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五年文集

三重門 (17)

期中考試剛過,林雨翔紅了五門——數學化學物理自在情理之內,無可非議,化學仗著初中的殘餘記憶,考了個粉紅,五十三分;物理沒有化學那樣與中考前的內容藕斷絲連,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經宣布與初中的物理脫離父子關係,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個鮮紅,四十五分;數學越來越難,而且選擇題少,林雨翔悲壯地考了個暗紅,三十一分。

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風采後,文科也有兩門犧牲,其一是計算機,雨翔對此常耿耿於懷——中國的計算機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見世界發展趨勢;而且被蒙的還是個懶人,不願在黑暗裏摸索,隻會待在原地圖安全。

當時Windows98都快分娩出來了,市南三中,或者說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xbase這類最Basic的東西,學生都罵“今天的學習為了明天的荒廢”,其實真正被荒廢掉的不是學生的學習,而是電腦的功能,學校裏那些好電腦有力使不出,幸虧電腦還不會自主思考,否則定會氣得自殺;雨翔比痛恨Fox狐狸。

還要痛恨Foxbase,電腦課也學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試成績紅得發紫——二十七分。

最後一門紅掉的是英語。

雨翔被錢榮害得見了英語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

但令他欣慰和驚奇的是錢榮也才考了六十二分,錢榮解釋:“Shit!這張什麽試卷,我做得一點興趣都沒有,睡了一個鍾頭,沒想到還能及格!”語文曆史政治雨翔湊巧考了及格,快樂無比;看一下謝景淵的分數,雨翔嚇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離滿分僅一步之遙。

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來,裝作不屑,說:“中國的教育還是培養那種高分——的人啊。”

話裏把“低能”一詞省去了,但“低能”兩字好比當今湧現的校園烈士,人死了位置還要留著,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後頓了一下,使謝景淵的想象正好可以嵌進去。

謝景淵嚴肅道:“林雨翔,你這樣很危險,高中不比初中,一時難以補上,到時候萬一留級了,那——”雨翔被這個“那”嚇出一個寒戰,想萬一真的留級真是奇恥大辱,心裏負重,嘴上輕鬆:“可能嗎,不過這點內容,來日方長。”

“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這個樣子下去……”“好了,算你成績高,我這文學社社長不如你,可以了吧。”

謝景淵說:“那你找誰去補課?”雨翔士可辱不可殺,語氣軟下來:“有你這個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誰?”謝景淵竟被雨翔拍中馬屁,笑著說:“我的理科其實也不好。”

姚書琴被愛衝昏了頭,開了兩盞紅燈,被梅萱找去談一次話後,哭了一節課,哭得雨翔心曠神怡。

文學社裏依舊是萬山授大學教材,萬山這人雖然學識博雅,但博雅得對他的學識產生了博愛,每說一條,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證,以示學問高深。

比如一次說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遊記》,不絕地說什麽“妖對仙,佛對魔”,不知怎麽說到牛魔王,便對“牛”產生興趣,割舍不下他的學問,由“牛魔王”發展到“牛虻”。

這還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說:“包法利”(Bovary)隱含了“牛”(Boving)的讀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後繞一個大圈子竟然能夠回到《西遊記》——“牛夫人”在《西遊記》裏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鐵扇公主是也!社員們被傾倒一大片,直歎自己才疏學淺。

萬山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許多次運氣不佳,引用了半天結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隻好擱在外麵。

雨翔對這種教學毫無興趣可言,筆記塗了一大堆,真正卻什麽也學不到。

隻是留戀著社長的名稱。

才耐下心聽課。

當上社長後,雨翔演化成了一條,兩眼長在頂上,眼界高了許多,對體育組開始不滿,認為體育生成天不思進取穢語連天,“道不同,不相為謀”,尋思著要退出體育組。

十一月份。

天驟然涼下,遲了兩個月的秋意終於普降大地。

市南三中樹多,樹葉便也多,秋風一起,滿地的黃葉在空中打轉,嘩嘩作響。

晚秋的風已經有了殺傷力,直往人的衣領裏灌。

校廣播台的主持終於有了人樣,說話不再斷續,但古訓說“言多必失”,主持還不敢多說話,節目裏拚命放歌——已經很習慣從風裏向南方眺望隔過山越過海是否有你憂傷等待的眼光有一點點難過突然覺得意亂心慌冷風吹痛的臉龐讓淚水浸濕了眼眶其實也想知道這時候你在哪個懷抱說過的那些話終究我們誰也沒能夠做到總有一絲愧疚自己不告而別地逃而往事如昨我怎麽都忘不了……這歌有催人傷心的威力。

雨翔踱到教室裏,見自己桌麵上靜躺了一封信,心猛然一跳。

呆著想自己身在異地,原本初中裏交的朋友全然沒有消息,似曾有一位詩人或哲人打比方說“距離如水”,那麽朋友就是速溶的粉末,一沉到距離這攤水裏就無影無蹤——今天竟有一塊粉末沒溶化完,還惦著他,怎麽不令人感動!林雨翔撲過去,心滿肚子亂跳。

雨翔希望信是Susan來的,一見到字,希望涼了一截。

那些字仿佛剛被人揍過,腫得嚇人,再看信封,希望徹底冷卻,那信封像是馬拉,患了皮膚病,長期被泡在浴缸裏,全身折褶,不是Susan細心體貼的風格。

雨翔還是急不可待拆開了信。

信紙一承以上風格, 一副年逾古稀的殘敗樣。

信上說:林友:展信佳。

不記得我了吧?應該不會的。

我現在在區中裏,這是什麽破學校,還重點呢,一點都沒有味道。

每天上十節課,第一個禮拜就補課。

中國教委真是有遠見,說是說實行“雙休日”,其實仍舊是單休,還要額外賺我們一天補課費。

說說就氣,不說了。

期中剛過,考得極差,被爹媽罵了一頓。

說些你感興趣的事吧——說了你會跳樓,但與其讓你蒙在鼓裏,還不如我讓你知道——你的Susan(是“你的”嗎?現在可能不是了)似乎已經變了,她現在和理科極優的男孩好得——我都無法形容!簡直——,她有無給你寫信?如果沒有,你就太可惜了,這種朝三暮四的人,你不去想也罷。

不值得啊,你我也是殊途同歸。

市南三中好吧!一定快好死了,呆在裏麵不想出來了,所以你人都見不到。

匆匆提筆,告之為你,節哀順變。

勿念。

Tansem Luo於區中洞天樓雨翔看完信,腦子裏什麽都想不了,覺得四周靜得嚇人,而他正往一個深淵裏墜。

墜了多時,終於有了反應,怕看錯了,再把信讀一遍,到Susan那一段時,故意想跳掉卻抵抗不了,看著鑽心的痛,慌悶得直想大叫,眼前都是Susan的笑臉,心碎成一堆散沙。

怔到廣播裏唱最後一句“不如一切這樣吧/?你和我就散了吧/?誰都害怕複雜/?一個人簡單點/?不是嗎”,雨翔才回到現實,右手緊握拳,往桌子上拚命一捶,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全是這一捶的餘音。

李清照的悲傷是“物是人非”的;林雨翔更慘,物非人非,淚水又不肯出來,空留一顆心——絕不是完整的一顆——麻木得擠不出一絲樂觀,欲說不能,像從高處掉下來,嘴巴著地,隻“嗯”了一聲後便留下無邊無際無言無語的痛。

人到失戀,往往腦海裏貯存的往事會自動跳出來讓他過目一遍,加深悲傷。

心靜之時,回想一遍也沒什麽,隻覺人世滄桑往事如煙;心痛之時,往事如煙,直拖著你一口一口吞苦水。

每逢失戀倍思親,不是思活著的親人,而是思死去的親人,所以便有輕世之舉。

雨翔悲愴得想自殺,滿腔的怒火可以再去燒一趟赤壁。

自殺之念隻是匆忙劃過而已,一如科學家的美好設想,設想而已,絕無成品出現的可能。

雨翔突然想到Susan的兩封信——兩張紙條他都帶來了,開了櫃子找出來看,一看到Susan的字又勾起了難過,既舍不得又凶狠地把紙撕爛,邊撕邊說:“什麽——三重門——去你的——我——”這時腦子突然聰明,想起萬山說過“三重”在古文裏乃是三件重要的事之意《禮記·中庸》第二十九章:“王天下有三重焉。”

三重指儀禮、度、考文。

,古人“王天下有三重焉”,林雨翔“忘天下有三重焉”,決定把蘇珊忘記。

突然,林雨翔的聰明更上了一個台階——他猛想起,剛才隻顧悲傷了,忘了看信是誰寫的,區區一個生人的話,何足取信!希望又燃起來,望著一地的紙片後悔不已。

那個“Tansem Luo”實在生疏,英文裏各無意義,學魯迅硬譯是“天山騾”,雨翔漸漸懷疑這信的可信度。

再念幾遍,似乎有了頭緒:騾,羅,天——羅天誠!罵這小子變騾子來嚇人——羅天誠的意思顯而易見,要先利用雨翔通訊不便的劣勢撒個謊讓他退出,再自己獨占Susan。

雨翔長吐一口氣,想多虧自己膽大心細推理縝密,剛才的悲哀全部消失,構思寫封回信。

一般來說,看信時快樂,回信時就痛苦;而看信時痛苦,回信時就快樂。

雨翔沒有王爾德和奧登曾那麽怕回信,展紙就寫。

Dear Luo:展信更佳。

身在異地,身心飄泊,偶見昔日友人(是友人還是敵人?)之信,感動萬分。

信裏提及Susan,摯友大可放心,Susan與我情有多深我自明了,我倆通信不斷,彼此交心,了解極深。

至於信裏提醒的情況,我的確不知,但我信任她,朋友之間討論題目有何不可?不知羅兄在區中生活如何?望來信告之。

我一切都好,您大可不必操心。

我現任本市最佳之文學社之社長,羅兄可將此消息轉告Susan。

祝學安寫完信後雨翔揚眉吐氣,但覺得不解恨,再加幾句:P.S,羅兄,十分抱歉,複信簡短,主要因為我手頭有一堆Susan的信,要趕著還信債,匆匆止筆,見諒。

雨翔馬上買了幾張郵票把信寄了出去,覺得早一天讓羅天誠收到此信,他林雨翔就多一點快樂。

然而出氣歸出氣,疑惑仍然存在,比如人家扇你一巴掌,你回敬他兩巴掌,心理是平衡了,但你的臉卻依舊灼痛。

為打消疑慮,雨翔又給沈溪兒寫一封信:溪兒:為避免你忘記,我先報上名字——林雨翔。

如雷貫耳吧?閑著無聊給你寫一封信。

雨翔恨不得馬上接下去問:“快如實招來,Susan怎麽樣了?”但這樣有失禮節,讓人感覺是在利用,便隻好信筆胡寫“近來**雨綿綿,噩運連連”;“中美關係好轉,聞之甚爽”,湊了三四百個字,覺得掩飾用的篇幅夠了,真正要寫的話才哆哆嗦嗦出來:突然記起,所以順便問一下,Susan她最近情況怎樣?我挺牽掛的。

寫完這句話想結束了,但覺得還是太明顯,隻好後麵再覆蓋一些廢話,好比海龜下蛋,既然已經掘地九寸,把蛋下在裏麵,目的達到後當然不能就此離開,務必在上麵掩上一些土,讓蛋不易察覺。

雨翔滿心期待地把蛋寄出去。

果然種豆得豆,三天後雨翔同時接到兩人來信。

雨翔急著要看羅天誠的反應,拆開後卻抖出自己的信,上麵一句話用紅筆劃了出來,即“我現任本市最佳之文學社之社長, 羅兄可將此消息轉告Susan”, 旁邊指示道: 既然你與Susan “通信不斷”,何必要我轉告?雨翔幡然醒悟,臉上臊紅一片,想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批示旁邊是對這條批示的批示:我說的都是真話,你不信也罷信也罷。

雨翔心有些抽緊,拆開沈溪兒的信,沈溪兒學來雨翔的風格,廢話連篇,雨翔找半天才發現Susan的消息:你很牽掛她嗎?我想似乎沒有這個必要了。

我聽許多人說她一進區中就被選上校花,追求者不要太多噢,有謠言說她和一位理科尖子關係挺好的,她也寫信過來證實了,要我告訴你不要再多想了,市南三中是好學校,機會不可錯過,好好讀書,三年後清華見。

你要想開一點……雨翔再也念不下去了,人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從頭到底毫無知覺。

三天前已被重創一次;今天不僅重創,而且還被重(chóng)創,傷口汩汩流血。

雨翔又把信撕得粉碎,憤然罵:“什麽狗屁學校,什麽狗屁市重點,去你媽的!去你——”哽咽得說不出話,隻剩心裏的酸楚,跪倒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咬住嘴唇嗚咽著。

事情已經這樣了,問什麽也無濟於事,萬般悲戚裏,決定寫信過去畫個句號:Susan:我真的很後悔來市南三中。

這裏太壓抑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但我一直以為我有你,那就夠了。

我至今沒有——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我也不知道你追求的是什麽。

我沒有給你寫過信,因為我想保留這份記憶,這種感覺。

我有心事隻對我自己說,我以為你會聽見。

現在似乎我已經多餘了,還是最後寫一封信,說清楚了也好,我已經不遺憾了,因為有過。

我祝你,或者說是你們快樂。

好聚好散吧,最後對你說——雨翔手顫得已經寫不下去了,眼前模糊一片,靜坐著發呆,然後提起筆,把最後一句劃掉,擦幹眼淚複看一遍——畢竟這麽嚴肅悲觀的信裏有錯別字是一件很令人尷尬的事。

雨翔看著又刺痛了傷心——失戀的人的傷心大多不是因為戀人的離開,而是因為自己對自己處境的同情和憐憫——雨翔隻感到自己可憐。

信寄出後,雨翔覺得世界茫然一片,心麻木得停止了跳動。

那天周五,校園裏人回去了一大半,老天仿佛沒看見他的傷心,竟然沒有施雨為兩人真正的分手增幾分詩意,以後回首起來又少掉一個佳句“分手總是在雨天”,晴天分手也是一大遺憾。

傍晚,涼風四起,像是老天下雨前的熱身——應該是冷身,可隻見風起雲湧,不見掉下來點實質性的東西。

雨翔毫無餓意,呆坐在教室裏看秋色。

突然想到一句話,“這世上,別人永遠不會真正疼愛你,自己疼愛自己才是真的”,想想有道理,不能虧待了自己,縱然別人虧待你。

雨翔支撐著桌子站起來,人像老了十歲,兩頰的淚痕明顯可見,風幹了惹得人臉上難受。

雨翔擦淨後,拖著步子去雨果堂,一路上沒有表情,真希望全校學生都看見他的悲傷。

雨果堂裏沒幾個人,食堂的服務員也覺得功德圓滿,正欲收工,見雨翔鬼似的慢走過來,看得牙肉發癢,催道:“喂,你吃飯嗎?快點!半死不活的。”

雨果堂裏已經沒幾樣好菜了。

人類發展至今越來越像遠古食肉動物。

雨翔天性懦弱,不及市南三中裏這麽多食肉動物的凶猛,這麽長時間了沒吃到過幾塊肉,久而久之,機能退化,對肉失去了興趣,做了一個愛吃青菜的好孩子。

好孩子隨便要了一些菜,呆滯地去吃飯。

失戀的人特別喜歡往人煙罕至的角落裏鑽。

雨翔躲在一個角落裏吃飯,卻不得已看見了錢榮和姚書琴正一起用餐,眼紅得想一口飯把自己噎死算了——但今天情況似乎不對,以往他倆吃飯總是互視著,仿佛對方是菜,然後再就一口飯;而今天卻都悶聲不響扒著飯。

管他呢,興許是小兩口鬧矛盾。

雨翔的心痛又翻湧上來。

高中住宿生的周五很難熬,晚上幾個小時無邊的空白,除了看書外便是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衣服。

林雨翔對這些事毫無興趣,倦得直想睡覺。

餘雄來找他,問:“你不舒服?”雨翔的失意終於有一個人解讀出來了,心裏寬慰一些。

說:“沒什麽。”

餘雄一眼把林雨翔的心看透,說:“結束了?”雨翔沒心理準備,嚇了一跳,默默點頭。

餘雄拍拍他的肩說:“想開一點,過兩天就沒事了,紅顏禍水。

我以前在體校時——她叫小妍,後來還不是……”雨翔有了個將痛比痛的機會, 正要訴苦, 餘雄卻說: “你一個人看看書吧, 我先走了。”

林雨翔的記憶直追那個夏夜,餘雄在三輪摩托裏含糊不清地叫的原來是這個名字,真是——不過一想到自己,覺得更慘,又是一陣攪心的悲辛。

錢榮也垂頭喪氣進來, 見了林雨翔也不計恩怨了, 道: “我和那個姓姚的吹了!”雨翔一驚,想今天是不是丘比特發瘋了,或者說是丘比特終於變正常了。

雨翔有些可憐錢榮,但想必自己的痛苦比較深一些,潛意識裏有些蔑視錢榮的痛苦,說:“很正常嘛,怎麽吹的。”

本想後麵加一句“你為什麽不帶你的記者團去采訪一下她”,臨說時善心大發,怕把錢榮刺激得自殺,便算了。

“我差點被姓姚的給騙了!”錢榮一臉怒氣,姚書琴的名字都鄙視地不想說,一句話罵遍姚姓人。

“為什麽?”“那姓姚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給雨翔看。

雨翔苦笑說:“你寫的幹嗎讓我看。”

錢榮兩眼怒視那紙,說:“當然不是我寫的。

我在她筆袋裏找到的。”

雨翔接過紙一看,就驚歎市南三中裏人才輩出。

給姚書琴寫信的那人是個當今少有的全才。

他通倫理學,像什麽“我深信不疑的愛在這個年代又複燃了在蘇聯滅絕的‘杯水主義’”;他通莎士比亞戲劇,像什麽“我們愛的命運像比亞筆下的丹麥王於哈姆雷特的命運”,莎翁最可憐,被稱呼得像他的情人;他通西方史學,像什麽“在生活中,你是我的老師,也許位置倒了,但,亞伯拉德與愛綠綺思之愛會降臨的”;他通蘇東坡的詞,像什麽“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他還通英文,用英語作繞口令一首,什麽“Miss,kiss,every changes since these two words”,又感歎說“All good things come to anend”;他甚至還厲害到把道德哲學、文學、美學、史學、英語、日文撮合在一起,像秦始皇吞並六國,吐納出來這麽一句:“最美的愛是什麽?I tell myself,是科羅連柯的火光,是冬天的溫暖,更是戰時社會主義時A piece of パン一片麵包。

。”

雨翔“哇”了一聲,說這人寫的情書和大學教授寫的散文一樣。

錢榮奪過紙揉成一團扔了,說:“這小子不懂裝懂,故意賣弄。”

“那——這隻是別人寫給姚書琴的,高中裏這類卑鄙的人很多——”雨翔故意把“卑鄙”兩字加重音,仿佛在幾十裏外的仇人被這兩字鞭到一記,心裏積鬱舒散大半。

錢榮:“這樣一來,也沒多大意思,What?s done cannot be undone,事情都擺定了。

木已成舟,不如分手,Truth!”他直誇自己的話是真理,幸虧他爸的職權法力還略缺一點,否則說不定這話會變成法律。

雨翔問:“她提出的?”錢榮急忙說:“當然是我甩掉她的。”

今日之愛情與從前的愛情最大的不同就是命短,然而麻雀雖小五內俱全,今日愛情命雖短,但所需之步驟無一欠缺;其次一個不同便是分手,從前人怕當負心人,縱然愛情鳥飛掉了也不願開口,而現代人都爭當負心人,以便誇口時當主動甩人的英雄,免得說起來是不幸被動被甩。

雨翔暗自羨慕錢榮, 而他自己則是被迫的, 心餘力絀的, 多少有被欺哄的感覺。

錢榮問:“去消遣一下,泡網吧,怎麽樣?”雨翔深知錢榮這人到結賬時定會說沒帶錢,讓別人又先墊著,而且錢榮這人比美國政府還會賴債。

推辭說:“現在市裏管得很嚴。”

“哪裏,做做樣子罷了,誰去管?”雨翔想也是,現在為官的除吃飽喝足外,還要廣泛社交,萬忙中哪有一空來自斷財路,這類閑暇小事要他們管也太辛苦他們了。

這個謊撒得大失水準。

“不了,我肚子有些不舒服。”

“算了,我去吧。”

錢榮走後整間寢室又重歸寂靜,靜得受不了。

雨翔決定出校園走走。

天已經暗下,外麵的風開始挾帶凜冽,刺得雨翔逼心的涼。

市南三中那條大路漫漫永無止境,一路雨翔像是踏在回憶上,每走一步就思緒如潮。

風漸漸更張狂了,夜也更暗了。

校園裏淒清得讓人不想發出聲音。

鍾書樓裏的書尚沒整理完畢,至今不能開放,據說市南三中要開校園網,書名要全輸在電腦裏,工作人員輸五筆極慢,打一個字電腦都可以更新好幾代,等到輸完開放時,怕是電腦都發展得可以飛了。

學校惟一可以提供學生周末棲身的地方都關著,陰曹地府似的,當然不會有人留下——那些戀人們除外,陰曹地府的環境最適合他們,因為一對一對的校園戀人仿佛鬼怪小說裏的中世紀吸血鬼,喜歡往黑暗裏跑。

雨翔正逢失戀日,沒心思去當他的吸血鬼伯爵,更沒興趣去當鍾馗,隻是默默地垂頭走著。

走出校門口周身一亮,置於燈火之中。

裏麵的高中似乎和外邊的世界隔了一個年代。

這條街上店不多,但燈多車多,顯得有些熱鬧,雨翔坐在路燈下麵,聽車子呼嘯而過,悵然若失。

三三兩兩的學生開始往電腦房跑。

可憐那些電腦,為避風聲,竟要向妓女學習,晝伏夜出。

市南三中旁光明目張膽的電腦房就有五家,外加上“學習中心”、“網絡天地”,不計其數。

糾察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當年中國死板教育的犧牲品,隻去封那些標了“電腦遊戲廳”的地方。

仿佛看見毛澤東,知道他是主席,看到毛潤之就不認識了,更何況看到毛石山了。

雨翔注視著那些身邊掠過的學生,對他們的快樂羨慕死了。

夜開始由淺及深。

深秋的夜性子最急,像是要去買甲A球票,總是要提早個把鍾頭守候著。

海關上那隻大鍾“當當”不停。

聲音散在夜空裏,更加空幻。

橘黃的燈光映著街景,雨翔心裏浮起一種異鄉的冷清。

一個攜著大包學生模樣的人在雨翔麵前停住, 問: “同學, 耳機、 隨身聽、 錢包要。”

雨翔本想趕人,抬頭看見那人疲倦的臉色,緩兵道:“怎麽樣的,我看看。”

那人受寵若驚,拿出一隻隨身聽,兩眼逼視它,說:“這是正宗的索尼,馬來西亞產的,很好啊!”“我試試。”

那人見雨翔有買的欲望,忙哆嗦著裝好電,揀半天挑出一副五官端正的耳機,對準孔插了兩次,都歪在外麵,手法比中國男隊的腳法還臭。

第三次好不容易插進了,放進一盤帶子,為防這機器出現考前緊張症,自己先聽一下,確定有聲音後,才把耳塞給雨翔戴上。

雨翔聽見裏麵的歌詞,又勾起傷心。

那聲音實在太破,加上機器一破,雙破臨門,許多詞都聽不明白,隻有斷斷續續聽懂些什麽“我看見,……的燈火,在遠方,一刹那消失在天空,……通往你的橋都沒有……,雨打醒的臉,看不到熟悉的畫麵……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麵孔……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天空……找不到一個熟悉的角落讓我的心停泊……遠方的你燦爛的燈火……何時能燃燒在我的天空……”滾石唱片公司張洪量《情定日落橋》。

那人心疼電,說:“怎樣,清楚吧?”“可以。”

那人便關掉隨身聽,問:“要嗎?”“多少錢?”“一百六十元。”

雨翔驚詫地複述一遍。

那人誤解,當是太貴,然後好像害怕被路燈聽見,俯下身輕輕說:“這是走私貨,這個價已經很便宜了,你如果要我就稍微便宜一些。”

雨翔本來絲毫沒有要買的意思, 經那人一說, 心蠢蠢欲動, 隨口說: “一百五。”

那人佯裝思慮好久, 最後痛苦得像要割掉一塊肉, 說: “一百五——就一百五。”

雨翔已經沒有了退路,掏錢買下,花去一個半禮拜生活費。

那人謝了多句,轉身消失在夜色裏。

這時雨翔才開始細細端詳那隻機器,它像是從波黑逃來的,身上都是劃傷擦傷——外表難看也就算了, 中國人最注重看的是內在美, 可惜那機器的內在並不美, 放一段就走音, 那機器仿佛通了人性, 自己也覺得聲音太難聽, 害羞得不肯出聲。

雨翔歎了一口氣,想一百五十塊就這麽去了,失戀的心痛變為破財的心疼。

過一會兒,兩者同時病發,雨翔懊惱得愁緒糾結心慌意亂。

這麽靠在路燈邊。

街上人開始稀少了,雨翔也開始覺得天地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