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你,好不好

第38章

第三十四章

元旦前一天晚上,成都下雪了。

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走在路上,能聽到雪砂摩擦的聲音,能聞到熱氣騰騰的川味火鍋的香味。

我媽看見我和謝君昊一塊回來,臉上開始放煙花,比皇家禮炮還璀璨。

我爸認為上次和謝君昊的交流隻涉及了上一輩以及上上一輩,這次是時候溝通一些精神層麵的問題,例如:謝君昊是不是黨員?

我在廚房替我媽洗菜,她在我耳邊嘀咕,“謝君昊這人看上去挺不錯,你這孩子別的不太行,挑對象的眼光倒是不錯。”末了,再自言自語:“這點和你爸挺像。”

我聽著覺得有點耳熟,好像林佑來的那次,我媽也說了同樣的話。

謝君昊是個優秀的黨員,和我爸互通有無,熱切地討論我黨的各種先進思想。我爸談到興頭上,樂顛顛兒地下廚給他做了碗麵條。

這算是我家的星級待遇,即便是我嘴饞了,我爸也不會特意跑廚房去端碗麵出來。

謝君昊顯然很受待見。因為我們老張家口味比較重,這個受待見的程度和碗麵上的辣椒醬劑量成正比。

謝君昊是上海人,口味比較清淡。

嚐第一口的時候,還隻是微微皺了一下眉;吃到一半的時候,基本將要陣亡,吃一口麵喝半杯水,容色平靜地和我爸繼續講他入黨的那些事兒。

我爸很高興,起身加了一勺辣椒擱在他碗裏說:“加點辣椒,香。”

我在旁邊走東走西忙著給謝君昊倒水,聽見我爸問他:小謝啊,我們這裏的東西你吃不吃得慣啊?

他挑了一筷子麵條微笑著說:吃得慣,叔叔做飯的手藝挺好。

我忍著笑對我爸說:爸爸,我看他也挺餓的了,不如再給他下一碗吧。

飯後我媽一邊洗碗一邊偷偷低聲問我:“張揚,你們倆住一起嗎?”

我嚇了一跳,差點要把碗扔出去。我媽是堅定不移的右派主義分子,保守思想根深蒂固,拒不同意婚前性行為。她要是知道我和謝君昊的事,事情隻有兩個結果,要麽我和謝君昊雙雙殉情,要麽我倆立地成婚。

我打哈哈說:“你想什麽呢。老太太思想要淨化,請積極響應我黨的掃黃打非工作。”

然後我媽說:“這樣的話,咱們家沒地方睡了,今晚你睡沙發,讓小謝睡你房間吧。”

我驚了:“為什麽我睡沙發他睡床啊?”

我媽看了我一眼說:“小謝個頭比較大,他那麽高,沙發根本睡不舒服。”

我說:媽媽,我真的不是你走過路過哪個破爛攤順手撿回來的嗎?

我媽樂滋滋的笑,置若罔聞。

我對自己的家庭地位從“三個人裏的倒數第一”迅速下降到“四個人裏的倒數第一”感到痛心,不得不做垂死掙紮,“不行,我要睡床。謝君昊沙發睡不下就打地鋪好了。”

我媽媽搖頭說:那怎麽行,現在天這麽冷。

她仔細思考了挺久,最後說:這麽著吧,今晚上你和我睡一床,讓小謝和你爸睡一床。

我把這個決定鄭重地告訴謝君昊的時候,他的臉有點綠。

我拍拍他的肩,和他互道晚安:“那個,我爸可能會打呼嚕。你且行且珍重。”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起來看見謝君昊穿戴整齊地坐在書房裏查郵件。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和英倫風格的大衣,一手撐在額角,還時不時地低頭在紙上畫著些什麽。

“早啊。”

他抬頭看到我,揚眉輕笑,示意我過去。

我湊近了,笑嘻嘻地問他:“昨天晚上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他一把拉過我,抱起我讓我跨坐在他腿上,手自睡衣下擺探入,撫在我後背上,低聲問:“你想發生點什麽事,嗯?”

手指微涼的觸感讓我禁不住顫了一下,想要躲開,警告他道:“我爸媽還在外麵呢。”

他沒有停手,微笑著說:“阿姨去打麻將了,你爸和朋友出去喝茶了。你今天有什麽安排?”

我拍掉他的手,“沒什麽安排。你是第一次來成都嗎?要不要去青羊宮什麽的地兒轉轉?”

他沉吟了片刻,說:“我想去你的高中,成都七中,是麽?”

學校放假,人很少。

教學樓前後都落了一層冬雪,上麵有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我帶謝君昊去我高三時候的教室,西麵教學樓的拐角處,上麵掛著個牌子寫著高三(10)班。

我有些激動,在窗戶外指著座位告訴他我當時坐在第三排,高考前還在課桌上用修正液寫了我家的電話號碼。

他安靜地聽著,偶爾會問我:羅依然呢?

我指給他看:她是我同桌。周子良本來坐在我後麵,後來因為他總調戲女同學,被換到最後一排去了。

他不經意地問:林佑呢?

我說林佑就在靠窗的倒數第二排,他長太高,又不近視,就被發配到後麵幫助後進同學了,和周子良前後桌,形成互幫互助小組,月考的時候,他倆的考卷除了名字,其他一個字都不差。

我和謝君昊在學校裏逛了很久,路過操場、籃球場、教學樓、學生宿舍、食堂,還有那些在樹蔭下背著書包騎著單車結伴走過的時光。

我們一直走啊走,這裏發生了太多事,記憶的匣子一旦打開,每個片段都讓我記憶猶新。直到臨近黃昏的時候,我媽打電話來說我爸晚上想和謝君昊喝點酒,讓我們回去的時候帶瓶白酒回去。

我和謝君昊說: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原來的班主任。

他替我攏了攏圍巾說:不要太晚。

我轉身往教工宿舍樓走,職工宿舍在學校的東邊,需要穿過大大的操場。

操場邊有幾對年輕的學生並肩小心翼翼地走著,在夕陽下,在雪地上,拉下長長的並排的身影。

我想我看到了林佑,穿著深色羽絨服,雙手插在褲袋裏,走在主席台東側的看台上。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裏閃過一絲訝然。

我衝他尷尬地打著招呼:嗨。

他衝我笑了笑,示意我上去。

高中的時候,班裏男生在操場上踢球。我經常應邀帶著一夥女同學,坐在看台上搖旗呐喊。有一回我們班和隔壁班打得難舍難分,我撐著腦袋即將要睡著的時候,周子良帶著球特別拉風地入了門,我熱情地扯著旁邊同學的衣服說:進了進了;一邊說還一邊朝周子良喊:周子良,好樣的;就差沒一頭衝進球場擁抱他。

周子良被我這麽一喊也是相當地激動,當即一路小跑跑到看台邊,黑著臉,咬牙切齒地說:張揚,你別喊了,非要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進了個烏龍才甘心麽?

這個看台的樓梯在後麵,走過去要繞大半圈。

每次我總是圖方便,不走樓梯直接從前麵手腳並用地爬上去,碰上林佑在的時候,他會在上麵用手接著把我半抱半拖地拉上去。

這麽多年一直沒變過。

他走到看台邊緣,微微彎下腰。

我站在原地頓了頓,繞到後麵去走樓梯,看見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後頹然垂下來。

我們選了最高的一層坐下來。

“怎麽沒回上海見家長?”他的目光放在遠處,口吻有譏諷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麽作答,隻好扯了個笑,彎了彎嘴角。

他聳了聳肩說:“學校還是沒怎麽變,好像校區要擴建。”

我說:“嗯,剛才我還去原來的教室那邊晃了一圈。桌子椅子都還是那樣。”

他輕聲“哦”了一下,然後大家都沒有說話,陷入異樣的沉默中。

有學生來操場上放煙花,能聽到他們歡呼打趣的聲音若隱若現。

林佑突然出聲問:“那天你故意的嗎,當麵告訴我你倆過得多幸福?”

我頓住,“不是。”

他看著我,笑了一聲,“其實我早知道,張揚。”

“什麽?”

“去上海找你的時候,看見他從你家出來。”

我抬眼看他,“你什麽意思?”

“我想知道到底有多早,去年過年?還是說更早?我們不是去年聖誕在一起的嗎,你們是在這之前,還是這之後?”他的口吻有嘲弄,也有漠然。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在說什麽林佑?你原來是這麽想的?”

“要不然呢?”他反問我,歪著頭,似乎對答案已經沒有了興致。

與其說這是一個疑問句,不如說這是個反問句。

我有些哽咽,“你怎麽不把話挑明了說,你就是想說我腳踏兩隻船對吧。”

他微眯起眼,淡淡地說:“或者張揚你給我一個答案。為什麽過年開始你就不接我電話,為什麽晚上他從你家裏出來,為什麽你換工作你骨折我都不知道,為什麽你要提分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的手腕,“還有,新手鏈看上去不錯。”

我周身有些冷,風就這麽呼嘯呼嘯地吹過來,刮在人臉上,一直刺到心底。

以上這些問題我一個都回答不了。

我低下頭說:原來你都知道了啊,和你分手的那天,我和謝君昊在一塊。

林佑低頭看我,似乎想辨別話的真假性。我倆就這麽在寒風裏坐著,偶有雪砂飄過來,落到他深色的圍巾上,又好像落進他黑色的眼睛裏。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期間風花雪月的,舉目看過去,這裏真是個浪漫而懷舊的地兒。

天色暗下來,林佑長長的身影也逐漸消融在夜色裏,他的神色越來越模糊。

我覺得我倆犯不著這麽劍拔駑張,半年前的事提起來還這麽傷革命感情。

事實上我實在不想提,這件事一想起來我心裏就五味雜陳,有後悔、有愧疚、有難受、有失望,好像嚐盡人間百態一樣的心酸。

就在這個地方,我的高中時光很靠譜地燦爛過。陪我燦爛的有我的好朋友羅依然和林佑,他們對我都彌足珍貴,分不出誰輕誰重,因為缺了任何一個,我都會遺憾,這段時光就不那麽靠譜。

現在的局麵我究竟有什麽好惋惜好感慨的呢?

我看著遠處的教學樓,走道裏依稀還有燈,閃閃爍爍好像隔了很遠。

深吸了口氣,我低頭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說:我以為我喜歡你,林佑。

身後很久沒有動靜,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聲說:我一直以為我喜歡你,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可……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地打斷我:別說。

我看著操場上奔來跑去的那些人兒,似乎看到我們這夥人的剪影,不那麽飛揚,但也挺深刻。

“高二那次打友誼賽,我還坐這跟周子良加油呢。結果我一加油,他就進了個烏龍。你說這哥們那時候是不是特別緊張啊?”

我轉頭看著林佑,笑了笑,“你說周子良混哪去了?我好久沒他消息了。”

他看著我,“你手機號換了,他根本找不著你。還在北京呆著,有個女朋友。”

我驚了:“周子良他想開了?他悟了?”

這個消息讓我很震驚,那個深情款款的周子良讓我以為他此生要麽是和羅依然白頭攜老,要麽是去和尚廟裏光頭攜老。

林佑說:不清楚,過年聚的時候你可以問問他。

我拉開了步子,說:“也是,他這樣才對,整天飛蛾撲火的,撲得我都想替他把那把火滅了。”走了幾步,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大家都天涯海角的,也就……你和羅依然在一個地方,挺好。”

手機鈴聲響起,響了挺久。

我提醒他說:林佑,你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電話裏有羅依然的聲音,他看了我一眼,低頭聽電話。

林佑說:嗯,我到了,在操場這裏,你在哪?

他握著電話向反方向走遠了一些,有意避開我,偶爾聽到他說:不用急,現在下雪,路上挺滑的,你小心點。

接完電話他走回來,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皺著眉歎了口氣,默了一會說:“張揚,我還有點事。”他抬眼看我:“你幾號走?”

我客套了一聲,揮手和他道別,跳下看台,轉身走開:“假不多,就這幾天吧。要有機會來深圳,記得和我聯係。”

他靜靜地站了一會,“不知道你哪天隨手又換號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我轉過身來的時候,林佑已經走了。

背影一點點向操場外走過去,好像帶了我生活裏的一部分越走越遠。

操場上的煙花很漂亮,有男孩趁著這種時刻對女孩表白,引來旁邊一陣哄笑聲。

踩著雪走到看台旁邊,我踮起腳,用手撐著重新爬上去,回過頭,看到兩個人並肩坐在最高的一層上。

男的穿著羽絨服,戴著深色的圍巾,微笑的時候漆黑的眼眸流光溢彩。

女的穿著高中校服,扯著他的衣袖,不知道在說些什麽,笑得很明媚。

嘻笑聲漸行漸進,好像還能聽到課間叮鈴鈴的鈴聲。

煙花騰空而起,綻開一方燦爛。

我笑了笑,說:林佑你看,這幫學生膽子真大,小小年紀就知道談情說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