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玉京

第23章 行藏時(十)

惟明:“你別哭啊……不是,你先下來,你忘了你是神仙嗎,神仙就是算上吊也不會死的……給我下來!”

歸珩的怨氣幾乎要衝破房頂,恍惚中惟明以為自己見到了地獄厲鬼,手忙腳亂地把他從凳子上拽下來,好聲好氣地安撫道:“是我不好,我們不說陣法的事了,接著說遲蓮行不行?快別那麽激動,先坐下喝口水。”

歸珩猶如跟爹賭氣的不孝子,擰著半個身子被惟明摁著坐下。

惟明算是看出來了,歸珩能跟遲蓮較勁這麽多年,至今見麵還要先掐一通,就證明他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無論是遲蓮的一意孤行還是歸珩的桀驁不馴,都是蒼澤帝君慣出來的。倆兔崽子非但沒有傳承他的衣缽,甚至還產生了嚴重的厭學情緒,法術不怎麽夠用,打架卻是個頂個的熟練。

惟明給他遞了杯茶:“你剛才說遲蓮瘋魔,是為什麽?和蒼澤帝君有關嗎?”

這個話題曾經是降霄宮所有仙君不能觸碰的禁忌,歸珩也是一樣。

但是現在……

他雙手接過茶杯,深深地望了惟明一眼,隨即垂眸,緩緩地吐了口氣,麵上輕浮神色一掃而空,終於露出了屬於天庭上神的沉靜冷峻的底色。

“就如我先前所說,帝君位列四禦天尊,執掌三界綱紀,降霄宮專司誅邪鋤奸,鎮壓反叛。其實近些年來三界日趨安定,即便有小風小浪,也不必他親自出手,往往派幾個仙君出麵就能平定。但是幾個月前茫洲忽然傳來消息,說是九天之誓封印鬆動,有魔族出逃,請降霄宮支援。”

“九天之誓至關重要,說是天庭的根基也不為過,又是帝君一手創設,因此於情於理,他都要親自走一趟。”

“原本帝君出行,我與遲蓮是一定要有一個跟著的,但那時我被長生天尊借去幫忙,遲蓮還在外麵忙著另一件差事,沒來得及趕回來,因此帝君此番下界,隻帶著顯真仙君一道前往茫洲。”

“那一天在茫洲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任何人知道。帝君與遲蓮各有一件用來傳信的信物,出事時遲蓮有所感應,當即動身趕往茫洲。但等他到達時,隻見到了帝君行將消散的遺軀。”

“從當時遺留的場麵推斷,應該帝君修補九天之誓縫隙時遭到法陣反噬,為了不讓九天之誓崩塌而耗盡畢生修為,以身補天,最終力竭戰死。”

惟明:“那位隨行的顯真仙君呢?”

歸珩勉強勾了下嘴角,臉色非常不好看:“屍骨無存。遲蓮說是因為法陣反噬被波及,不幸殞身。”

這句話說得很委婉,惟明立刻明白了他說不出口的隱情。顯真仙君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的立場完全取決遲蓮如何說。屍骨無存有可能是灰飛煙滅,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在陣中——若是後者,帝君無端被陣法反噬,是不是因為真正的凶手背刺了他?而那個凶手極有可能正是他一手栽培、信重了上千年的仙君。

帝君對於天庭何等重要,如果真鬧出這樣的傳聞,降霄宮上上下下都要被清洗一遍,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大家誰也不用幹了,全都得收拾包袱被發配去下界當山神。

歸珩低垂著眼,耳朵尾巴如果有實體的話,此刻應該全耷拉下去了。

惟明輕聲道:“後來呢?”

“其實神仙隕落時神魂消散,身軀也會化為虛無,但遲蓮設法保存了帝君的遺軀,帶回天庭,停放在降霄宮內。帝君死訊傳出,天界震動,但我們沒想到天帝會那麽心急,先是急吼吼地派仙官來收繳三才印,得知印鑒下落不明後,不知道是聽了誰的讒言,竟然從他的隨從中指派了一位出身妖族的平楚仙君,命他來做降霄宮的繼任者。”

“但凡長了眼睛的神仙都知道這是個碰不得的禁忌,但是平楚估計是向天借膽,竟然拿天帝的旨意當令劍,帶著上百天將趾高氣揚地到降霄宮上任,甚至不顧阻攔,命令他們強闖降霄宮正殿。”

“要知道那時帝君遺軀就停在正殿,裏頭還有個遲蓮呢。”

以他們對遲蓮的了解,其實答案已經不言自明,但惟明還是問道:“他做了什麽?”

歸珩轉頭看了一眼遲蓮,極低地冷笑道:“那還用說嗎,那個瘋子當場砍了平楚仙君,把他的腦袋扔到了淩霄殿天帝的禦案上,對他說‘這種東西你自己收好,不要髒了降霄宮的地麵’。”

惟明:“……”

這個膽大包天的性格到底是隨了誰,怎麽比仇心危還邪性,該說不愧是紅蓮花嗎?

“天帝受驚不小,主要是麵子掃地,丟人丟大了,當然不可能放過遲蓮,當場命天將將他收押天牢。我們雖然覺得砍了平楚解氣,但為了一時榮辱把遲蓮搭進去實在不值,於是去求青陽仙尊幫忙疏通解救。”

惟明疑惑地“嗯?”了一聲。

“因為帝君在時,對青陽仙尊一向關照,碧台宮遇到難處來請帝君援手時,隻要不是太出格,帝君能幫的都會幫一把。天庭有傳言他們在上古大戰時就認識,不過正主誰也沒承認過,也沒有人敢把這話拿到他們麵前去問就是了。”

惟明道:“青陽仙尊我不知道,但是蒼澤帝君這邊,你竟沒有問過嗎?”

歸珩理所應當地道:“因為遲蓮不喜歡青陽仙尊。每天看見就已經夠煩了,萬一傳言是真的,他不得氣得舉身赴天河,到時候還得去撈,也挺麻煩的。”

惟明:“……你們倆的同僚之情真是令人感動,他為什麽不喜歡青陽仙尊?”

“估計是記著當年不讓他化形的仇吧,”歸珩隨口答道,“而且他那個脾氣跟誰不犯衝?我感覺除了帝君,三界內就沒有他喜歡的活物。”

“話又說回來,我此前一直覺得青陽仙尊待誰都是溫柔和氣,春風拂麵,可是沒想到真求到他麵前時,他卻告訴我,他救不了遲蓮。”

惟明:“為什麽?”

“‘正是因為他是帝君的手下,才不能通融。天帝是帝君一手扶持起來天庭至尊、三界共主,如果連一個小小的仙君都能冒犯到天帝臉上,那帝君這幾萬年的謙退算什麽?你們難道要給帝君身後清名上留下汙點嗎?’”歸珩道,“這是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敢忘。”

見惟明沒說話,他抹了把臉,低聲問:“帝……您怎麽看?”

惟明直言道:“乍一聽很有道理,但仔細一琢磨就會發現純粹是推脫——他跟蒼澤帝君真的是朋友嗎?我怎麽覺得他倆並不熟……起碼青陽仙尊跟他不熟。”

歸珩精神一振:“怎麽說?”

惟明道:“就事論事,遲蓮的確有點過了,但是平楚挑釁在前,更何況他挑釁的不是遲蓮本人,而是降霄宮,這才是真正把蒼澤帝君的顏麵放在腳下踩吧?沒有哪個真朋友會不管自己人的尊嚴,反過來卻要周全天帝臉麵,可見他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再說以你對蒼澤帝君的了解,他是那種謙退求穩和稀泥的慈祥老神仙嗎?”

歸珩果斷搖頭:“絕對不是。帝君處事隨和,春風化雨,但該出手時絕不含糊。”

“我想也是。”惟明點點頭,“而且我猜他本性說不定要更強硬剛烈一些,否則不會在初見時就那麽看重遲蓮,把他留在自己手下。”

“豈止是看重,都要給慣成祖宗了。要不然遲蓮對平楚仙君出手也不會那麽不留情麵。”歸珩讚同地感歎,又繼續道,“遲蓮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簡直就是鐵石心腸,他根本沒指望我們去救他,第二天就從天牢越獄,從降霄宮盜走帝君遺軀後,直接叛出天庭,逃得無影無蹤。”

“縱然希望約等於無,但我知道他會上天入地想盡辦法複活帝君,也做好了再相見時放他一馬的準備,卻萬萬沒想到,竟然真的讓他做成了……”

他深深地埋下頭去,借著昏黃的燭光,惟明看見他的衣擺上暈開了幾點圓圓的水跡。

“我知道你對蒼澤帝君感情深厚。”惟明無奈地道,“但先別忙著哭,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

聞言,歸珩抬起頭,紅著眼睛茫然地注視著他。

“你是神仙,應該能看出來,我無論是肉身還是魂魄,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這有可能是對真正的帝君的保護,但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設下的陷阱,希望借我這個誘餌釣上大魚。”

“蒼澤帝君的死因,遲蓮這些年的行蹤,還有三才印的下落……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們今夜做出的推斷。”惟明低聲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天庭顯然不是鐵板一塊,小心背後冷箭。而且仇心危詭計多端,我懷疑他未必死絕了,看他的樣子,大概也認出了我是誰,要做好他卷土重來的準備。”

歸珩用手背擦去眼淚,點了點頭,哽咽道:“我知道,我會小心。”

“但你不要再懷疑自己了,您就是帝君,哪怕失憶變成凡人也是帝君。”他堅定地對惟明說,“我在帝君座下幾千年,雖然沒能學會陣法,但日日受帝君教導,他是什麽樣的神仙,我最清楚。”

“不管天庭和魔族有多少手段,哪怕要與整個白玉京為敵,我和遲蓮都會全力保護您。”

“直到您重歸玉京,君臨九天,**盡一切魑魅魍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