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韶華

第64章 塵封

外祖母回去後,我好像好了一大半。

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整個人也有了些力氣,最重要的是,能開口說話了。

林宜妃幾個挺開心的,可章貴妃卻很氣惱,她翻著白眼扶著太陽穴,說皇後就是矯情,被南昭儀懟了回去。

但我覺得她說得好似沒錯,這話雖聽起來刺耳,但我確確實實有失皇後體麵,矯情而失態了。

這幾日,我又開始動筆畫畫了,再次畫了五歲記憶中的家中院落,這次竟不再潦草,每個人都畫清晰且相像。

夜裏還做了夢,夢見我入宮離家那天,春日暖陽,照得人暖烘烘的,我在嬤嬤的懷中,和祖父、爹爹搖手再見,弟弟也站在門口,笑嘻嘻地對我大喊“長姊再見”,隻是吐字不清,聽得我忍不住想笑。

這次我沒有哭,我和嬤嬤是笑著的,他們也是笑著的,祖父的眸中也再沒有駭人的狠厲。

遠處,宮門和家門的距離竟然那樣短,我看到宮門口有一個瘦弱卻麵容冰冷的龍袍少年,春風拂過,他衣袖都飛揚起來,寬大的龍袍飄飄****的,襯得他身型更瘦削了,可他高傲地衝我伸著手,似乎等了我蠻久。

夢裏,我同這叫江知栩的龍袍少年攜手走入宮門時,又回頭望,遙遙地看到祖父、爹爹和弟弟的身影變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妝奩,在日光下閃著光,似也要與我說“再見”似的……

隔日,我便去為祖父、祖母、父親、弟弟他們立個衣冠塚。

衣物單薄,墳塚不高。

我抱著妝奩,倚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同爹爹說話,現在他靜靜地躺在地底下,沒辦法回應,我倒有些勇氣敘舊了。

我說沒想到爹爹雖棄我,倒還是守信的,這妝奩真的有幫我保管好,它沒怎麽變樣,爹爹您記得麽,這是您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呢。

我還問爹爹那畫像是何時畫的呢,我為何一點都不知情,那畫像是不是說明爹爹偶爾還是掛念我的呢?想我時又會不會拿出來看一看?

我還給爹爹講了我這十年是怎麽在宮裏生活的,講這些年的膽戰心驚和小心翼翼,講我是為何不聽長公主、祖父與他的話,講我這些年去了多少信,看不到回信有多失落。

講著講著,又忍不住問他為何非要反,為何就不能放下錢權的執念呢?

難道真是人心之複雜難測,心魔若在,便無法自控?

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給爹爹和祖父倒了一杯酒,囑他們一路走好。

又跑到祖母麵前,緩緩行了個禮。

祖母這人,一輩子好像就活了個倔強,她本是低嫁而來的。

嫁我祖父時,我祖父除了長得帥能打仗外,沒一點別的優勢。可她硬要嫁,以死相逼擰著娘家嫁過來,卻沒想到,一生沒得什麽寵愛,反倒是我祖父,在當上將軍後納了好幾房妾室。

她本可以光明正大去爭,卻隻使計讓妾室們無法懷孕,一來一去遭祖父厭棄,寵妾滅妻起來。她便又將自己畫地為牢,假裝日日禮佛,不問世事,不關心任何人,其實,心始終不寧。

我給她也倒了杯酒,說祖母啊,在天上,要活得灑脫些,不要再為情所困了……

跟他們絮叨完,我才走到弟弟的墳塚前,那墳塚小小的,像弟弟身型一樣小,看得我難受極了。

我難過著說弟弟,對不起,阿姊未能及時救你,讓你這麽小就幫爹娘受過。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他墳前有株剛發了芽的小嫩草,應景地隨風搖了搖,我忍不住撫了撫那稚嫩的小草,說你是聽到了麽?

可惜阿姊少小離家,沒有機會教你什麽,若有來世,阿姊再教你好不好,阿姊現在,也隻能囑你下次投胎時,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再找這樣狠心的爹娘了,來生咱們去個清白人家,做個快快樂樂的小童……

我就這麽絮絮叨叨的,講到嘴巴幹幹的、喉嚨啞啞的,才停止了說話。

玲瓏在一旁想扶我起身,可我竟有些起不來,我便說讓本宮歇會吧,就這麽靠著爹爹的墳塚歇會吧,這裏無人,本宮現在不想顧什麽體麵,說完就忍不住哭了。

我哭得有點凶,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玲瓏便不再執著,也扭過身子偷偷抹了淚。

她這人啊,平日裏伶牙俐齒、耿直耿直的,沒想到竟然是個極容易共情的性子,還是個背地裏容易傷悲懷秋的人。

其實,也怪可愛的。

我不知哭了多久,淚幹了的時候,才倏覺日光暖洋洋的,覺得我好像不再是那個又脆弱,又沒出息的自己了。

我想我從前總講吉寧沒出息,但其實,自己才是最沒出息的那個人。

可我是一個皇後啊,不能再這樣了。

我站起身,看遠處山巒巍峨聳立,看世間花草正在蘇醒,看河裏的冰化了,日光溫暖撫慰大地,鳥兒也在自由地鳴叫著……心中壓得喘不過氣的寒冰就倏然崩塌了。

隨玲瓏回宮時,已過午時,可依然覺得自己餓極了。

玲瓏便命小廚房做了我素日愛吃的菜肴,我像吉寧一樣,吃得狼吞虎咽,不僅幹了兩碗米飯,還將桌前的菜也全部一掃而光。

玲瓏驚呆了。

我卻忍不住哈哈笑了。

再看窗外,才發現彼時宮裏的天氣已不再晴冷,椒房殿的綠葉還吐了新芽,處處生機盎然。

我看得開心,一時興起,還親自下了廚,煲了熱乎乎的銀耳蓮子湯,命玲瓏給忙碌的江知栩送去當加餐。

我已經多年不下廚了,也不知他口味變了沒。

可玲瓏抱著我的傑作,躊躇了許久,一再問我說娘娘您確定麽?要不咱讓禦廚給再做一份呢?

我便低頭思慮,又不說話了,她看我臉色又有些沉,竟慌張道:“娘娘,別急,別急啊,奴婢這就去,咱娘娘的手藝,皇上是最喜歡的呢。”

然後如踩了風火輪般跑去未央宮。

我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其實沒有急啊,我沉著臉是在懊惱自己的廚藝為何就不長進呢?

看把玲瓏給嚇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然後,我又回了寢殿,將畫好的畫工工整整地疊起來,拿出一方精致的絲綢布匹,將畫和爹爹留給我的妝奩一並包裹起來,塵封在我永遠不會觸碰的角落。

一並塵封的,還有幼時的自己,和五歲前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