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玉京

第27章 幻中身(二)

遲蓮靠著一張嘴把椿齡觀收尾的活計支給了惟明,但實際上這兩人都是光棍一個,手底下並沒有什麽可用的人。總不能讓堂堂大國師和王爺親自扛著鋤頭去椿齡觀刨土,惟明隻好去找上一次替他們在玉京搜捕仇心危的金吾衛,從他們那借了五六個人來協助。

金吾衛將軍端木巽奉命監工,抱著刀冷冷地看著軍士們在院子裏掘地三尺,臉色比茅廁裏的石頭還臭,惟明悄聲對遲蓮道:“怎麽端木將軍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覺得帶人挖地有損他們金吾衛的身份?”

遲蓮亦悄聲答道:“那倒沒有,隻是先前秘密安葬皇後遺體時陛下不放心鄭家,特意點了金吾衛去辦,也是端木將軍領頭,他應該隻是覺得自己被當成專職挖地的了,所以心裏不痛快吧。”

端木巽聽力極好,把二人的竊竊私語盡收耳底,糟心地瞥了一眼不遠處極力控製嘴型不動但眼神明顯四處亂飛的遲蓮和惟明,決心以後要離紫霄院和端王府遠遠的,最好再也不要跟這倆神棍扯上關係。

根據那夜柏華吐露的隻言片語,惟明推斷真正的觀主和道士們應該就藏在觀中,但椿齡觀占地廣闊,他們手中的線索實在有限,隻能通過廣撒網的方式,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開來仔細搜尋。

端木巽陪著他們在日頭下挖了一個時辰,耐心已然告罄,轉身對惟明道:“王爺究竟想找什麽?這麽漫無目的地挖下去,難道是要把整個椿齡觀都翻過來嗎?”

惟明其實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正打算會同遲蓮偷偷作弊,試著用法術看一看,聽端木巽這麽說,卻暫時熄了這份心思,不緊不慢地道:“將軍說得不錯,這件東西非常重要,就算是把椿齡觀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來。”

端木巽看他那散漫的態度就氣不打一處來:“金吾衛身負護衛重責,是因為王爺說有要事需要協助,下官才點了隊中精銳過來。但您若隻是要消遣人玩,不如趁早另尋他人,恕下官不能奉陪!”

“端木將軍這話是什麽意思?”惟明微笑著反問,“本王何時消遣你們了?”

端木巽冷然道:“裝神弄鬼,嘩眾取寵,拿金吾衛來搭台唱戲,找出一堆不知所謂的東西,再去向皇帝邀功,這還不叫消遣嗎?”

話音未落,眼前一陣颯然風過,也虧得端木巽是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武官,不是那種依靠家世進禁軍混日子的少爺兵,當下覺察到殺機,反應堪稱神速地抽刀護住麵門。隻聽“鏗”地一聲脆響,他連人帶刀被直接擊飛,倒著滑出三尺才勉強站穩,精鋼佩刀上赫然出現一道深深裂縫。

“你!”

遲蓮一身黑衣,襯得麵容素白,像惟明身邊一道沉默又忠心的影子,聲音不高,但警告意味濃重:“端木將軍,注意你的言辭,否則下次碎的就不僅僅是刀了。”

惟明這個被頂撞的正主都沒來得及說話,對麵已經飛出去了。他哭笑不得地按了一下遲蓮的手臂,沒什麽威懾力地教訓道:“你倒是怪會嚇人的。肚子上的洞補上了嗎,還敢隨便跟人動手?”

大國師左耳進右耳出,顯然毫無悔過之意:“他先出言挑釁的。說話那麽難聽,不是上趕著找打嗎?”

打死端木巽他也想不到還有這一出,比起被橫掃出去的狼狽,更多的是驚愕於大國師竟然有這樣的身手。遲蓮雖不是那種一眼看去弱不禁風的美人,但由於容貌俊秀,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是溫柔平和,並不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暴脾氣。現在看來第一印象完全是錯的,這孫子就是一個行走的人形凶器,比端王府侍衛還要忠心護主,不知道的還以為惟明才是紫霄院說了算的那個人。

沒等端木巽咂摸過不對味來,不遠處一個金吾衛突然驚叫:“找到了!”

這下誰也顧不得吵架了,惟明快步走過去,低頭一瞧,隻見沙土裏露出森白的半截骨頭。他縱然早有預料,但親眼看見已成定局的死亡,還是忍不住覺得心裏被一隻手擰緊了。

他歎了口氣,對遲蓮搖了搖頭,讓出地方,吩咐金吾衛們:“繼續挖……不管底下有多少,都給我挖出來。”

兩個時辰後。

月上中天,柔紗般的清光鋪落在滿地森森白骨上,此情此景,就算是見過了大風大浪的端木巽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後背上的冷汗一層疊一層,就沒停下來過。

幾個金吾衛把百年椿樹下一大片地翻了個底朝天,挖出了滿院子白骨,又請來了一位太醫幫著拚湊骨骼,忙活到現在,終於拚齊了整整齊齊的十三具骨架。

惟明站在院中,喃喃道:“道童五人,道士七人……再加上觀主,一共十三人,這就齊了。”

端木巽在拚出第一個人的時候就已徹底放棄了對惟明的質疑,聞言強壓著不適,匪夷所思地低聲問道:“殿下,這到底是……”

“他們是原本住在椿齡觀裏的道士。”惟明耐心地對他道,“不走運遇上了妖怪,慘遭橫禍,血肉都被吞噬,隻剩下了白骨,要是我們不管,他們就得一直被埋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不知何時才能被人發現。”

“世上……真的有妖?”

惟明卻沒有正麵回答他,遲蓮豎起食指,抵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冷汗浸透了端木巽的鬢角,被山風一吹,竟然有些發冷,明明是盛夏的夜晚,他卻無端感覺到了一絲透骨的寒意。

“端木將軍,接下來的場麵恐怕有些怪力亂神,”惟明委婉地提醒道,“你若不願旁觀,現在就可以收隊了。”

端木巽咬牙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好”字,喉結上下滾動一輪,幹澀地道:“他們出去,我留下。”

遲蓮聽到這句話,才算是正眼瞧了他一次,對惟明道:“殿下,我來吧。”

待金吾衛與太醫都離去,院子裏隻剩下他們三人,遲蓮雙手結印,默念法咒,隨即彈指射出一道金紅流光,落在滿院白骨中間,刹那間猶如火星掉進幹草叢,在黑夜裏燃起無邊烈火。

奪目的灼灼紅焰裏,漸次升起點點青藍色的螢光,在半空中飄**盤旋,仿佛仍有靈識一般,繞著三人飛了數圈,像是某種無聲的道謝,隨即乘著夜風扶搖直上,飛向了遙遠的天穹。

金紅烈火漸漸熄滅,地上白骨已全然化作細白的流沙,混在泥土中,徹底與隴山融為一體。

端木巽尚未從這震撼人心的場麵中回過神來,隻聽惟明叫他:“端木將軍。”

他驀然轉頭,看向惟明。

“一開始你問我,所謂‘重要的東西’是什麽,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重要的不是完成父皇交辦的差事,甚至也不是這堆骨頭,而是刨根問底也要讓無辜枉死之人安息,讓散落在世間的魂魄回歸天地。”

“這是給所有人的一個交代。”

端木巽與他麵對麵的站著,目光交匯,久久無言,在這漫長的一瞬裏,仿佛有無數博弈交鋒在沉默中上演,但端木巽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隻是深深地向惟明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走進了夜色裏。

按慣例,隴山避暑之行一般要持續兩個月,但乾聖帝剛來就被樹妖破壞了興致,看什麽都不順眼,在這裏多待一天都覺得別扭,因此沒到一月就匆匆起駕回京了。

先前因為在皇後喪期,乾聖帝雖然叫惟明留在京中,卻一直顧不上給他安排去處。這回他特地上心,考慮到惟明在斷案一道上有些長處,先給他指了個大理寺的位置。

這下端王殿下瀟灑的好日子徹底到了頭,每天被迫早起上朝,下了朝就一頭紮進堆積如山的案卷,忙起來的時候別說修仙,連飯都顧不上吃。

不過惟明再怎麽說也是蒼澤帝君托生,雖然沒有前生記憶,但做帝君已經成了他的本能,處理庶務也隻有前幾天有點艱難,很快就得心應手、如臂使指。不消兩月,大理寺上下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乾聖帝早就命尚恒注意他的動向,惟明一舉一動都落在他眼裏,見他於政事上逐漸嫻熟,便知道已將他從修仙的邪門歪路上掰回了一半。於是特意挑了個好日子,宣召惟明進宮,打算一鼓作氣,把另一半也掰回來。

惟明跟乾聖帝始終不太親近,父子倆寒暄了兩句,客套話用盡,乾聖帝也就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問道:“老四,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自己心裏可有打算了?”

惟明太陽穴一緊,心道果然來了,低眉順目地回答道:“回稟父皇,兒臣自幼學道,無意塵俗,早已立誓終身不娶、斷絕欲念,以證大道。”

“荒唐!”

乾聖帝不是沒設想過他會推拒,卻萬萬沒想到他會拒絕得這麽幹脆,一開口直接把路給堵死了:“朕當初是讓你去修仙,可沒說讓你出家,怎麽就要終身不娶了?你是天潢貴胄,是朕的皇子,不想著為國效力延續血脈,難道還想把一輩子都虛耗在深山老林裏?!”

惟明無奈地道:“父皇,兒臣是真心想要求道……”

“你都已經在大理寺辦了兩個月的差了,現在又說要真心求道?你去問問神仙答不答應。”乾聖帝不容置喙,“朕不管你修的什麽道,從今天起都給朕放下,禦史中丞秦慎的女兒……”

“父皇!”

惟明竟然連聽都不肯聽,斷然道:“兒臣深知父皇用心良苦,殫精竭慮地在為兒臣日後做打算,但兒臣心意已決,若父皇執意賜婚,也隻會徒增一對怨偶。兒臣毀了別人家好好的姑娘,把結親變作結仇,這難道就是父皇想看見的結果嗎?”

長在乾聖帝膝下的皇子,哪個對他不是恭敬順從,生怕一句話說錯就失了聖心,還是頭一次有人敢這麽頂撞他。乾聖帝怒極攻心,順手抄起硯台就朝惟明砸了過去:“放肆!誰教你這麽跟朕說話的?你眼裏可還有規矩,可還知道尊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什麽時候輪到你說‘不’了?!”

惟明偏頭一躲,硯台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那動作簡直是和遲蓮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頂著君王的雷霆之怒,沉靜地道:“兒臣今日的尊榮,全係父皇恩賜,十幾年來,卻是碌碌無為,未見寸功,既不能為朝廷分憂,又辜負了父皇的拳拳慈愛之心,實在罪無可恕。”

“請父皇收回王爵,兒臣願從此退居山野,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這下乾聖帝是真要被他氣的厥過去了。

惟明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一心隻想著求仙問道,逼急了他能連爵位都不要。乾聖帝既不能摁著他的頭叫他娶妻生子做皇帝,貶職削爵又恰好遂了他的心願,相當於縱虎歸山,無論哪一邊都奈何不得惟明,簡直是進退兩難。

更何況旁邊還有個遲蓮虎視眈眈,他作為人間天子親生父親尚且占著大義名分,一旦把他送進了神仙手裏,那才叫真正的鞭長莫及。

乾聖帝胸膛起伏,狠狠盯著惟明的發頂,卻又不能真把他怎麽樣了,最終滿腔的怒火都化成一句怒斥:

“給朕滾出去!”