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唳華亭

一樹江頭

一樹江頭

當趙王定楷來到晏安宮宮門前時,皇帝午睡猶未起。陳瑾得報,連忙迎出殿去,趕著叫了一聲:“五殿下。”定楷抬頭看他,卻似是剛剛哭過的模樣,眼圈下的桃花紅潮直暈到了兩顴上,身上倒是服紫腰玉,衣冠濟楚,愈發叫人估摸不清前事。此時見陳瑾叫他,勉強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陳翁,陛下尚未起身麽?”陳瑾笑道:“是。五殿下覲見,可先到側殿去等候,這外頭冰冷的風。”定楷道了聲謝,卻並無遵從之意。陳瑾苦勸無果,隻得陪他在風中站了片刻,潲得一身篩糠一般哆嗦,他雖然有些體態肥胖,卻並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見他隻是呆呆站立,終於忍不住長籲短歎道:“隻留著幾個小孩子在裏頭,又是平素偷慣了懶的,隻怕陛下起身時叫不到人。”定楷聞言一驚,忙拱手讓道:“這便是小王疏忽了,陳翁理應祗應至尊,小王何勞下顧,陳翁勿怪,快請速回。”陳瑾見他冠下兩耳都凍白了,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臉上未免也有些訕訕,想了想便附在他耳邊問道:“臣本不該僭越,隻是還是想先問一句五殿下,這個時辰來給陛下請安,可是還有旁的事情?”定楷尷尬一笑,低頭答道:“臣隻是來請安。”陳瑾壓低聲音道:“這個時節五殿下言語還是稍微留些心。早膳時娘娘也來過,前一刻還和陛下有說有笑的,隻略提了提廣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還砸了一隻杯子,濺了娘娘一裙子的熱茶。”定楷微愣了愣,問道:“是麽?”陳瑾點頭道:“五殿下莫休臣多口。”定楷微笑道:“小王並非不識好歹賢愚之人,謝過陳翁嗬護提點。”陳瑾眯著眼睛幹笑了兩聲,一步一點頭閃進了殿裏。

皇帝因為昨夜多夢,未曾休息好,這一覺便直睡到了近申時。陳瑾服侍他穿戴好,為他捧過水來,這才小心報道:“趙王前來給陛下請安,已在殿外候了個把時辰了。”皇帝頭腦尚未全然清楚,皺眉問道:“這個時候,他又有何事?”陳瑾回道:“臣不知,隻是看小王爺在殿外凍得可憐,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終究開口道:“叫他進來吧。——這些不識輕重的東西!”

定楷被帶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經凍得青紫。哆哆嗦嗦俯身下拜,皇帝也並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問道:“你這個時辰過來做什麽?去見過你母親沒有?”定楷兩排銀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齒不清回道:“臣來向陛下請安,並不敢先去見母後。”皇帝冷笑一聲道:“如今便都擺出忠臣孝子模樣了。也罷,朕承你的情,你也見到了朕,朕躬安泰,你且回去吧。”定楷隻是俯首不敢說話,皇帝見他雖已入殿半日,兩個肩頭仍是微微抖個不住,終是心底歎了口氣,稍稍放緩了聲氣問道:“你究竟有什麽事情,既已來了,不妨直說吧。”

定楷略略抬頭,直憋得一張臉通紅,半日才囁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來,是求陛下為臣指婚。”皇帝萬沒想到他沒頭沒腦地先冒出這樣一句話來,轉頭去看陳瑾,見他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才又接著問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誰家的姑娘?”定楷隻是搖頭。皇帝見他不肯說話,心中沒由來的便是一陣煩躁,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喝道:“你站起來,明白回話。”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相扶皇帝,皇帝這才看見他兩眼紅腫,似是連眼睛也睜不開了,略一思索,已是明白,冷冷問道:“你今日下學後去見了誰?”定楷也不顧陳瑾在一旁殺雞抹脖子遞眼色,啞著嗓子答道:“臣去了二哥府上,看了看二哥二嫂。二哥臨行前想再見母親一麵,臣……想替他向陛下討個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膽!朕先前同你們說的什麽話?你就敢忤旨再去私見罪人?!”定楷“撲通”一聲重新跪倒,也不分辨,隻是頓首哭泣。陳瑾偷眼見皇帝麵色已極是難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著殿下……”見皇帝忽然一眼橫過來,連忙硬生生地將半截話頭咽了下去。定楷卻隻是自顧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漸漸冷靜了下來,任他一旁抽泣個不住,一麵啜著茶一麵指著定楷向陳瑾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麵,此刻又輪到了他的二哥,大冷的天氣猶不忘著來給老父問聲安好。朕從前竟沒瞧見,朝中還有這般孝悌雙全、有情有義的人物。”陳瑾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隻得咧著嘴隨著皇帝哈哈了兩聲。皇帝這話問得已頗是不善,定楷卻不做言語,隻是俯地啜泣不已。皇帝也不去理會他,待一盞茶盡,才站起身來,扭頭問陳瑾道:“臣欺君,子逆父,罪當如何?陳常侍,你代朕問問他。”定楷也不待陳瑾開口,對皇帝叩首道:“臣死罪。”陳瑾見皇帝許久仍不言語,為父子間尷尬僵局逼迫,隻得歎了口氣溫言問道:“小王爺心裏都清楚,又偏怎生還要背著陛下去做這等糊塗事情?”又轉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紀小,耳根又軟,想必是聽了何人的……”話尚未說完,便聞定楷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頭腦並不糊塗。”皇帝聞言怒極,反倒“哈”地笑了一聲,道:“陳常侍,他可不領你的情呢。”定楷此刻卻抬起了頭來,直麵皇帝道:“臣不過是前去看望兄長。此去山高水長,相見不知何期,臣奉君父嚴旨,已不敢親自執鞭引韁,親送出春明金穀之外。隻想麵祝二哥羈旅坦蕩,途無霜雪。兒隻願稍盡兄弟本分而已,還望爹爹明察。”陳瑾見皇帝仍是半闔著眼睛不說話,隻得硬著頭皮接著念叨道:“容臣說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話,小王爺究竟年紀還是小,聖上方才還說做事情分不出個輕重來。王爺說的雖然是人情,可是廣川郡究竟是個忤逆罪人,王爺如何說還是要把朝綱法紀擺在最上頭,王爺說臣說的有沒有點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聲答道:“廣川郡有罪,可也還是我的親哥哥。”

陳瑾張口結舌,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去看皇帝,見他隻管閉著眼睛,一時也揣測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極處,正在忖度著該怎麽處置趙王。心裏盤算著齊王這一走,要東山再起便是癡人說夢;眼前的趙王又這般年幼無知,人人忙不迭的撇清,他卻偏攆著是非亂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說的,必是活剮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思想起今後的日子,但覺如雷灌頂、五內俱焦,又擔心皇帝被趙王氣得背過了氣去,忙伸手便要給他揉擦背心。卻聞皇帝開口問道:“你去見郡王,可是他跟你說了什麽?”語氣雖淡漠,卻似乎已無怒意。定楷已哭得滿臉淚痕縱橫,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答道:“二哥隻說想再見嬢嬢一麵。”皇帝又問:“那還是東宮和你說過些什麽?”定楷一楞,道:“臣這兩日並未得見殿下金麵。”皇帝狐疑點了點頭,打量了他半日,終是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紀尚小,婚姻之事慮之猶早,暫且不必提起。朕看你為人輕浮,想來終究還是修養不足。這次的事情,若不重處,想也拗不過你的性子來。”轉頭對陳瑾道:“你去傳旨,罰趙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呆在自己府內,好好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再出府入宮。”說罷也不待二人說領旨謝恩的話,便拂袖去了。

陳瑾在一旁看得眼花,早已轉動了數十個心思。此刻忙上前攙起定楷,直送他出殿門,見他此時才從袖中掏摸手巾,想要拭淚。許是一個沒有拿穩,白羅的手巾和袖內幾張字紙一樣的東西已被風卷出去老遠,幾個年小的內侍忙四下張羅著去撿拾。陳瑾心中一動,連忙將自己的巾帕取出,雙手奉與定楷道:“臣這件雖然粗鄙,倒還幹淨,殿下若是不嫌棄,或可暫充一時之用。”定楷點了點頭,接過胡亂揩了揩眼淚,收入了袖中,道:“想來陛下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氣,陳翁是陛下身邊的老人,還望見機多多替小王回環。照著聖上的意思,若一時小王不能婚禮,離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內,如同籬下做客,梁苑雖好,也終非小王可久留之地。此間也請陳翁費心照拂,小王感激不盡。”陳瑾笑道:“五殿下言重了,臣錯蒙殿下抬愛。安敢不赴湯蹈火,竭心盡力?”

定楷點點頭,便下階去了。陳瑾目送他走遠,方舒了口氣,一轉身見幾個小內侍都已經回來了,四下裏張望,見定楷已去了,便問他道:“大人,五殿下這帕子和錢引怎麽辦,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還?”陳瑾將那條手巾抽了出來,絮進袖內,笑道:“錢引是殿下賞你們的,都收好了吧。”

皇帝此日因定棠之事本已兩次作怒,到了晚間卻又忽然喚來了王慎,讓他去傳旨,宣召廣川郡王定棠明日申時入宮,許他與皇後作別。王慎自然又差人報給了定權,定權手捏著金柄小刀,正親自在剝一枚梨,默默地聽他說完,也不言語,隻是漫不經心的將那已經去皮的梨東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隻漆盒中拚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樣,左右端詳,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訴王翁,就說陛下的心意,本宮感激不盡。”傳話的內侍領旨而去,一路思想,兀自摸不到頭腦。

定權把盛著梨片的盒子隨手遞給了身後的一名宮人,笑道:“賞你吧。”這秋梨收獲,貯入冰室,此時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價已經高了百倍。況且太子對下人又素來寡恩,這宮人再想不到有這般際遇,歡喜得滿麵通紅,向定權謝恩道:“奴婢將它帶回去分與眾人,共沾殿下福澤。”定權又撿起了一枚梨,左右端詳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本宮勸你,還是一個人悄悄吃了算了。這東西,君臣共食,離心交惡;骨肉共食,忍愛絕慈;夫婦共食,破鏡斷發;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這麽不愛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麽?”宮人一驚,悄悄向太子看去,隻見他正熟稔地轉動著金刀,那愈拖愈長的梨皮,如一條淡青色澤的蛇,蜿蜒蠕動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間隻覺得自家雙手捧住的,並非恩賞,卻是件不祥之物。

齊王在申時二刻攜王妃入宮,向晏安宮門方向行過三拜九叩大禮之後,便徑自去了中宮。自中秋宴後,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見,此刻會麵,又已是這般情勢。齊王在殿門遠遠望見皇後,已雙膝跪落,隻喊得了一句“嬢嬢”,皇後一雙眼淚已是長垂而落。

定棠一麵垂淚,一麵向殿內膝行,王妃亦隻隨他在一旁嚶嚶哀泣。皇後忙趨前幾步,一把摟住定棠頭顱,壓入自己懷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開言問道:“我兒是騎馬來還是坐轎來,怎麽穿得這般少,不怕凍壞了身子?”定棠心內痛得如斧鋸刀割一般,嗚咽半晌,方強自抬頭,伸手與皇後反複拭淚道:“兒不孝之罪已彌天,母親不可再為不肖子傷悲墮淚。娘親如此,徒增兒身罪孽。”皇後聞言,眼淚越發如湧泉一般,定棠卻不肯住手,直抹得兩袖皆濕透了,方悲泣道:“母親執意如此,兒身永墮阿鼻地獄,不得超脫矣。”

皇後心內亦是清楚,這般對離人大放悲聲,又恐增添定棠心中傷悲,思及於此,中心如炬,終是生生將眼淚壓了回去,勉強笑道:“我兒也不哭,隨我內殿說話去。”定棠點了點頭,二人方欲起身,忽聞殿監倉皇近前報道:“太子殿下駕到,來給娘娘請安。”

皇後麵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驚恐望了殿門一眼,問道:“他來有何事?便說本宮身體不適,還在歇息,先請他回去吧。”話音猶未落,已聽見太子的笑聲漸近,道:“嬢嬢,臣宮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專擅,特來先獻與嬢嬢。”隨著笑語,一個金冠緋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權又向前走了兩步,方訝異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將遠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這裏借花獻佛,也算是替二哥餞行了吧。”一麵吩咐道:“快將東西送到暖閣裏去。”一麵笑讓道:“二哥請。”定棠麵上淚痕猶未幹,情知他是有意,隻是此時此身卻隻能銜恨吞聲,讓他們先行,自己偏轉過頭去悄悄又揮袖拭了一下眼角。

幾人入殿坐定,定權親自揭開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開來,隻見其間一隻德清窯的黑瓷碗中,便是一盞晶瑩剔透的銀耳燉乳梨。那做法不同於常,竟是將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狀,中央托著銀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積雪,白蓮堆露一般,甚是美觀。定權笑道:“臣聽說近來暖閣裏頭炭火燥旺,嬢嬢胸內有些積火,總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給我宮中送秋梨,我想這東西正好是清熱潤肺的,卻又怕生食太過寒涼,便叫人蒸熟了才送來。嬢嬢與二哥且嚐嚐,雖是尋常事物,卻是我一刀刀剝刻出來的,也費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從未這般絮絮叨叨說過這些瑣事,皇後望他巧笑眉目,一時隻覺得頭暈目眩,半晌才勉強應道:“本宮本無事,倒勞太子掛心了。”

定權此日興致頗高,口璨蓮花一般,不斷東拉西扯,說幾段臣下逸事,京內趣聞,又轉過頭去詢問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當,齊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姍姍不肯離去,終是教他耗到了宮門下鑰之時。皇後情知定棠此去,便與永絕無異,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亦顧不得太子在場,親去捧出了一件為他趕製的夾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試穿新衣。又拉著王妃雙手囑咐道:“那時節他不在我眼下,還望媳婦好生看顧他。饑添食,寒添衣,就當他是個恁事不懂的頑童,媳婦便替我來做這個娘吧。”母子姑婦,當著太子麵,相對亦不敢流淚,皇後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來抹去,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猶豫,手腳皆不安地動了動,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皇後這邊卻捧住了他的袖子,這衣裳在燈下做得急了,便有沒剪幹淨的線頭在袖口處綻了出來。皇後隻覺得在兒子身上,這微不足道的破綻卻實在是礙眼,終是忍不住湊上臉去,用牙將那線頭咬斷。忽悟直到此刻,這遊子衣裳才算是真正製成,自己與嬌兒的最後一縷牽絆也已然斬斷,眼前微微一黑,隻覺得闔宮的燭火都暗了一下。

定權坐在一旁冷眼觀看,那已經食殘的梨羹猶自散發著清甜香氣,一如縈繞在這殿閣內的離情別意。隻是於他而言,別離並非眼前這般金觴玉軾圍繞出的脈脈溫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種冰冷的觸覺。他清晰的記得,妹妹的臉頰,母親的雙手,妻子的笑顏是怎樣在一夜之間便變得比冰霜還要寒冷,這種溫度的消減意味著什麽,他是在多麽幼小的年紀便已大徹大悟。桌上這佳果,開花時如冰,散落時成雪,結果天性寒涼,入口若嚼嚴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諸言語的傷痛和絕望,隻由他一個人吞咽,這不公道。

閣外頻頻來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動身,便趕不及下鑰,今晚隻能滯留宮內。如是三四次,定棠終是跪下向皇後叩首作別。皇後攜他出殿,卻牽著他的袖口不忍釋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滿舌鮮血,方能開口言語,道:“母親,兒去了。兒在他鄉,日夜遙祝母親安樂,永無疾恙。”說罷起身,轉身便走。

皇後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著定棠越去越遠,終是忍不住朝那門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兒,你回來,母親再看你一眼……”話未說罷,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暈。尚未等宮人近前,定權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後臂膊,柔聲道:“嬢嬢,二哥已經去了,我們回去吧。”

皇後聽他言語,如同夢醒,猛然回頭看他。定權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滿麵淚痕。在宮燈照耀下,自己繼母兩眼之內熠熠生輝,那慈母送別嬌兒的傷痛淚光,似同一柄雙麵都磨得飛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塵泥,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權閉上了眼睛,終於覺出了一陣疼痛之極的快意。

定權扶皇後入殿,又好言勸了半日,再辭出來時,忽見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麵望他。定權微微一笑,不加理睬,徑自下階前行。王慎終是忍耐不住,在他身後開口問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稱心如意麽!”定權點頭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見左右無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問道:“殿下昨夜,是怎麽和老臣說的?”定權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開恩讓廣川郡見中宮,又擔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去傳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當作何想?”定權笑道:“陛下大約會覺得我禽獸不如,將來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舉動,也不足為怪。”王慎被他氣得渾身發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壓低聲音問道:“那殿下這又是何苦?”

定權轉眼望著天邊,許久才回頭道:“阿公,你同我說,先皇後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顧無人,又拖著他朝外走出了兩步,方道:“臣與殿下說過多次,娘娘隻是病逝。殿下當時就算年紀小,娘娘的病,纏綿了那麽多年,殿下總還是記得的吧?”定權搖頭道:“我隻記得母親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一時間隻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顧不得尊卑上下,劈頭喝道:“噤聲!”

定權卻並不生氣,隻淒然笑道:“我記得,我都記得。母親說她罹患的是癆瘵,會過人,總是不許我去看她。我站在外頭,每次都覺得娘比以前瘦。我從未見陛下涉足過中宮,有一次母親醒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我遠遠的坐在帳子外頭,就招手叫我過去,溫和地問我:‘哥兒,你爹爹在做什麽?你今天去看過他了麽?’我說:‘爹爹方才來過,看見母親正睡著,叫我不要吵醒母親,坐了一會就走了。’母親又問:‘你的功課做完了麽?’我說:“全都完成了,就在外頭的桌上寫的。爹爹看到,還說寫得好。嬢嬢要看麽?’母親搖頭說:‘不用看了,你爹爹說好,必然是好。’她朝著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來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親心裏頭知道我是在哄她。”

王慎不妨他突然說起這些前塵舊事,也覺傷感,搖頭道:“殿下還想這些做什麽?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定權笑道:“他母子分別,尚可縱情一哭。我母子對麵,隻能強顏歡笑。他母子皆無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終可抱再見之念。黃泉深,碧落遙,死生何巨,我到何處尋那些人去?他們還有什麽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搖頭,冷冷道:“殿下,臣隻跟你說一句話。廣川郡來見中宮,是趙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沒有廣川郡和趙王,陛下還有兩位皇子。”

定權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對牛彈琴還好,何苦與你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