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麥老廣
三 麥老廣麥老廣是個小飯鋪的名字,也是個人的名字。
“麥老廣”的燒臘香得據說可以將附近十裏之內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門口來。
麥老廣也就是這小飯鋪的老板、大師傅兼跑堂。
除了燒臘外,麥老廣隻賣白飯和粥。
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幾家的“言茂源酒鋪”去賣,或者是買了燒臘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勸麥老廣,為什麽不帶著賣酒呢,豈非可以多賺點錢?但麥老廣是個固執的人,“老廣”大多是很固執的人,所以要喝酒,還得自己去買,你若對這地方不滿意,也沒地方好去。
因為麥老廣的燒臘不但最好,也是這附近唯一的一家。
山城裏的人連油燈都舍不得點,怎麽舍得花錢到外麵吃飯。
所以就算有人想搶老廣的生意,過幾天也就會自動關門大吉。
麥老廣對王動和郭大路他們一向沒有惡感,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雖然窮,卻從不賒帳。
他們每次來的時候,身上總有兩把銀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
無論哪個飯鋪老板都不會對吃很多的客人有惡感的。
麥老廣的斜對麵,就是王動他們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旁邊就是當鋪。
他們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先到娘舅家去轉一轉,出來的時候一定比進去的時候神氣得多。
但今天卻很例外。
他們走過娘舅家的時候,居然連停都沒有停下來,而且胸挺得很高。
看他們走路的樣子,就知道口袋決不會是空的。
麥老廣又放心,又奇怪:“唔通呢班契弟改行做賊?點解突然有這麽多錢?”契弟並不完全是罵人的意思,有時完全是為了表示親熱。
這次的有四個人,還沒進門,麥老廣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廣東官話打招呼,道:“你們今日點解這麽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
好在郭大路已聽慣了,就算聽不懂,也猜得出。
笑道:“不是人來得早,是錢來得早,先給我們切兩隻燒鵝,五斤脆皮肉,再來個油雞。”
麥老廣眨眨眼道:“唔飯酒?”郭大路道:“當然要,你先去拿幾斤來,等等一齊算給你。”
他說話的聲音也響了,因為他身上有錠足足十兩重的金子。
既然是為了要打聽誰家被偷的消息,花他們十來兩金子又何妨,肚子餓的時候連話都懶得說,怎麽能打聽消息?所以他們的良心上連一點負擔都沒有。
酒漸漸在瓶子裏下降的時候,責任心就在他們心裏上升起來。
喝了人家的酒,就該替人家做事。
他們絕不是白吃的人。
於是郭大路就問道:“這兩天你可聽到什麽消息沒有?”沒有。
城裏最聳動的消息,就是開雜貨店的王大娘生了個雙胞胎。
大家開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許他們不是在這裏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麽這地方為什麽沒有被偷的人?一夜間偷了這麽多人家,是大事,城裏早該鬧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沒有,而是不說,不敢說。”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丟人的事,為什麽不敢說?”燕七道:“一個人的錢財若是來路不正,被人偷了也隻好啞巴吃黃連,苦在心裏。”
郭大路笑道:“這麽樣說來,可就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反正已盡了力,是不是?”這時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裏,已快將他的責任心完全擠了出來。
他忽然覺得輕鬆得很,大聲道:“再去替我們拿幾斤酒來。”
麥老廣還沒有走出門,門外忽然走進來三個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閃閃,好象很華麗;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
但這兩人長的究竟是什麽模樣,別人並沒有看清。
因為所有的目光都已被第三個人吸引。
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褲、黑靴子,手上帶著黑手套,頭上也帶著黑色的氈笠,緊緊壓在額上。
其實他就算不帶這頂氈笠也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臉,他連頭帶臉都用一個黑布的套子套了起來,隻露出一雙刀一般的眼睛。
這時夜行人的打扮,隻適合半夜三更去做見不得人的事時穿著,但他卻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來。
他長的是什麽樣子?究竟是個怎麽樣子?誰也看不見,誰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寸可以讓人家看見的地方。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每個人都覺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滿了危險。
最危險的當然還是他背後背著的那柄劍。
一柄四尺七寸長的烏鞘劍。
很少人用這種劍,因為要將這麽長一柄劍,從劍鞘中拔出來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須有很特別的手法,很特別的技巧。
能用這種劍的人,就絕不是容易對付的。
既然已很困難地將劍拔出來,就決不會輕輕易易放回去。
劍回鞘的時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別人的血。
這三個人走進來後,就占據了最裏麵角落的一張桌子,顯然不願意打擾別人,更不願意被別人打擾。
他們要的東西是:“隨便。”
那表示他們既不是為了“吃”而到這裏來的,也不講究吃。
不講究吃得人若不是憂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別的事。
無論他們想的是什麽,都一定不會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著黑衣人的劍,喃喃道:“劍未出鞘,就已帶著殺氣。”
王動道:“不是劍的殺氣,是人的殺氣。”
郭大路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決不會找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兩人我倒認得。”
郭大路道:“他們卻不認得你。”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這算什麽,象他們這麽有名氣的人怎麽認得我?”郭大路道:“他們很有名?”燕七道:“坐在最外麵那個又瘦又高的人,叫作夾棍,又叫做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象,夾棍這名字就有點特別了。”
燕七道:“夾棍是種刑具,無論多刁多滑的賊,一上了夾棍,你要他說什麽他就說什麽,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這種本事?”燕七道:“據說無論誰遇著他都沒法子不說實話,就算是個死人,他也有本事問得出口供來。”
王動道:“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還有個外號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見人就打’。
無論誰落到他的手裏,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的鼻青眼腫再說。
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見他,簡直就好象遇見了要命鬼、活閻王。”
王動道:“他是幹什麽的?”燕七道:“清河縣的捕頭。”
王動道:“清河縣並不是個大地方,豈非埋沒了人才?”燕七道:“就因為他的手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
但無論什麽地方有了辦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縣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閃閃的仁兄?”燕七道:“他姓金,又喜歡金子,所以叫‘金獅’,但別人在背地裏卻都叫他金毛獅子狗。”
郭大路笑道:“憑良心講,這人倒一點不象獅子狗。”
燕七道:“你看過獅子狗沒有?”郭大路道:“各種狗我都看過。”
燕七道:“獅子狗臉上什麽東西最大?”林太平搶著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麽東西最小?”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釋著道:“我小時候養過好幾條獅子狗。”
燕七道:“你們再看看那人的臉。”
從這邊看過去,剛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獅子狗”的臉。
無論誰看他的臉,都無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據了整個一張臉的三分之一。
無論誰的嘴都比鼻子寬,但他的鼻子卻比嘴寬;若是從他頭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為嘴巴已被鼻子擋住。
郭大路幾乎笑出聲來,忍住笑道:“果然是個特大號的鼻子。”
王動道:“他的眼睛一定不太靈。”
郭大路奇道:“你怎麽知道?”王動道:“因為他眼已被中間的鼻子隔開了,所以左邊的眼睛隻能看到左邊的東西,右邊的眼睛隻能看到右邊。”
他話未說完,連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郭大路道:“可是到現在我還沒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麵的那個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麽,我還以為是鼻孔呢。”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麽會長胡子?”郭大路道:“我以為那是鼻毛。”
王動道:“所以他吃東西的時候,別人往往不知道東西是從哪裏吃下去的。”
他們雖然在拚命忍住笑,但這是實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幾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獅子狗忽然回過頭,瞧了他們一眼。
這一眼就已足夠。
每個人都已感覺到他眼睛裏那種逼人的鋒芒,竟真的有點像是雄師的眼睛,連眼珠子都黃的。
他們說話的聲音本來就很低,現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這人又是幹什麽的?”燕七道:“也是捕頭,兩年前還是京城的捕頭,最近聽說已升到北九省的總捕頭。”
郭大路道:“看他穿的就象是個花花公子,實在不象是位名捕。”
王動道:“他也不象窮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裏?”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燕七道:“他的鼻子雖大,卻不是大而無當。
據說他的鼻子比狗還靈,一個人隻要被他嗅過味道,無論怎麽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這本事道的確不小。”
燕七道:“這兩人可說全都是六扇門裏一等一的頂尖高手,若不是什麽大案子,絕對動不了他們,所以……”王動道:“所以你奇怪,他們為什麽忽然到了這種地方來。”
燕七道:“我的確奇怪的很,若說他們是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來的,他們的消息怎會這麽快?”就在這時,街上忽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就好象有人踩到了雞脖子似的。
然後,他們就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對麵一家房子裏衝出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拚命拉也拉不住。
到後來這女人索性賴到地上,號啕大哭,邊哭邊叫,道:“我連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為什麽不能說?……我偏要說。”
她越說越傷心,索性用頭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殺的強盜呀,你好狠的心呀,你為什麽不留點給我?……整整的三千兩金子,還有我的首飾,若是那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來,我情願分給他一多半。”
那男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用出吃奶的力氣,總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還扭轉頭,勉強笑道:“我們那有三千兩金子給人家偷?”郭大路和燕七交換了眼色,正想問麥老廣:“這人是誰?”但那夾棍卻比他們問得更快。
他聲音很沉,說話很慢,每個字說出來都好象很費力。
那給人一種感覺,他說的每個字你最好都留神去聽著。
麥老廣道:“這夫妻倆人聽說是從開封來的,本來做的是棉布生意,積了千多兩銀子,準備到這裏節節省省的過下半輩子。
他們家裏若真有三千兩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個多嘴的人,但現在嘴上卻好象抹了油,連官話都突然說的比平時標準多了。
夾棍在聽著。
他說得慢,聽得更仔細,象是要把你說的每個字都先嚼爛,再吞到肚子裏去,而且已吞下去就永遠不會吐出來。
等麥老廣說完,他又問道:“他們姓什麽?”麥老廣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象是姓羅。”
夾棍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個字,此刻忽然道:“午時到了沒有?”麥老廣道:“剛過午時。”
黑衣人道:“拿來。”
金獅子遲疑著,道:“這地方方便嗎?”黑衣人道:“方便。”
金獅子好象歎息了一聲,從懷裏取出錠約有二十兩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輕輕地推了過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說一個字。
金獅子長長吐出口氣,望著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過的好快。”
可是在有些人看來,這一天就好象永遠也熬不過去似的。
劍和棍子一棍子並不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
但棍子卻很有用。
棍子也比劍勢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時候,往往會先看看要的是什麽。
劍若出鞘,就隻找人致命的弱點。
尤其是這柄劍。
這柄劍拔出來的時候要有代價,插回去的時候也要有代價。
拔出來的代價是錢,插回去的代價是血。
二一個多時辰已過去了,金獅子和黑衣人還坐在那裏,郭大路他們也還坐在那裏。
他們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錠金子來付帳,豈非等於告訴別人自己就是賊。
夾棍終於回來了,郭大路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的臉就好象隻有皮包著骨頭,既沒有表情,也沒有肉。
金獅子道:“怎麽樣?”夾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來是張家口‘遼東牛羊號’的帳房,拐了老板一筆帳,逃到這裏來,所以金子丟了也不敢張揚。”
金獅子冷笑道:“看來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別人的把柄再下手。”
夾棍道:“而且作案的手法也一樣,做的又幹淨又漂亮,門窗不動,金子已丟了。”
金獅子道:“什麽時候丟的?”夾棍道:“昨天晚上。”
金獅子道:“他隻有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這是他的老規矩。”
夾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獅子道:“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著案子的?”夾棍道:“不錯。
其中居然還有家是以前陸上龍王還未洗手時的小頭目,現在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獅子道:“他們遇見他,總算也倒了黴,就放他們一馬吧。”
夾棍沒有說話,隻是看著自己的手冷笑。
金獅子笑了笑,道:“其實我也知道你絕不肯鬆一鬆手的,隻要和陸上龍王沾著邊的人,遇著你就倒黴了。
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著陸上龍王和那條毒蛇,那時倒黴的可就是你了。”
夾棍還是在冷笑著,沒有說話。
金獅子道:“無論如何,看來我們得到的消息並沒有錯,這些年他的確一直窩在這裏。”
夾棍道:“告訴我這消息的人本來就不會靠不住,否則我怎會要你付一萬兩?”金獅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這裏窩了七八年,為什麽忽然又出了手呢?”夾棍道:“這就叫手癢。”
他們說話完全不怕被別人聽見,郭大路當然每句話都不會不聽。
他也沒法子不承認這夾棍果然有兩下子。
但他們嘴裏說的“他”又是誰呢?夾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這裏做了案,就一定還窩在這城裏。
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見過,出了一夥賣藝的稍微紮眼外,別的全是規矩人。”
金獅子道:“他會不會將賊贓叫那夥賣藝的人夾帶出城?”夾棍道:“看他們腳底帶起的塵土,身上帶的絕不超過十兩銀子。”
金獅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絲不懷好意的獰笑,道:“這麽樣說來,他一定還在城裏了。”
聽到這裏,郭大路真忍不住想問他們:“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從小路溜走?又怎麽知道他現在不會溜走?”郭大路當然不能問。
幸好用不著他問,夾棍自己已說了出來。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萬兩的金子,我已在四麵都布下暗卡,無論誰也休想帶著上萬兩的金子溜走。”
金獅子道:“他當然也決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來。
這人視錢如命,有名的連皮帶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
夾棍冷笑道:“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這毛病總有一天會要他的名!”金獅子道:“但這人實在太狡猾,易容術又精,連身材高矮都能改變。”
但郭大路還是笑嘻嘻的麵不改色,一點也不在乎。
他本來就什麽都不在乎,何況現在肚子裏又裝滿了言茂源的陳年竹葉青。
夾棍臉上也連半點表情都沒有,眼睛一直盯著郭大路的眼睛,慢慢的站了起來,慢慢的走了過去。
他臉色發青,眼睛陰森森的,膽小的人在晚上見著他,非但實話要被他逼出來,也許連屁都要被嚇出來。
“這人不該叫夾棍,應該叫僵屍才對。”
這句話幾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邊,差點就出了口——你千萬莫要以為他不敢說,隻有酒一到了他肚子裏,“不敢”這兩個字就早已離開他十萬八千裏了。
王動他們倒也無所謂:“你隻要交上郭大路這朋友,就得隨時準備為他打架。”
打架在他們說來,也早就是家常便飯。
就連林太平也不例外。
夾棍的眼睛雖沒有瞪著他,他的眼睛卻在狠狠的瞪著夾棍。
看樣子無論是郭大路說錯一句話也好,是夾棍問錯一句話也好,這場架隨時都會打起來。
誰知金獅子忽然道:“這幾個人用不著問。”
夾棍道:“為什麽?”金獅子笑了笑,道:“他們肚子裏若有鬼,怎麽會談論我的鼻子?”原來這人不但鼻子靈,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聽到了?”金獅子道:“幹我們這行的,不但要眼觀四路,而且要耳聽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氣?”金獅子笑道:“為什麽要生氣?鼻子大就算很難看,卻一點也不丟人。”
郭大路對這人的印象立即好起來了,道:“非但不丟人,也不難看。
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歡大鼻子的男人。”
金獅子大笑道:“你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金獅子道:“你們就住在這城裏?”郭大路道:“不在城裏,在山上。”
金獅子道:“山上也住著很多人?”郭大路道:“活人就隻有我們四個,死人卻倒有不少。”
金獅子道:“死人?”郭大路道:“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墳場旁邊,叫富貴山莊,有空不妨過來喝兩杯。”
金獅子道:“一定去拜訪。”
他忽然站了起來,道:“掌櫃的,算帳,這幾位的帳我們一齊付了。”
郭大路跳了起來,道:“這是什麽話,我們是地主,你一定要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他不但喜歡交朋友,更喜歡請客。
朋友誰都沒有他交得快,帳也誰都沒有他付得快。
可是這次他的手伸進口袋,卻掏不出來了。
他總不能當著人家把那錠金子掏出來。
誰知金獅子也並不再搶著付帳,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多謝。”
夾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頭,冷冷道:“這兩天城裏一定很亂,沒事還是耽在家裏的好,免得出來惹麻煩。”
他不讓郭大路說話,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勞相送,請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夾棍用了八成力,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幾眼,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聽金獅子道:“對麵那人各位可認得麽?”一個身影句僂,白發蒼蒼的老頭子手裏提著桶髒水,正從對麵的門裏走出來,“嘩啦啦”將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當然認得,他就是利源當鋪的老朝奉,我們都叫他活剝皮。”
金獅子目光灼灼,不住盯著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轉身走了進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遐,我們先告辭了。”
他趕上夾棍,兩人輕輕說了幾句話,一齊往當鋪那邊走了過去。
黑衣人這時才慢慢的站了起來,慢慢的走過郭大路他們麵前。
大家都低著頭喝酒,誰也沒有瞧他。
因為每次看到他的時候,都好象看到條毒蛇一樣,覺得說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腳步並沒有停,卻忽然喚道:“黃玉和,你好。”
大家都征了征,誰也不知道他在跟什麽人說話。
這時黑衣人卻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人莫非有毛病?”林太平又在盯著黑衣人背後的長劍,道:“這柄劍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錯,想必也是使劍的?”林太平好象沒聽見這句話,又道:“據我所知,武林中能使這樣長劍的隻有三個人。”
郭大路道:“哦,哪三個?”林太平道:“一個叫丁逸郎,據說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黃山女劍客丁麗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風一刀流’的劍客,所以丁逸郎的劍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黃山兩種劍法之長處。”
燕七凝視著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還多。”
林太平遲疑了半晌,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郭大路道:“還有兩個呢?”林太平道:“第二個是宮長虹劍法唯一的傳人,叫宮紅粉。”
郭大路道:“宮紅粉?這簡直是個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來就是女人,你難道認為女人就不能用這麽長的劍?”郭大路笑道:“我隻不過覺得那黑衣人絕不可能是女人。”
燕七道:“聽說丁逸郎最近已遠渡扶桑,去找他親生的父親去了,所以,這黑衣人也絕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個呢?”林太平道:“這人叫‘劍底遊魂’南宮醜。”
郭大路道:“劍底遊魂?這豈非一句罵人的話,他怎麽會取了個這麽樣的名字?”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個怪人,叫‘瘋狂十字劍’,遇著他的人沒有一個能逃得過他的劍下,就連當時很負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劍’都被他殺了,隻有南宮醜,居然從他劍下逃了出來,所以南宮醜自己也覺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個外號叫劍底遊魂。”
郭大路笑道:“敗在人家劍下居然還得意,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這人非但無趣,而且無趣極了。”
郭大路道:“為什麽?”林太平道:“聽說這人最喜歡殺人,有時固然是為了他自己高興而殺人,有時也會為了錢而殺人。
而且他雖然僥幸自十字劍下逃了性命,但臉上還是被劃了個大十字,所以從來不願意真麵目見人。”
郭大路道:“這麽樣說來,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動忽然道:“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王動道:“你們怎麽知道他不是個女人,不是宮紅粉?”郭大路道:“當然不會是。”
王動道:“為什麽?你看到他的臉,看過他的手?看過他的腳?……他連一寸地方都沒有讓你看到,你能看到的隻不過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這樣的衣服,女人為什麽就不可以?”郭大路怔住了,征了半晌,又笑道:“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長的是什麽樣子。”
燕七悠悠道:“隻要是女人,你就覺得有趣麽?”郭大路笑道:“大多數女人的確都比男人有趣些,太醜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歎了口氣,道:“這人居然還敢說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誰是?”王動打了個嗬欠,道:“我至少也有一點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點?”王動道:“隨時隨地我都會想到床。”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縱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會將這五口價值億萬的箱子隨隨便便往床下一塞,連門都不鎖就跑了出去。
但他們卻硬是這麽樣做了。
因為除了他們自己之外,別人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張破床底下會有這麽大的寶藏,而且這屋子裏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沒有能放得下這五口箱子的地方。
“為什麽不買在地下?”燕七也曾經這麽樣提議過,但王動第一個就堅決反對。
“現在我們若辛辛苦苦得埋下去,過不了兩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來,既然總的要挖出來,現在又何必埋下去?”懶人永遠有很充分的理由拒絕做事得。
王動的理由當然最充足。
現在他當然已經又躺在**。
郭大路正在苦練倒吊著喝酒,他聽說喝酒有囚飲,甚至還有屍飲,所以已決心要把這吊飲練成。
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隻有一個人,他也決不會服輸得,好歹也要練得和那人一樣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用手抱著頭,也不知是在發怔?還是在想心事?他年紀看來比誰都輕,但心事卻比誰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哪裏去了。
這人的行動好象總是有點神秘兮兮,常常會一個溜出去躲起來,誰也不知道他去幹什麽。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還很早。
有人說:“時間是萬物的主宰,隻有時間才是永恒的。”
這句話在這裏卻好象並不十分正確。
在這裏的人雖然不會利用時間,卻也決不做時間的奴隸。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時候,林太平突然從石階上站了起來。
他的表情很興奮,也很嚴肅,就好象決勝千裏的大將要對他的屬下,宣布一項極重要的戰策時的表情一樣。
隻不過無論表情多嚴肅的人,假如你倒著去看,他那樣子也會變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幾乎忍不住噴了出來。
林太平道:“我有話要說。”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來。”
林太平道:“這城裏有個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還會易容術、縮骨法,曾經做過很多宗令官府頭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這件事好象並不隻你一個人知道,我好象也聽說過。”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湯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還一定跟這個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林太平道:“不過她也跟我們一樣,隻知道這個人藏在城裏,卻不知道他藏在什麽地方?用什麽身份作掩護?她雖然想找他報仇,卻找不著,所以……”郭大路忽然覺得他不象剛才那麽可愛了,一個跟鬥翻下來,道:“所以怎麽樣?”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別人代她把這人找出來。”
郭大路道:“她當然知道天下最會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獅子狗。”
林太平道:“她還知道他們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風報信,讓他們知道:這為名賊就藏在城裏。”
郭大路道:“然後她自己再到這城裏來,一夜間做下十七八件無頭案,而且還故意模仿那名賊作案的手法,讓棍子和金毛獅子狗認定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
林太平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一點。”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麽?”林太平道:“她這麽樣一做,棍子和金毛獅子狗才能確定這位名賊的確是在城裏,才會認真找。
象他們這種身份的人,自然決不會為了一點捕風捉影的消息就賣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還有個問題。”
林太平道:“她的問題就是得手的贓物一時既不能脫手,也沒法子運出去,因為她知道棍子和獅子狗已經來了。”
郭大路道:“不錯,這種又惹眼、又燙手的東西,就算要藏起來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還的頗費功夫,所以……”郭大路苦笑道:“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