的蒸餅,及三四個小菜。

我和江知栩對立而坐,靜靜地吃著,誰也不曾再說些什麽。

待會,他要去上朝。

而我,準備去端太妃處請個安。

昨夜一場疏風驟雨,尚不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